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桃花瘴。
葉歡信步而遊,閒踏春草,閉目嗅花,偶爾停下腳步,觀觀桃花中穿行戲舞的蜂蝶,然後繼續前行,留下或深或淺的腳印。
而在其身後,一個個人被其甩下。
龍溟失魂落魄的從桃花林中出來,回頭看了一眼,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
葉歡還在前行,直到現在,他竟一點阻礙都沒有遇到。
難道,他的心性已經堅硬到這種地步嘛?
在這個時候,葉歡已經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不知不覺中,大家的關注點都在他身上,想要看看他最後能走多遠,最終是否能穿過百里桃花瘴。
便是薛君羨和沈太白臉上也露出驚愕的表情。
薛君羨看着葉歡的背影,微微側頭,衝沈太白道:“此子了不起吶!”
沈太白點點頭:“桃花瘴見心知性,非心懷大勇之人不可穿過,或許此子真的可以穿過也不一定。”
“這一輩江湖子弟中,也就這小子能算得上個人物。”
“倒也不可這麼說。”薛君羨手指向前方:“你看,鳳姐不也一直和他同行嘛?”
沈太白目光順着薛君羨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張白鳳幾乎和葉歡處於同一距離,二人差不多是同行。
而就在衆人都望着葉歡背影,並且寄予厚望的時候,葉歡終於有了第一次停步,他同樣也遇見了自己的心魔。
葉歡面前是一顆桃樹,黏稠的白霧撲來,將葉歡籠罩在其中,身週數丈不見其他,只見白霧,桃花。
像是有風吹來,桃枝晃動,花瓣落下,紛紛揚揚,像是下了一場桃花雨。
花瓣落在肩頭,葉歡伸出手,掌心握了一蓬花瓣。
“開得再豔,總是要落下的,塵歸塵,土歸土。”
輕輕呢吶一聲,突然間,葉歡的臉色變得蒼白無比,整個人如胸口被重重打了一拳,豆大的汗珠從皮膚中滲出。
桃花瘴見心知性,周圍的一切一切都是一種潛意識的催眠。這種催眠可以將一個人的內心扒得乾乾淨淨。
人生世間,總有心結。而桃花瘴卻可以將這種心結催生到極致,可以將一個人的意志直接摧毀。
能斬心魔者自然更加強大,但不能跨過的,輕者意志消沉,一蹶不振,重則讓人直接選擇自殺死亡的事情,也不是沒有。
趙英俊的心魔是對失敗的恐懼,龍溟的心魔是前方有葉歡這阻礙不可跨越。陳二郎什麼都不怕,但他不知道這樣做的原因。
而葉歡,同樣有葉歡的心魔。
一些不想翻開的回憶重新涌上心頭,那些塵封的,假裝遺忘的傷口重新被扒開。
鮮血淋漓,不堪辱沒,本來已經結疤的傷口,再次被人親手扒開,露出裡面殘缺的骨頭。
桃花落滿肩頭,風吹過,枝杈搖擺。
桃花依舊在,何人笑春風?
輕輕呢吶一聲,葉歡哇呀一聲吐出一口鮮血,整個人癱坐在地上,再無力起身。
時隔八年半,有些東西又回來了。
原先的那些傷口已經結痂,以爲變成自己身上堅硬的一部分,卻原來,仍是最脆弱的地方。而只需往事的一幕倒影,便可以輕而易舉將看似強大的葉歡擊潰。
葉歡抽出身上的刀,指肚拂過刀身,口中輕輕道了一聲:“得不到,總是得不到了……”
忽的揮刀,向自己喉嚨揮去……
桃花林外,衆人大驚失色,沈太白道:“葉歡的心魔究竟是什麼?!”
越是強大的人,心魔便越是強大,在心魔擊潰葉歡的那一刻,葉歡選擇了揮刀自絕。
在第一時間,胡天齊和佐佐木已經向桃花林中衝去。
小妙玉看了看,忽的也跑進桃花林中。
砰!
一顆石子凌空飛來,擊在葉歡刀上,葉歡恍然失神,手中刀被擊落。
葉歡癱坐在地上,呆呆出神。
“可憐,可嘆,俗世濁子,爲何偏偏執迷不悟呢!”
伴隨着一聲輕輕嘆息,白霧散開,從白霧之中走出一個人影,這是一個老態龍鍾的老婆婆,手裡拄着一根桃杖,體型有些微胖,臉上佈滿皺紋。
葉歡緩緩站起來,微微彎腰:“小子葉歡,見過李道長。”
這頭髮花白,拄杖而行之人,便是此地桃花瘴的主人,天下道門至尊,茅山李若虛,李道長。
李若虛並不是男人,是一個花白頭髮,百歲高齡的老婆婆。
她臉上佈滿皺紋,望向葉歡的眼神中浮現一絲悲憫:“百年之內,你是我見過修行天賦最高者,你日後的成就,或許會超過你的師父憐花和尚。但是心魔不除,你此生大道無望。你的心魔究竟是如何,爲何看不破呢?”
葉歡緊抿下脣,不發一言。
李若虛道:“美色亂心,富貴亂性,權勢令人癡狂,世人大多被此道所迷。但是,這些都不是你的阻礙。你走的路,已經比太多人都遠了。爲何一點心魔,卻偏偏無法勘破不得,你可是耽誤了你此生修行的天賦?”
“我明白。”葉歡點點頭:“不是看不破,是不願。”
“何苦,何必呢?”李若虛嘆息一聲:“路是你選擇的,你既然要在此止步,我也不得說什麼,請回吧。”
葉歡搖搖頭:“我沒打算放棄,我還想繼續走下去,看看自己最後,究竟能走多遠。”
便是李若虛,臉上也浮現一抹驚愕:“傻孩子,你可要明白,心魔不除,你以後的每一步都萬分艱難,你並不是沒有斬心魔的心性,又何必要執着呢?”
葉歡擡起頭:“是不是心魔不斬,就一定走不下去?”
“也不是。”李若虛搖搖頭:“但會很難。”
“那麼,我試試。”葉歡站起身,將地上的刀收在刀鞘,決定往前邁步。
“小子,你可要明白,再往前走,便是我也救不了你了。”
“我明白。”葉歡口中道出三個字,繼續往前跋涉,地面上,流出一串清晰的腳印。
李若虛望着他的背影,搖搖頭,發出一聲嘆息。
人生在世,皆有心魔纏身。想得不可得之物,想忘不可忘之人。有人選擇拔劍斬心魔,從此輕車簡行。
而有些人卻選擇揹負十字架前行,身背重擔,明明走得很艱難,堪稱步步踏血,但卻仍然不肯放棄。
彷彿這痛苦,也是一筆珍貴的財富。
既然此生再不可擁抱你,那就算你留下的痛苦,也是要珍惜的。
李若虛回頭望了一眼,忽然眉頭一皺,吶吶道:“此間竟然有比葉歡天賦更高者!”
順着李如雪的目光看過去,只見一個瘦小的人影蹭蹭蹭的跑過來。她跑的速度極快,眼前將無數江湖子弟困住的白霧桃花,彷彿她根本視而不見一般。
她想要走過去,然後就一定能走過去。
這個身影的主人是妙玉。
她背了兩把長劍,氣喘吁吁,鼻頭滲出細微的汗珠。
李若虛眼前一亮,若收此人爲徒,此生衣鉢豈不是有了着落。
李若虛腳步加快,向妙玉跑過來的方向走過去,
半路上碰到一個碩大的身影,張白魚癱坐在樹下,累的氣喘吁吁。
“師父,救我師父……”張白魚大聲喊道。
李若虛皺起眉頭:“你怎麼了?”
“餓了。”張白魚道:“沒吃早飯,誰知道要走這麼遠的路,師父你有吃的沒有?徒兒快餓死了……噯,師父,你怎麼走了,喂,師父,你別跑呀!”
在張白魚的視線中,李若虛跑得像一陣風一樣,嗖嗖的,只是很短時間,身影就消失了。
李若虛見到妙玉的時候,妙玉正坐在一顆石頭上,她微微的喘息,捲起袖子,將臉上的汗珠擦去。
李若虛表情頓時變得和藹起來,完全不像剛纔對張白魚一樣的不耐煩。她走過去,輕聲道:“小娃娃,你叫什麼名字吶?”
妙玉扭過頭,見是一個面目和藹的老婆婆,她站起身,將身後兩柄劍扶正,畢恭畢敬道:“婆婆,我叫妙玉。”
“好好!”李若虛讚道:“果然是一塊兒璞玉,妙玉,婆婆問你,走在桃花林中,你沒有遇見什麼事吶?”
“沒有啊。”妙玉搖搖頭:“我只看到桃花,白霧,還有婆婆,其他什麼都沒看到。”
“好,好!”李若虛讚不絕口,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又是山。修行者三重境界,她直接已看到最後一步。
此子生而先天,心性無比干淨,當真是不可多得的修行天才。
百歲高齡,遇到如此天賦之人,這大概就是老天給自己的禮物吧。李若虛神情有些激動,握着桃杖的手指都有些泛白了。
她輕輕咳嗽一聲,再問道:“妙玉,告訴婆婆,你怎麼不走了?”
“我太累了。”妙玉敲了敲膝蓋,手指過桃林中影影綽綽的人,道:“婆婆,他們不走了,也是累了嘛?”
李若虛搖搖頭:“他們可不如你,以後便是給你提鞋都不配,所以你眼裡根本不用存他們。”
說到這裡,李若虛激動的開口問:“妙玉,你可願意拜婆婆爲師,做我的徒兒吧。”
堂堂道尊開口,李若虛知道妙玉肯定是不會拒絕的。但是心情還是有些忐忑,雙眼灼灼的看着妙玉。
然後她就看到妙玉搖搖頭,口中吐出一句話:“不行啊,我有師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