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下來便是有人答道:“太子殿下,陝北那裡,十年九災,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那裡沒有樹木,存不住水,只能靠天吃飯,雨大了,莊稼被水都沖走了,雨小了,要麼就是乾脆沒有,撒下的種子,十年總有三年收不回來……在那裡,不要說吃飽肚子,能半飢半飽的,就算是正常的好年景了。”
“崔學士倒是博學。”
“殿下過獎了。”
“那麼,陝北受災,孤當如何?免賦麼?”
公主聽到這兒,纔是漸漸有點明白。這殿中一君一臣,一個是太子,一個是翰林學士崔浩,很年輕的一個文官中的後起之秀,名聲很好,風度也很儒雅,公主在太子這裡見過幾回,對崔浩印象極佳。
當然,她亦是不知道,太子和張佳木最爲生份,記恨最深的一回,也是拜崔浩所賜,要是知道了,怕是這種好感也就會蕩然無存了。
現在聽着兩人議事,公主倒是極爲好奇。皇帝召見大臣,她當然不能到跟前去,大明的公主在街遇上比兩宋要強些,但也有限的緊,和漢唐時的公主是沒有辦法比了。特別是大唐公主,自己可以開府建衙,徵召屬官,到了太平公主時,可以和皇帝哥子一起坐朝,凡有國事,都得先關白公主之後才能施行。
想想這是何等威風?
當然,現在的公主是從小學女則長大的,高祖馬皇后也是言傳身教,所以宮中的家法極好,大明的公主都能端謹守法,嫁到人家裡,也能敬事翁姑,所以終明一朝,駙馬列傳的有不少,但公主卻是沒有什麼值得記下來的事蹟。
對內廷中人來說,沒有記錄,就是最好的記錄了。
這會子公主頗有興味聽,所以也就停住腳步,就等着裡頭再繼續說話。她雖然不問外事,不過此時也是知道,這大約是父皇在考較太子,如果太子合格,沒準還能叫太子監國。
永樂年間,太宗皇帝在前方廝殺,後方一直是仁宗皇帝監國,其實就是太宗爲將帥,仁宗爲內當家主政。
仁宗年間,亦曾經令宣宗皇帝監國。
當今皇帝即位是年幼,現在皇太子已經漸要成年,以大明的家法,如果太子表現出色的話,在成年前後,可能會安排長時間的監國,以鍛鍊皇太子在正式爲皇帝前的施政經驗,當然,也是叫皇太子建立自己的班底。
比起別的王朝,明朝的皇帝和皇太子在權柄分割方面還是比較清楚的,終明朝近三百年,因爲權力猜忌太子的事並不是沒有過,但這三百年下來,並沒有一起廢立太子的事,就這一點,就算是極爲難得了。
她猜的倒真是沒錯,今天的題目,也確實是皇帝用來考較太子的。之前已經談了半天的政務,涉及軍事、政務、刑法,其中修路、治河、農桑,名目煩多,不過,有崔浩在,太子也是有了不小的幫助。
其實,皇帝同時也是有考較崔浩的意思。畢竟,這個現在春風得意的詞臣已經是儼然儲相,一定會成爲將來的內閣成員,甚至,有可能在皇太子成爲皇帝之後,成爲他的內閣首輔。
但崔浩除了十年懸崖苦讀之外,就沒有什麼驕人的記錄了。他可能在讀書上有天賦,人也不用說是很聰慧的。因爲能考中進士,光有苦讀是沒有用的。全大明天下幾十萬讀書士子,每年應考的就有數萬人,但真正的天子驕子,哪怕只能分到地方當知縣的三甲殿後的進士,也只是寥寥無已的三百餘人罷了。
但光有天賦和聰明是不夠的,處理政務,要熟知過去的律令故事之餘,也要熟諳人情世故,通曉部曹運作,對地方上的實際政務,也非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法不可。
有些東西,不是純粹的書本里能得到的。皇帝知道這個道理,但他不肯定崔浩是否知道,至於太子,現在叫他熟習處理政務,原本就是帝王術的培養辦法之一。
大明的帝位傳承,在帝王術的傳承上都是一脈相承,可惜,後來是一代不如一代,有些事,也確實並不是紙面上可以學習,甚至並不是學習可以得到的。
太子問過之後,崔浩沒有遲疑,直截答道:“是,今年陝北四府二十七縣受災,臣查過了,按慣例,是可以免徵賦稅的。”
“哦,哦,那就照常例辦就是了”
太子的聲音倒是果決的很,公主在殿門外聽的不禁一笑。
“還有,徭役是不是可以免一下?”崔浩聲音有點兒遲疑,向太子問說,“今年似乎受災的程度較重一些,除了免賦,國家徵調催發的徭役,是不是也一併免了?”
當時的徭役分爲很多種,城市之中有火夫甲長之分,在街面上值勤,查拿犯禁人犯,巡邏街坊,有火警了登樓擊鼓,一起救火,這是火夫鋪夫。
甲長負責徵調物品,供應上憲催科,一旦有人不到,或是有物沒有徵齊,當然,就得是甲長自己貼補賠累。
所以,中產之家一旦攤上這一類的徭役,破產破家都是很尋常的事。
農村裡頭就更多了,河工,路工,農田水利道路橋樑,當然全部是要徵發農民應役。地方官員如果少做事,其實也就是少騷擾農民,所以明中後期,地方官員都以安靜爲第一要務,只要境內無事,又少刑案,再能清廉一些,就是一等好官。
當然,糾枉過正了,道路橋樑不修,水利不興,也是明中晚期的一大弊政,根本無法可想。
而崔浩所說的地方,卻全部是靠近軍鎮的州府,這些地方的徭役卻自然是和邊鎮軍務有關,或是送糧上前方,或是修理城牆,或是整理營寨,總之,近軍鎮的州府,徭役也是極爲要緊,並不能隨意停止。
果然,崔浩說完,這一回太子卻也是沒有剛剛的那麼從容肯定了。想了再想,才遲疑着道:“邊鎮徭役,似乎不可擅停吧?”
“是,但是……”
“我知道,你又是想說百姓太苦了是吧?唉,這些我亦知道,不過,爲國效力也是該當的,朝廷不徵發他們,難道叫邊軍自己將糧食背上邊鎮去?”
“延綏那裡,已經有不少百姓插標賣女了,殿下,我想,似乎可以酌情減免一些徭役攤派什麼的?要不然,似乎也可以擬裁一些老弱,這樣,百姓的負擔也能少一些?”
“昏話,崔先生,你這是叫我授人心柄啊”
“這……請殿下明言?”
“前一陣子,你們計議抗拒張佳木擬裁京營老弱的事,不就是在這裡議定的?他是何等人,消息靈通,我在這件事上的態度,自然也是不少人都知道了。你想,京營原本就是該象張佳木說的那樣大加整頓一下,可你們爲了對付他,商量好了封駁旨意,對了,那個封還旨意的給事中,是從監察御史任上調去的吧,似乎是你的進士同年,叫楊繼宗是吧?”
“是,殿下說的是。”
崔浩的聲音艱澀無比,似乎也沒有想過,居然有一天他和張佳木要站在同一個陣營之內。其實當時的邊軍也已經開始**,將領廣募私兵爲家兵,數十年後,一個總兵調任,可以帶走過千的私兵。
大量的邊軍很少裝備或是根本沒有裝備,營中老弱充斥,戰鬥力急劇下降,有明一代,邊境上斬首過百級的記錄很少,因爲邊軍營制崩壞,守備防線還沒太大問題,但主動出擊野戰就很爲難了。
武宗之以爲爲“武”,也是在當時邊軍戰力下降的情形下,自己親征與蒙古小王子對壘,以文官的記錄才死了幾個人,數萬騎兵對陣,這樣的傷亡數字,顯然是經不起推敲的。
武宗一死,文官誅江彬等邊將,至嘉靖年間,不僅河套被蒙古人侵佔,還被人一路打到京城。
邊軍之崩壞,最少在現在就已經是很明顯的事了。
但崔浩的建議,確實有爲張佳木張目的嫌疑,所以太子將之痛駁,崔浩亦是無話可說。在此這之前,太子算是對他言聽計從,並且以皇帝對內閣稱先生的例,太子對崔浩亦稱先生,這,也是極爲了不起的榮譽了。
見崔浩沉默不語,太子便安撫他道:“細民百姓,原本就該納糧應役,供應邊軍也是他們的本份,先生,以爲然否?”
“唉,就是太苦了。”
崔浩喃喃道:“插標賣首,算是尋常了,摔死或淹死剛生的幼兒,更是常見之事;易子而食,都或有之,至於食觀音土,草根樹皮,然後飽漲而死於道路途中的,更是常見。諸州、府、縣,攜老扶弱出來逃荒的,有數萬人之多……”
“好了,好了”
聽到這兒,太子已經頗爲不耐煩,打斷崔浩的話頭,道:“先生亦是聽人言,未曾親見吧?”
“這,這倒是。”
“有誇大請賑之詞,怕也是有的”
崔浩無語,半響不能答,不過,他是太子近臣,有建言誘導之責,太子只要說,他就必須回答,半響過後,他才道:“確實可能有。”
“那就是了。”
太子語調輕鬆的笑道:“所以先不必管,等再報上來新的消息時,咱們再說。對了,既然先生體恤這些災民,我叫人發銀一百兩,賑濟災民,先生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