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這話時,神色雖然淡淡,眼中卻像淬了寒冰,沒有一絲溫度。
果不其然,這饅頭上裹滿了石灰,根本無法下肚,原是那藏身於破廟的一盤冷饅頭,不過是有錢人尋的樂子。
林西到現在都記得父親的那個眼神,那種冰涼比漫天的飛雪還要冷上三分。
意想不到的時機,意想不到的過程,意想不到的結局,原來一切不過是個局。
林西大徹大悟。
老爹啊,你果然有先見之明,所有意想不到的東西,原來……真的都是驚嚇。林西眸色暗沉,寒意一絲一絲滲出。
……
正陽蹙眉向林西瞧去。她是習武之人,她敏銳的感觸到這丫鬟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凜冽與憤怒,似一把灼灼怒火,一點一點的往外溢出。
這個丫鬟雖然醜了些,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卻頗爲靈動,水靈靈的向你望過來,如那秋水一般明亮,絕不應該像是能做這齷齪事的人。
只是如今證據確鑿,連髒物都找了出來,這……正陽心下微微一嘆。
陳平不等衆人多想,上前一步,又打開其中兩個包袱。
“老爺,夫人,瞧瞧這兩個包袱,是在牀底下找到的,一模一樣,都是女子……且非平常人能用。”
朱姨娘氣喘吁吁住了手,好奇的伸長了脖子去瞧。
衆人一見這包袱裡的東西,均呆愣住了,看向林西的目光,越發的有了驚色。
山秀尖聲道:“老爺,夫人。必是她從小姐房裡偷來的,咱們府裡,只有小姐,夫人才能用起得這樣的好東西。你們瞧她連這個東西都敢偷,更別說珠啊簪的了。”
朱姨娘一聽,氣又上來,狠狠的戳了幾下林西的腦袋。怒道:“賤婢。連這個東西你都偷,你……你……作死啊!”
“父親!”
高子瞻微紅着臉道:“其中一包,是兒子送的!”
此言一出。屋裡頓時靜寂無聲,衆人像見了鬼一樣的,直瞪着大少爺瞧。
高則誠冷冷的看了眼大兒子,臉上凝起怒意:“你爲何要送她這個?”
高子瞻心頭一滯。當初他送這東西,原是爲了試探一下這人的深淺。哪知……
一時間,高子瞻竟不知如何回答。
這幅樣子落在衆人眼裡,越發讓人感覺到詭異。
如玉漲紅着一張俏臉,幽怨的瞧了大少爺一眼。咬牙道:“老爺,夫人,大少爺說這丫鬟沒爹沒孃的可憐。所以才……這事不怪大少爺,是奴婢聽說她剛剛來了葵水……這才自作主張……”
高子瞻未料到如玉挺身而出。心頭一熱,目光有些深沉。
朱姨娘卻冷笑道:“我說如玉啊,你這賢惠也太過了,不過是一個賤婢,哪配用這些個好東西。話又說回來了,大少爺,一個醜丫鬟,還值得你大費周章。你若是想要放在房裡,只管跟你二弟吱一聲,這會子偷偷摸摸的,是個什麼意思?”
“住嘴!”
高則誠劍目一橫,似刀鋒一般落在朱姨娘身上。
“連話都不能說了?”
朱氏輕輕一哼,嘀咕道:“做大哥的看中弟弟房裡的丫鬟,這算個怎麼回事?”
高則誠一拍桌子,朱氏嚇了一大跳,趕緊住了嘴。
“好,好,好,一個賤婢,不僅手腳不乾淨,居然學着勾引主子,狐媚得主子傻乎乎的上了當,很好……很好,我倒不知我堂堂相府,居然藏着這些個鬼鬼魅魅!”
高子瞻一聽父親這話,顯然是要幫他開脫,沉着臉不說話。
陳平輕咳一聲,從懷裡掏出一方錦帕,奉到高則誠手中,身子遮住了所有人的眼睛,低聲道:“老爺,還找到了這個,你瞧瞧?”
高則誠打開錦帕,只一眼,臉上凝聚了寒意。
一個小小的丫鬟,身上居然藏有兩千兩匯通錢莊的銀票,看來這個丫鬟果然是個賊啊。
陳平沉聲道:“老爺,這麼多銀子,很有蹊蹺,需得好好審審。”
林西低垂着頭,把兩人之間的低語聽得清清楚楚,心中只有冷笑!倘若這兩人能再仔細些,找到的定不止這些。
在屋子的樑上,還有一個包裹,裡面有她穿了幾年的夜行衣;
夜行衣的中間,是一方油紙包,裡頭還有幾張麪皮沒用。
旁邊放着的是師姐親手做的荷包,那塊令她賣身相府,價值連城的玉,就在荷包裡面。
而那兩千兩銀票,之所以隨意的塞在衣裳裡,那是因爲,她壓根沒把它放在心上過。
她忽然想起前世的一句名臺詞:“出來混,遲早要還的!”又想到了“人在江湖飄啊,哪能不挨刀啊”,
她慘慘一笑。
老爹啊,今兒個
——丫頭要栽了!
……
朱氏好奇,偏過頭去瞧,待看清楚老爺手裡握着的,是一疊銀票時,驚聲尖叫道:“我的個娘啊,咱們府裡,真是出了一個江洋大盜啊。連主子的銀票都敢偷,這……這賤婢的膽子……真是撐破了天啊!”
高則誠緩緩擡首,臉色陰沉如水,凝聚了寒意,書房中驟然變得肅殺。
“說,這兩千兩銀票,從何而來?”
兩千兩?
屋子裡一陣低呼。
高子眈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的貼身丫鬟,顯然是受了驚嚇。他雖是相府少爺,每月的月銀也只五兩,若不是姨娘暗中貼補,別說兩千兩,就是兩百兩也存不下來。
而這個容色不顯的丫鬟身上居然藏着兩千兩銀子,這……這……高子眈心頭呯呯直跳。
林西微黃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只見她輕輕擡起眼眸,先抿了抿嘴角滲出的一絲血跡,隨即撫過眼前散亂的頭髮,清澈的目光對上高相爺。
高則誠眸色一閃。怪不得連子瞻都被她魅惑了……這丫鬟長相雖普通,偏一雙眼睛長得極好。又清又亮,說不出的靈動。
林西笑笑。
“老爺,如果我說,這銀子是我的,那兩件釵簪不是我偷的,老爺可會相信?”
素白的手穿過墨黑的發,眼中的清冷如天邊的一輪寒月,晃得高子瞻心頭莫名一緊。那雙眼睛裡,有着他無法以形容的某些東西。
更令他心神不寧的是,這丫鬟居然沒有自稱奴婢,而是倨傲的用了一個我?
高子瞻幾近穿透人心的銳利目光,灼灼的落在林西身上。
“放肆,真真是巧言令色。人髒俱獲,你還有什麼可狡辯的!”高則誠大怒。
“既如此,一切如人所見,一切如人所願,老爺還有什麼可問的呢?”事到臨頭,林西半分害怕也無,心中忽然像風一樣,輕飄飄的。
當初她踏進這個相府前,父親就說,世上任何東西,隱藏的再好,都會有露餡的一天。丫頭,別怕。
林西嘴角浮上一抹詭異的笑。
丫頭從來就沒怕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能報一個是一個。爺爺的,老子又不是沒死過的人,怕他個鳥!
她胸口起伏兩下,偏過臉對着高子眈淡淡一笑道:“二少爺,對不住,奴婢幫不了你了,你就對老爺實話實說了罷,再瞞着也沒甚意思!”
高子眈心漏一拍。
這丫鬟,這時候,說這話是個什麼意思?莫非她想把我拖下水?
朱姨娘見林西衝兒子笑,氣得上前又是一巴掌,怒道:“賤婢,勾引大少爺不說,居然還敢勾引我兒子,我打死你這賤婢。”
林西撫着臉,眼中寒光乍起。
朱姨娘素來嬌橫的人,不知何故被那丫鬟眼中的寒光嚇了一跳,連連後退幾步,驚呼道:“老爺,你瞧瞧,她還想發狠,這還得了!”
山秀忙上前扶住了朱姨娘道:“姨娘小心,連主子的銀票都敢偷,這樣的人還有什麼做不出來?”
一句幫不了你,讓高則誠只覺得七竅升煙。果然這信上說的分毫不錯。
高則誠拍案而起,手指着高子眈主僕,厲聲道:“來人,把這兩人給我拖出去,各自打三十大板。這賤婢關進柴門,明日送官!”
朱姨娘一心以爲有了林西這丫鬟,老爺早已忘了自家兒子的事。哪裡料到,老爺不僅沒忘,還居然狠心的要打三十大板。朱姨娘嚶嚀一聲,撲倒在二少爺身上,嚎啕大哭。
哭着幾下,頓時領悟過來,原是林西這丫鬟搞的鬼,對着她又是一陣拳打腳踢。
林西嘴角滲出血跡,眼中卻含着笑。
朱姨娘,二少爺,你們欠我林西的,也該還還了。損敵八百,自傷一千,我奉陪了。倘若我有命活着,哪個算計我的,我必十倍以還之。
我以老爹的名義發誓。
……
高則誠一聲令下,無人敢勸。
陳平,陳和及一衆小廝,迅速擺開架勢,把兩人按在凳上,舉起大板,霹靂啪啦打了下來。
剛剛五下,那高子眈便受不住,呼爹喊娘疼得直叫喚。
林西聽着邊上的慘叫,咧着嘴直笑,孰不知這笑落在他人眼中,竟比那哭還難看。
衆人中有不忍再看的,有心虛不敢再看的,紛紛把頭偏了過去。
唯獨高子瞻盯着林西微黃的面龐,一切如人所見,一切如人所願,這話說來是何意思?
高子瞻眼中閃過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