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驛館。
許意,一身白袍背手而立在月色下,神情有些高深莫測。
柳柏梅走過來,低聲道:“先生,在看什麼?”
許意回頭過,笑笑:“在看這莘國的夜色。”
“先生看出了什麼?”
“莘國的夜色,比着魏國,我覺得似乎要親切些。”
柳柏梅眼眸一沉:“先生聽口音,不像是北邊人。”
許意深看他一眼,笑笑說:“你聽出來了,我是莘國人。”
“先生?”柳柏梅大驚。
“你一定奇怪,我是莘國人,爲什麼還會幫魏國?”
柳柏梅點頭:“正是。”
許意淡淡一笑,笑意淒涼:“那是因爲,我是個死過一回的人。”
“啪”的一聲,像是枯枝折斷的聲音。
“什麼人?”
柳柏梅變色,身形已飛了出去。
隱在暗處的正陽一驚,這人好快的速度,未及多想,掌風已至,無可奈何之下,她伸出掌心與來人對上。
呯的一聲,兩人各退半步,片刻後又纏在一處。
“抓刺客!”
聽得打鬥聲,繼續有兵衛趕來。
正陽一看不妙,三十六計,走爲上。情急之下,身前露出一個空門,她剛想補救,哪知對方來了個聲東擊西。
一張清秀的臉龐露了出來,許意驚訝之下,大喊一聲:“住手,不許傷她。”
正陽幽幽的看了他一眼,趁人不備時,施展輕功,遁入夜色而去。
柳柏梅心生不解。“先生,此人是誰,爲何放她走?”
許意臉露哀色,頓了幾秒,甩袖而去。
“一個故人。”
……
高相府裡,夏氏死死的盯着窗戶,靜候外面的動靜。正陽去了許久。始終沒有回來。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正在這時,窗戶大開,一個黑影跳了進來。
“夫人。”
夏氏忙迎上去。拉住她的手道:“嚇死我了,我以爲出了什麼事?”
“夫人。”
正陽一把拉下面紗,嚥了口唾沫道:“我打聽清楚了,是他。果然是他。”
夏氏捂着怦怦直跳的胸口,“真……真的……是……”
“沒錯。我不會看錯。他說他是一個已死了的人。”
夏氏連連後退,一屁股跌坐在牀上,臉色慘白如雪。他還活着,他怎麼還活着。他不是已經……
“夫人,他就是魏國的那個使臣。而且我發現,魏國的人對他十分尊重。”
“這麼說來……”
夏氏猛地站起來。在房間裡來回踱步。
“正陽,我要見他。我要去求他。”
“夫人,這萬一……”
夏氏來不及多想,紅着眼睛道:“楚王已經在和太后商討日子了。快則幾天,慢則幾個月,正陽,我顧不上那麼多,只要能救我的孩子,我什麼都願意。”
正陽咬咬牙道:“夫人,我再去探一探,看看他的意思。只是老爺那邊……”
夏氏滴淚,答非所問:“他騙得我好苦啊……”
……
侯爺去世,逍遙侯府一片哀聲。
太后下旨,追封逍遙侯爲一等逍遙公,世襲三代。
如此荒誕的旨意一下,滿朝文武一片譁然,紛紛上書皇帝,稱莘國開國以來,從來沒有此等先例,太不合祖宗規矩。李太后強忍悲痛,把所有奏章留中不發。
高則誠見太后如今行事,越發的獨斷獨行,漸漸心生不滿。
就在侯爺去世兩天後,李太后內外交迫之下病倒。
高皇后挺身而出,接過六宮事宜,並整日整夜在太后跟前侍疾。
趙靖琪一見,心生厭惡,越發不喜歡這個行事一板一眼的女人。
他本不喜歡朝政,太后如此強硬,又將林南禁足,反促使了他待倦之心,只把心思用在了林南身上。
禁足,禁得是貴妃的足,皇帝若真心想看,誰也不敢攔。而太后自知有愧,睜隻眼睛閉隻眼。
而此時的林南,正害了孕吐,吃什麼吐什麼,自顧不暇。再加上她憂心林西,短短几日,整個人瘦了一圈。
趙靖琪一見,更捨不得離開她半步,只好生的勸慰着。
……
“我家夫人要見你。”正陽瞧着眼前的男子,出口的話有點苦澀。
許意眼角微揚,冷笑道:“一個已死的人,有什麼可見的。”
正陽語塞,咬牙道:“死人是不會出現在人前的。”
許意輕輕撥動一根琴絃,淡淡道:“那就見見吧,正好也該算一算老帳了。”
“你……”正陽憋了一肚子不知道如何說。
此時,魏國楚王上書,想於一月後迎公主回府。
李太后因逍遙侯爺的去世,悲痛欲絕,她將將奏章押了三日後中,方纔應下。
就在兩國把日子定下的第二日,夏氏一身素衣,坐着馬車由正陽陪着出了府。
馬車兜兜轉轉,一路向北,一個時辰後,在一處宅子門前停下。
三進的小宅子裡,有一處後花園,花園裡遍種桃花,如今已錯過了花期,只餘禿枝。
夏氏一入這園子,便覺得熟悉,還未走兩步,便有琴聲傳出。琴聲如泣如訴聽得夏氏魂魄俱散,腳步再也邁不出去。
這是她最喜的一首曲子《梅花三弄》。
“夫人……”正陽小聲提示。
夏氏恍若未聞,神情如癡如醉。正陽扶着她,一步一步尋音而去。
梧桐樹下,一白袍中年男子雙目緊閉,雙手撫琴,神色平淡而從容,一絲多餘的表情也無。
一曲終了,夏氏淚流滿面的看着眼前的男子。神情有些恍惚。
許意睜眼,目光如劍,聲音淡淡:“你來了。”
夏氏看着他,一步一步向前,每一步都走得沉重無比:“則明,真的是你,你還活着?”
來人正是高府大老爺。高則誠的長兄高則明。
他嘴角勾勾。眼露諷刺地說:“一晃二十年沒見,高夫人別來無恙啊。”
高夫人?
夏氏一驚,往日他只喚她小柔。她默默垂下了眼,遮住了眼中的一抹傷痛。
高則明趁機打量。
這張臉曾是他魂牽夢縈了二十年的,依舊的光滑白皙,連一絲皺紋都沒有。時間彷彿在這張臉上停止了。
而她默默垂眼的表情,同當年如出一輒。高則明心下微微一嘆。
“高夫人求見在下。不知所謂何事?”
夏氏擡頭,目光盈盈:“我想求你一件事。”
高則明冷笑,“何事?”
夏氏聽出他話裡的冷意,卻仍道:“能否換個人和親。”
高則明笑意更盛。眼角掃過站在一旁立着的正陽,淡淡道:“不能。”
夏氏未曾料到,他想也不想就拒絕了自己請求。咬咬牙道:“則明,我不知道你還活着。”
高則明心頭憤怒。眼中露出鄙夷:“當然,像你這樣爲了目的不擇手道,並且水性揚花的人,自然不會知道,我還活着。”
惡毒的語言讓夏氏變了臉色。
她淒涼一笑,幽幽嘆出口氣,卻仍厚着臉皮說道:“你能否告訴我,爲什麼非要是林西?”
高則明深深看看着她。
……
那年春天,他鮮衣怒馬,與友人入山林打獵。
滿載而歸時,口渴到路邊的一戶人家討要水喝。
門開,是一個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輕女子,女子擡頭,他心跳如擺,驚爲天人。那是一張讓人過目不忘的臉。
他打量四周房舍,簡單而乾淨,一問一答之間,彬彬有禮。
一主一僕置身荒野山林,孤苦無依。他暗暗留心。
回府後徹夜難寐,一閉眼,都是那女子的臉,從此便入了心。
一次次的藉口上門,送米送糧,送詩送畫,他深情款款,她羞澀無比。
那年夏天,雨後的一曲“梅花三弄”,終讓她卸了戒備之心,生了情愫。
她是一介孤女,而他則是相府長子,天差地別的身份,令他百般爲難。
饒是她琴棋書皆通,容色傾城,也難抵高門娶妻的要求。而他此時,早已情根深種,只想與她舉岸齊眉。
此時家中已爲他說親,他不忍她爲妾,百般抵抗,千般推拖。
父親得知他戀上一孤女,大發雷霆,令他禁足一月,好好反省。
一月的禁足,相思刻骨,他度日如年。終於盼得解禁,他迫不及待尋她而去,卻發現她正被人糾纏,惱怒之下,他拔劍而出,刺死了對方。
哪裡知道,死者頗有權勢,要求以命抵命。父兄爲他四處奔走,最後判他流放。
流放前,他將她託付給弟弟高則誠,求他看在兄弟一場的份上,照顧好她的女人。
流放途中,匪亂橫行,押送的人被刺死,他趁機逃走,趕回來找她,想與她隱居度日。
九死一生趕回來,誰又知……等待他的,竟是她和高則明抱在一起的場景。
那一瞬間他才明白,爲什麼自己堂堂相府大少爺,竟然被判重刑,原來一切都是他弟弟的手筆。
他恨,恨親兄弟背後捅刀;他恨,恨女人水恨揚花。
他身無分文,有家難歸,混跡於乞丐中,當街乞討,堂堂相府公子,落魄成此。
更要命的是,此時傳來高則誠納她爲妾的消息,貧困交加之下,他病得動彈不得。
他捨不得她爲妾,只想龍鳳成祥;而她卻甘心爲高則誠的妾氏,爲了榮華。
這一病,病得他奄奄一息,連老鼠都在他身上啃咬了,他卻莫名其妙的活了下來。
他笑着想,老天不收他,一定是給他報復的機會。
從此,天下再無高則明,只有許意。
一切,都是老天的意思。
……
高則誠想到當年所受之苦,面無表情道:“不好意思,無可奉告。”
饒是夏氏再心性堅定,看着往昔的戀人如此冷言冷語,也忍不住傷心落淚。
正陽看不下去,冷笑道:“高則明,我家夫人哪一點對不起你,你要這樣對她。想當初,她爲了你……”
“正陽!”
夏氏急急喚道,她朝高則明福了福,道:“失禮了,告辭。”
高則明不知何故,對她這幅模樣生怒,他冷聲道:“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麼活下來的嗎?”
夏氏笑笑:“活得便好。”
“你就不想知道,是誰害得我如此的嗎?”高則明一向無瀾的臉上,掀起怒意。
夏氏搖搖頭,目光對視上他的:“則明,我知道,你活着便好。”
夏氏欠身,轉身離開,腰背挺得直直。二十年光陰,二十年惦記,原來只是一場夢。該醒了。
高則明衝過去,一把拉住她,失聲喚道:“是你的丈夫,我的親弟弟,你知不知道。”
夏氏淒涼一笑。她早就知道了。但是她有什麼辦法,爲了活命,她沒有任何辦法。
“則明,我再求你一遍,把林西換了可不可以?”
高則明用力的看着她。
“用我的命可不可以?”
夏氏哀傷道:“我知道我虧欠你許多,如果你要我這條命,我絕無二話,只求你放過林西,不讓她去和親。”
“她是你什麼人?你要爲她這樣說話?”高則明咬牙切齒。
夏氏含淚搖搖,臉上的哀色讓人不忍側目:“如果我說,她是你女兒,你信不信。”
“不可能,她怎麼可能是你的女兒,她太后和李英傑的外孫女,怎麼可能是你的女兒。”高則明大驚,脫口而出。
夏氏身形晃了晃。那個姚婉果然不是普通人。
正陽見勢不妙一把扶住了,衝着高則明道:“她自然不是我家夫人的女兒,卻救過我家夫人。而且,我家夫人爲了你,吃齋唸佛了十幾年,你還想怎樣?”
正陽扶住夏氏,厲聲道:“夫人,我們走,別去求他。”
高則明一把拉住:“你說什麼?”
正陽冷然道:“高則明,我雖是奴婢,卻也看不下去了。當年你流放途中的第一夜,莫非忘了?”
第一夜?
高則明苦笑,那一夜春色無邊,他又如何會忘。
正陽冷笑:“我家夫人爲了讓你安心,特意等在半路。我半夜將你劫了來,讓你與夫人……我家夫人要不是死心踏地想跟着你,又怎麼會自薦枕蓆。”
高則明不語。他一直以爲是她心懷愧疚。
“誰知僅僅是一夜,夫人便懷了身孕。高則誠說相府的嫡孫,怎可流落在外,說動夫人隨她入府,會傾力照顧。我家夫人想着相府權貴滔天,你總會回來,便跟着相爺進府,打算給肚子裡的孩子一個安身的地方。”
高則明心頭一驚,原來她曾懷過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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