壽春宮大殿,張繡居於上座。大殿下面左右各擺着幾張案几,張繡的重要謀士文臣齊齊在座。
下首還有一人,做着揖拜狀,面向張繡。
那人自然是袁紹派來的使者——荀諶。
名動天下的名士荀諶,本來是不必如此拘禮的。好歹出身中原最有影響力最有名望的士族——潁川荀氏,無論走到哪受到的都是敬重。
不說潁川荀氏的老祖宗乃是戰國有名的荀卿——那個在儒家成就僅次於孔孟、那個是法家韓非子老師的荀子。就是荀諶上一輩的荀氏八龍,那個頂個都是士大夫文士中的翹楚。更不用說這一代還出了荀諶、荀攸這一對皆有輔世才幹的當世頂尖一流名士,還有低一個輩分的荀攸,那也是有王佐之才的人物!
如果說老袁家是世族的巨無霸,那麼潁川荀氏絕對稱得上士族的領頭羊。超然的地位導致就算是普通的荀氏子弟,到哪兒只需亮明身份,便有一大堆太守刺史爭着要。不光是看重荀氏子弟的高質量高素質,而更因爲荀氏在士族儒家法家的地位實在太重要。
怎麼說,潁川荀氏說的話,至少可以代表中原一半士族!要知道,漢末因爲太學受到宦官發動的黨禁衝擊,官學衰微,而私學卻因此鼎盛發展。而整個天下最重要的私學講授地有兩個,分別在青州和豫州。青州因爲有泰山曲阜孔廟,向來儒學昌盛。今年以來更有孔孟荀子董仲舒以來最有成就的大儒鄭玄講授經典,私學極爲鼎盛。
但是因爲青州位於神州最東偏北,大漢西部或者南方的的求學士子因爲路途過遠偏僻的原因,很多人還是選擇了位於中原中心的另一儒學發跡地——豫州學習儒學。而且因爲鄭玄學說思想不重出仕,更多的年輕士子還是選擇了偏重經世出仕的潁川私學。
而荀氏,卻是潁川學派的代表和掌舵者!
所以說荀氏士子地位超然。
但是今天,爲何荀諶卻一反常態,放下了面見其他諸侯的淡然和平視,而是擺出了一副使節面見一方諸侯該有的姿態?
這都是因爲,荀諶一路來壽春,發現張繡在淮南已經根本不拿世家大族當世家大族看,就算是地方上鄉里的生命力最頑強的宗族勢力,也大都被張繡用暴力手段連根拔起!
要知道,自有史以來,夏商風光無限的神權祭祀衰亡了,商周的權勢滔天的貴族奴隸主貴族也消逝在歷史的舞臺,但是地方鄉里的宗族勢力卻是一直存在發展。中央政府的政令往往最多通行於縣一級,再往下卻往往是地方宗族自我發揮的空間。
就拿不得妄殺人這一條來說,自先秦便有殺人者抵命的說法。高祖劉邦最初的“約法三章”裡面也繼承了這一條。到後來這更是大漢律法從沒更改的一條。
但是,在很多鄉里農村,鄉民山民們雖然也有這個概念,但是很多情況下,他們寧願聽走本地宗族的有聲望的族長的判決而不是依據法律。而且很多情況下,他們常常依據一些風俗習慣決定一些無辜者的生死。比如偷情者浸豬籠,不守婦道的寡婦沉河等等。這些人的生死不說是否能夠傳達到衙門,就算傳送到了,地方的父母官也只會以尊重本地風俗而睜隻眼閉隻眼。
做到視而不見這點實在太容易了,封建社會根本上還是人治而不是法治,法律大多數情況下只是官僚們用來維護自身利益或者維護統治階級統治的工具。
在根本上來說,小農經濟自然經濟這個經濟基礎決定了中國的宗族勢力根深蒂固,是不可能被消滅的。
但是,張繡卻做了,而且做到了盡最大可能削弱宗族勢力。
當然這裡面因爲天災人禍的緣故,張繡處理宗族問題的先天條件極好,但是其中也少不了張繡的後天努力。
當一個社會的所有人的基本生存都受到極大威脅的時候,此時這個社會的社會關係和秩序就是最薄弱的時候。
當一個人每天的充飢品就是樹皮草根的時候,哪裡還顧得上村裡有田有糧的宗族族長的說教。
大天朝的民衆們無法預料到天災人禍會什麼時候發生、以什麼方式發生,不發達的生產力以及封建的思想讓他們大多數情況下無法應對旱災蝗災水災冰雪災害。但是我們聰慧的祖先卻又有他們特有的狡黠,此地不容爺,自有留爺處!
每逢不可抗拒的災亂,忍受不下去的民衆們往往拖家帶口外走他地。淮南此次饑荒加大旱,可是讓至少一半的民衆成爲了千萬流民大軍中的一員。
這種情況下原本根深蒂固的宗族有很多都自己不存在了。而張繡其後採取的措施也是講宗族了力量削弱到了最低限度。
其實張繡的第一步措施也是抄襲了歷朝歷代對宗族勢力削弱的政策,把便是將流民打散安置,讓他們不復以前一姓一村的原始狀態,而是多姓雜居,並且大規模取消以姓命村名、命鄉名的傳統,儘可能使得這些雜居姓居民統一改姓的可能性降低。
第二步就是張繡開創的保甲制度。十戶爲一保,設保長。十保爲一甲,設甲長。保長甲長負責治安以及執行縣級政令,而且保長甲長必須由每一戶公推,然後必須經過縣衙一級的審覈。張繡又進一步規定三甲一村,三個甲長輪流出任村長。這樣更是將一些小村和大村同化,進一步削弱了本地姓氏宗族的比重。
其實保甲制度也不是張繡開創的,而是先秦商鞅最早正式施行的,目的就是爲了加強政府對基層的控制,以及更好施行連坐制度而施行的。而張繡目前的施政方向逐步偏向商鞅代表的法家,商鞅的連坐制度張繡都敢一定程度恢復,爲何不敢恢復保甲制度?
而且在後世,北魏因爲宗族豪強勢力的膨脹已經影響到中央政權的穩固,更是在全國通行保甲制度。到了宋朝及其以後,保甲制度更成爲了封建王朝的一項基本政治制度。
現在的張繡,爲了達到將淮南穩固到固若金湯的目標,手段已經是無所不用其極!
荀諶對張繡另看一眼的原因,也不只是因爲張繡此人敢做世人所不敢想之事,而更深層次在於,張繡目前的施政方向,實在有些合荀氏的學說理念。
想當年,潁川荀氏的祖先荀子便是因爲集儒家法家之大成聞名於諸侯弛達百家流派。身爲荀子血脈和學說的傳承者,潁川荀氏一直堅持着重儒學而又須佐以法家的思想。
這種施政理念,在荀諶的親兄弟荀彧手上的到了最顯明的實踐!重視儒家仁義忠孝的荀彧注重對漢朝最後尊嚴的維護而爲曹操爭取了最大的政治資本,另一方面重視法家實幹思想的荀彧又在處理民政的時候加入了很多積極有爲開創的舉措。比如嚴峻刑法而使得曹氏控制區域民風正值,支持屯田而安定軍民等等。
而現在在張繡的爲政上,荀諶卻看見了甚於荀彧的作法。這個年輕諸侯,雖然也很重視儒家的一套仁義忠孝,但是似乎卻只想把儒家的東西用在思想層面。在爲政立軍方面,這位出身豪俠的將軍卻是更多應用了法家的東西。
但是恰恰他又把握着一個度,似乎更深知如果過於施行法家的東西,短期能夠見到極大的效益,但卻於長期無益。於是只是有機的借鑑了一部分東西,加上了自己的措施,更是劃分了限度來實行。
袁紹勢力範圍最南邊是青州。挨張繡的淮南最近的地方還是青州。但是中間還有一個泰山和一整個徐州阻礙。
而目前徐州北面面向青州的防務是曹操任命的青兗都督臧霸負責的,這位仁兄極其熟悉這條邊界的地形。自從他上任整合了兗州徐州的曹軍之後,袁軍斥候探子再也無法深入兗州徐州探查機要。
而荀諶此來帶來了三十萬斛糧草,走的也不是陸路。而是由青州沿海港口出發,從海路直接繞過曹操控制下的徐州,直達廣陵郡。來的時候因爲聽說劉備已經在廣陵自立,荀諶授曹操之命還多帶了八萬斛糧草,送給劉備。然後經廣陵渡過淮河,到達九江郡壽春。
經略青州冀州日久的袁紹手上有一支強大的水師。雖然說袁紹本人是大陸軍主義者,但是河北的獨特地理位置卻要求袁紹必須建立一支可靠的水師,來在將來渡過黃河南下的時候運送兵員和負責補給後勤。
雖然說袁紹只是打算把水師當成運糧船和運兵船,很少製造艨艟戰艦下水,荀諶此來浩浩蕩蕩的百艘巨船,也只有寥寥幾艘艨艟護航,但是袁紹和荀諶卻從來沒有擔心過安全問題。
因爲沿途實在沒有足夠威脅的,曹操雖然稱霸中原,但是卻是一直沒有條件和餘力鍛造水師。而且是今年才佔領了徐州,終於有了徐州的沿海港灣,可以脫離僅靠黃河訓練水師的低級層次。但是時間太短,根本沒有可用艦船遊弋海域。
說的直接點,之所以荀諶的糧船還配置了艨艟鬥艦,根本就不是考慮曹操的水師的威脅,而是爲了應付臨海猖獗的海盜水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