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冷肅, 寒風呼嘯,夜幕看不到邊際,黑壓壓的令人心悸。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 一個女子提着燈,掀簾而出, 驚擾了一地嚴霜,黑暗像潮水一樣從她腳邊退去。
世界都是黑沉沉的, 唯獨她身邊帶着溫暖和光亮。她看到陸珩時眼睛自然而然漾起笑意, 柔聲說:“二哥, 你回來了。”
陸珩的心在這樣的寒夜中似乎也融化了一瞬, 臉上不知覺帶出笑意:“你怎麼沒披衣服就出來了?外面冷, 快回去。”
王言卿怕來不及, 沒有罩披風,只穿着室內的家常衣服就出來了。王言卿說:“只有兩步路,沒關係的。”
陸珩攬住她的肩膀,強行帶着她轉身, 將她推回屋內:“只有兩步路也不行, 很多病根就是這樣一點點積累出來的。”
陸珩和王言卿回到屋內,他看了眼飯廳, 問:“你還沒用飯?”
王言卿將燈籠交給侍女,上前來幫陸珩解斗篷:“我下午睡前吃了幾塊點心,醒來後沒胃口。”
陸珩的斗篷大而重,王言卿得用力抱着才能不讓斗篷墜地。她將領子上的碎雪粒拍開,仔細摺疊下襬, 陸珩看到王言卿的動作, 說:“不用疊了,交給丫鬟就行了。”
王言卿搖搖頭, 依然將斗篷對摺疊好,整整齊齊放入侍女的托盤中。他們兩人到八仙桌邊坐下,丫鬟輕手輕腳上菜、撤食盒,王言卿提起茶壺,用水燙了下杯子,這才倒了盞熱茶,放到陸珩身前,問:“二哥,樑榕的案子順利嗎?”
陸珩手握住茶盞,緩慢說:“自然順利,已經送去讓陳都指揮使複覈了,如果都指揮使沒有意見,這樁案子就可以定了。”
陸珩口中的陳都指揮使是陳寅,也是從興王府跟來的舊臣,是錦衣衛最高負責人,總管錦衣衛。王言卿悄悄瞥了陸珩一眼,小聲問:“二哥,這畢竟是陳大人曾經敲定的案子,我們私自重查,真的沒關係嗎?”
陸珩笑了,慢條斯理轉動茶盞:“查案能者居之,這確實是一樁冤案錯案,平反有何不可?安心吧,這些事我心裡有數。”
王言卿見狀,便也不再說了。她發現二哥雖然時常笑,但遠比那些板着臉的黑臉大漢可怕多了。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和手段,鋒芒畢露,蠢蠢欲動,才二十二歲,就敢公開挑戰他的上級和前輩們了。
這樣的人,王言卿不知道該欽佩他膽大心細,還是該擔心他過剛易折。
陸珩喝了盞茶,身體差不多暖過來了,纔開始動筷。這頓飯還是按王言卿自己的口味安排的,她咬了兩口菜,發現陸珩夾菜的次數非常平均,每一碟菜基本都夾一樣的次數。她輕輕咦了一聲,問:“二哥,這些你不喜歡嗎?”
“沒有。”陸珩否決,反問道,“你怎麼這樣問?”
“我看你夾菜的次數都一樣,像刻意算過,還以爲你不喜歡。”王言卿坐正了,認真道,“是我疏忽,忘了問二哥喜歡什麼。”
陸珩搖搖頭,淺笑說:“不用管我,我並未有心算數,只是習慣了。”
王言卿輕輕偏頭,覺得很稀奇:“這還能習慣?”
“小時候父親爲了磨我的性子,讓我學下棋,慢慢的就習慣注意身邊的數字。其實沒什麼分別,你不用在意。”
別說,陸珩這種人,一看算數就很好。王言卿好奇問:“二哥如果天生對數字敏感,那打葉子牌豈不是很厲害?”
陸珩聽到笑了,慢慢點頭:“也算能取巧吧。不過我很少玩這些。”
王言卿完全能理解,陸珩要是真用心,算牌一定非常厲害,誰和他打都打不過,久而久之,自然沒人願意和他玩了。王言卿說:“葉子牌不過一樣閒暇時的消遣,二哥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自然不會在這些東西上浪費時間。”
王言卿說着給陸珩盛了碗湯,陸珩接過,似笑非笑睇了她一眼:“在我面前,沒必要說這些奉承話。”
“哪裡是奉承話,明明是實話實說。”王言卿說完,臉色微正,問,“還沒問二哥喜歡吃什麼,以後我讓廚房安排飯菜,也好知道分寸。”
她還是鍥而不捨想迎合陸珩的口味,陸珩想了想,說:“我沒什麼偏好,你按自己喜歡的安排就好。非要說的話,我更傾向口味淡一些的飯菜。”
王言卿頷首,默默記下:“也對,二哥祖籍安陸,自然喜歡清淡的。”
“倒也不是這個原因。”陸珩抿了口湯,慢悠悠說,“因爲口味淡的菜,不容易下毒。”
王言卿聽到無奈,嗔怪地看向陸恆:“二哥,你又開玩笑。”
陸珩對她笑了笑,並未反駁。王言卿看着陸珩的表情,嘴邊的笑容一點點變淡。
她意識到,陸珩是說真的。王言卿知道陸珩疑心重,可是,他竟然連在自己家裡都不能放心嗎?
王言卿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剩下半頓飯吃得安靜無聲。兩人次第放下碗筷,陸珩等王言卿在盆中洗了手,用帕子擦乾後,才起身往梢間走去:“卿卿,你隨我來,我有些東西要給你看。”
王言卿應了一聲,快步跟在陸珩身後。兩人在羅漢牀落座,都不需要吩咐,屋裡的丫鬟撤下八仙桌上的杯盞,進來調亮了燈光,福身行禮後就悄聲退下,出去時還自發關好了門窗。王言卿看到這番陣仗,心裡也打起鼓來:“二哥,是很機密的東西嗎?”
“不算。”陸珩說,“一些資料而已。這是涉嫌貪污那幾個文官的生平履歷,這個趙淮是頭目,你來看看。”
王言卿接過陸珩遞來的名冊。這些冊子是臨時裝訂起來的,每一冊寫着一個人,最厚的那本扉頁上寫着“趙淮”。王言卿最先拿起趙淮的看,她翻了一會,問:“他因爲什麼貪污?”
王言卿失去記憶,對官場的認知可謂一片空白,饒是如此她都能看出來這位趙大人平步青雲,仕途極順,假以時日入閣也是囊中之物。這樣一個官場得意、前途無量的人,爲什麼會捲入受賄呢?
陸珩隨意說:“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刀不落在自己頭上,誰都覺得自己可以倖免。正德朝的太監張永、蕭敬爲了私利,暗中給朝中機要位置的大臣送禮,好讓他們開方便之門。趙淮,便是被賄賂的要臣之一。”
王言卿緩緩點頭,原來如此。她問:“數額大概有多少?”
陸珩伸出手指,王言卿看到,試探地問:“五千兩?”
陸珩微微一笑:“確實是五千兩,但卻是黃金。”
王言卿倒抽一口氣:“這麼多?”
陸珩臉上卻不以爲然,這算什麼,趙淮充其量只是個開胃小菜罷了,真正的肥羊還沒上呢。王言卿再次翻看手中的冊子,瞬間覺得紙張沉重起來。
王言卿明白了這個案子的性質後,又從頭細細研究趙淮的生平,她一頁頁看,問:“光黃金都有這麼多,想來其他白銀、珠寶也不會少。這些東西很佔地方,恐怕並不好藏吧。”
陸珩細微頷首,臉上意味不明。這正是困擾他們的地方,錦衣衛監察百官,遍地都是探子,對朝中大臣的家底門清,甚至連他們牀幃裡的事都有數。皇帝一直都知道下面人貪,在朝爲官,哪個不貪污?錦衣衛就是皇帝的眼睛和刀,太平無事時替皇帝捏着百官的把柄,一旦皇帝需要了,就將擋路的人從棋盤上掃下去。
趙淮便是一枚過時的棋子,可是,張永送的很隱秘,錦衣衛空知道數額,卻並不知道趙淮將錢藏在哪裡。
貪污這種事情就和捉姦一樣,沒把正主捉到牀上,就不算犯錯。陸珩不怕得罪人,但他必須掌握了贓款的位置才能突擊,要不然一旦撲空了,那就是他被髮落了。
尤其現在他還在風口浪尖,陳寅、傅霆州、楊應寧,都在盯着他。
陸珩輕輕嘆了聲,說道:“沒錯。貪官藏錢,古往今來不過那幾種法子,複壁,夾牆,密窖。然而我派暗樁進趙淮家裡找過,臥室、書房、花園沒有找到金銀,牆壁裡也沒發現夾層。去趙淮老家的人回來,同樣一無所獲。”
錢不在自己家裡,也沒運回老家,那還能在哪裡呢?王言卿陷入沉思,陸珩等了一會,慢悠悠說:“現在有兩個可能。一,趙淮家裡還有其他密室或者地窖,我們暫時還不知道;二,他把錢藏在外面,我們在他身邊找,自然怎麼都找不到。”
王言卿看着手中卷冊,慢慢搖頭:“我覺得不會在外面,應該還在他身邊,至少是一個他時常能看到的地方。”
“哦?”陸珩不動聲色,問,“卿卿爲什麼這樣說?”
“看他的童年經歷,猜出來的。”王言卿將記載着趙淮家庭的一頁指給陸珩看,說,“他年少失怙,由母親撫養長大,上面有兩個姐姐。讀書時雖然有家族奉養,但日常生計還靠母親、姐姐織布。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人偏軟弱,容易對女性長輩形成依賴,就算成年後仕途通順彌補了他的自信,他也絕不會成爲一個膽大果決、敢於冒險的人。他這種看似剛硬實則軟懦、童年還有缺錢經歷的人,不會放心將錢財藏到外面的,他一定會收在身邊,最好是一個他時時刻刻都能接觸到的地方。”
陸珩沒說話,但眼睛中笑意盎然:“卿卿都沒見過趙淮,怎麼知道趙淮的性格?”
“猜的。”王言卿將書拿回來,說,“人雖然各有各的想法,但在相似環境中長大的人,往往都有類似的行爲。看一個人的家庭出身、生長環境、人生經歷,大概能猜出這個人的性格。我按照趙淮的思路想,反正如果我是他,絕不會放心把好不容易搜刮來的錢財交託於別人。”
陸珩終於笑了出來,眸光像細密的網一樣籠罩着王言卿,緩緩道:“我也這樣覺得,所以着重盯着他的家,但就是找不到。”
王言卿合上書,假想自己是一個年少失父、家境貧寒、全靠族人接濟,偏偏讀書還十分優秀的男子,等他發達後,會把錢財藏在哪兒呢?她嘗試想了一會,腦中空茫茫的,有一種無從下手的感覺。陸珩看了一會,不緊不慢問:“卿卿,你想到什麼了?”
王言卿嘆氣,如實看向陸珩:“二哥,現在信息太少了,我想不到。”
“不急。”陸珩按住王言卿的手,說:“你還沒有見過趙淮,哪能光憑腦子想出來呢?這裡是趙淮家裡的地圖,你慢慢看,等準備好了和我說,我帶你去見趙淮。”
王言卿點頭應好,她說完咬了咬脣,有些欲言又止。陸珩不動聲色,問:“怎麼了?”
王言卿擡頭,緊張地看着陸珩:“二哥,如果我問不出來,白白耽誤了你們的時間,怎麼辦?”
陸珩失笑,無聲握了握她的手背,說:“沒關係。本來這就是我的事情,沒有你,我也要審問他們。你是來幫我忙的,又不是欠了我。不必給自己太大壓力,安心準備,不要在意時間。”
王言卿小幅點頭,陸珩見天色不早了,就送她回房。雖然陸珩說不用在意時間,但王言卿還是夜以繼日看起資料,對着趙淮家的地圖,一盯就是一天。
王言卿加緊研究資料時,陸珩這邊也遇到點麻煩。皇帝給他留了半個月,如今眨眼十天過去。陸珩沉得住氣,其他人倒一個個冒出來了。
陸珩從宮裡出來,在左順門遇到陳寅。陸珩看到來人,神色不變,微微垂了眼睛給陳寅行禮:“見過陳都指揮使。”
陳寅見到陸珩,笑了下,道:“是你。許久沒見,我如今看你都有些生疏了。你什麼時候從保定回來的?”
陸珩笑容依舊,像一個謙遜守禮的後輩般,有問必答:“昨日。”
“昨日纔回來。”陳寅拉長聲音嘆了聲,緊盯着陸珩,道,“怎麼走了這麼久?這種關頭出京,看來聖上交給你的貪污案,已經有眉目了?”
皇帝還沒催呢,他們一個個就迫不及待了。陸珩笑容更深,眼尾微彎,襯得那雙桃花眼越發晶瑩瀲灩:“多虧聖上信任,臣自當竭盡全力,爲君分憂。”
陳寅眼中的神情更冷了,膽子不小,竟然敢當着他的面挑釁?陳寅和陸珩不一樣,陸珩無論什麼時候都維持着無懈可擊的笑意,但陳寅心情不痛快,臉上的表情自然而然就冷了下來。陳寅盯着陸珩,無形施壓,陸珩也始終半垂着眼睛,看起來遵從謙卑,但眉宇間沒有丁點害怕。
陳寅都氣笑了:“原來竟是我小瞧了你。有些狗不止敢攀咬外人,一不小心,連自己人也得防着被咬了手。”
“不敢。”陸珩波瀾不驚,說道,“還得仰仗陳都指揮使指點。陳都指揮使如果怕狗,那在京城可要小心了。畢竟,皇城腳下,最多的就是無主的野狗。”
陳寅冷冷瞪了陸珩一眼,轉身往宮裡走去。陸珩停在左順門口,等陳寅走遠了,纔不緊不慢轉身,從容朝外邁步。
陳寅罵他是狗,那又有什麼用呢?總好過陳寅這種無主的狗。
說白了,內閣,翰林院,御史臺,哪個人不是皇帝手中的走狗呢?一旦有人不聽話,皇帝只需要鬆開繮繩,有的是蒼蠅衝上來將其撕碎。
京城那麼多人想給貴人當狗還輪不上呢。陸珩並不在意陳寅的威脅,只要他完成皇帝的任務,做一柄合格的刀,他就算得罪再多人皇帝也不會在意。相反,如果他的刀鋒不再鋒利,刀尖不再能精準指向皇帝想要的方向,纔是真正大難臨頭之日。
十二月十五夜,詔獄一如往常擁擠而血腥。獄卒哈了哈手,麻木地點亮牆壁上的油燈。昏黃的光飛快從地上晃過,黑暗像潮水一樣起起伏伏,搖擺不定。在變幻的光影中,一行人踏着暗河走來,獄卒看到爲首之人的面容,立即肅立行禮:“參見陸指揮使。”
獄卒行禮時,隱約瞥到陸指揮使身後站着一個穿斗篷的人,看身高體型,似乎也不像男子。獄卒心想指揮使帶女子來詔獄做什麼,最近也沒聽說哪戶大臣的家眷落難啊。
獄卒心裡模模糊糊閃過想法,但他不敢細看,只瞥了一眼就低頭,牢牢盯着走廊上烏黑堅硬的血漬。陸珩淡淡應了聲,說:“趙淮呢?”
獄卒越發小心,說:“如往常一樣,在牢裡關着。”
獄卒說完,頓了頓,試探道:“指揮使若要審問,小的這就將他提出來?”
“不用了。”陸珩信步從黑壓壓的牢門前走過,兩邊動盪的壁燈灑在他身上,半明半寐,宛如魔魅,“繼續守門,沒有我的手令,不許任何人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