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四年冬,十二月。
北風呼嘯,寒風凜冽。
莘國北軍的軍營裡,有一處極大的帳篷,四周無士兵站崗,只幾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進進出出。
“小姐,該起牀了?”
宋夕把被子一蒙,裝作沒聽見。
“小姐,一會將軍就要出兵練操了,小姐再不起牀,將軍又要來拎人了。”
一提到將軍,宋夕猛的掀了被子,目光有些憤恨,片刻後,她手腳迅速的爬起來,三下兩下穿好了衣裳,速度之快,令人驚歎。
剛洗漱完,帳簾一掀,宋年威風凜凜的走進來,道:“今兒又遲了,需得給我多跑幾圈。”
“父親!”
宋夕跺腳撒嬌:“我是個女子,不是你的士兵。”
“那你回京城嫁人。”宋年冷冷道了一句。
爲了把女兒逼回京城,堂堂宋年將軍,連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方法都使了出來,偏偏對這個寶貝女兒一點用處都沒有。
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好用了這一招,逼她知難而退。
宋夕嘟着嘴恨恨道:“那我還是操練吧。”
宋年見女兒一臉的疲憊,眼中閃過柔色,放輕了聲音道:“女兒啊,你不小了,該找個人成親了。皇后的位置你不要,父親也就隨你了。你總不能……咱們宋家,就你一根獨苗,父親還指着你爲宋家傳宗接代啊。”
宋夕小臉一板,厲聲道:“父親,你再說這個話,我……我連這軍營也不呆了。”
“好,好,好,我不跟你理論,你自個想想你娘,你娘爲了你……”
宋年一想到妻子孤身一人留在京裡,氣就不打一處來。怒道:“還不快些去操練。”
宋夕已經習慣了他的變臉,渾不在意的朝他扮了個鬼臉。
“練就練,總比嫁人強。”
“你這孩子……我……”宋年被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
軍營的生活,極爲辛苦。宋年雖然身爲將軍的女兒,能佔的優勢也只是一個帳篷而已。
那幾個婦人還是將軍夫人心疼女兒,特意從府裡挑了能吃苦耐勞的,巴巴的送給女兒使喚。
一通軍操練下來,已是中午時分。宋夕累得像條狗一樣走進帳篷,一屁股坐在地上。
兩個婦人早已習慣了小姐這幅模樣,一左一右把人架起來扶到牀上。
“今兒初幾了。”宋夕有氣無力地說。
“回小姐,今兒正好十五。”
宋夕笑笑,嘆道:“真好啊,又是十五了。”
“小姐,奴婢讓人去準備水,小姐好好泡一泡,也好去去疲憊。”
“快去,快去。本小姐就盼着這一天呢。”
西北寒苦之地,士兵們都是數月不洗澡。宋夕從小嬌生慣養,根本無法忍受,死纏爛打了一個月,宋年才答應她每月十五,可沐浴一回。
……
婦人們擡着熱騰騰的水進來,倒入木桶裡,然後替小姐備下中衣,放置一房,紛紛到帳篷外守着。
這軍中都是些沒臉沒皮的狼崽子。小姐長得花容月貌的,萬一被人瞧了去,將來可怎麼嫁人。
宋夕把自己浸泡在木桶裡,舒服的嘆了口氣。
“哎……”
一聲似有若無的輕嘆。從帳篷裡響起。宋夕驚得寒毛直豎,這聲嘆明顯不是她的。
“誰?”
“堂堂將軍府千金,竟然爲了一個澡……這又是何苦呢?”
“林西!”
宋夕一臉驚訝。這聲音她做鬼都能記得。
林西一身小兵打扮的模樣,臉上髒得不忍直視,也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
“無恥,竟然偷看本姑娘沐浴。來……”
話還沒說出口,林西已一個箭步,衝了過去,捂住了她的嘴,急急道:“閉嘴,當心招了狼來。”
宋夕掙扎,偏偏光溜溜的又不能起身。
林西搖搖頭,只能在她耳邊低低的說了一句:“我爲林北而來。”
宋夕一聽到林北兩個字,很快就停止了掙扎,眼中閃過一抹痛色。她雖然身在軍中,但京裡的事情知之甚清。
林西見她不動,緩緩放開手,啞聲道:“看在咱們同喜歡一個人的份上,給我半個時辰。”
宋夕啞然不語。
那年十五的夜,圓月如盤。她無聊的坐在臺階上,一如玉男子迎面而來,月光照着他俊朗的臉龐,散發着光芒。一瞬間,這天地,這清風,這明月都失了顏色。
只這一眼,便入了她的心。
宋夕勉力冷笑道:“他是他,我是我,與我有何相干,你速速離去。”
林西心底驀然一嘆,語意堅決,“宋夕,我九死一生入了軍中,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你想幹什麼?”
宋夕呵斥,“你害得他被困魏國,還不夠嗎?”
林西不怒反笑:“宋夕,他的事,你果然都知道。”
宋夕眸色一哀,撇過臉去,冷笑三聲。他爲了她自願入魏國做人質,用他餘生的自由,換回了她。
林西抹了一把臉,直直道:“宋夕,這一趟我是專程來求你的。”
“求我做什麼?”
林西咬咬牙道:“求你助我一臂之力。”
宋夕又是冷笑:“幫你把他救出來,然後看着你們雙宿雙飛。”
林西微微淺笑,道:“宋夕,如果你願意,我和他都會會感激你。”
“我爲什麼要你們感激,我得不到的,正好你也沒得到,咱們扯平了。”
“你不是這樣的人。”
林西挪開幾步,走到她面前,與她靜靜相對。
“宋夕,幫我,我們一起救他。”
宋夕被她看得無處遁行,咬牙道:“在我的帳逢外站上三天三夜,我會考慮。”
“僅僅如此。”林西追問。
“錯,不許吃飯,只許喝水。三天三夜後,你若打贏了我。我便幫你。若打不贏……”
宋夕眸光一暗:“從哪裡來,滾回哪裡去。”
林西笑意如月光般澄澈分明,她眯了眯眼睛道:“宋夕,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我宋夕言出必行,就看你林西有沒有這個本事。”
話音剛落,眼前人影一閃,宋夕看着空空如也的帳篷,慢慢的把頭沉到了水裡。
……
將軍的女兒親點了軍中一個不起眼的小兵做崗哨。這事在軍中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這個小兵長得賊眉鼠眼,身材瘦小,一身寬大的軍服套在她身上,長到膝蓋。這裡哪個狠心的爹孃,竟然把未成年的小娃娃也送來當兵。
林西伸手摸了摸臉上的麪皮,臉上露出淺淺的笑。
幸好不是叫她去殺人放火,而只是站站崗,吹吹冷風,看來這個宋夕還是手下留情的。
林北啊林北,你說你欠點什麼不好。非要欠下一身風流債。雖然這宋夕姑娘是一廂情願,可你要是不長得那麼,又怎會惹得人家姑娘芳心大動。
人家宋夕姑娘連皇后之位,都可以棄之不顧,又怎會讓她這個恨之入骨的情敵好過,必是要歷得一番苦難的。
除了命不可以給,貞操得替林北留着,這世上還有什麼她不能做的事呢。
林西如此一想,心情大好,開始老僧入定狀。
……
“小姐。該睡了,明日還要早起操練呢。”
宋夕扔下書,凝神聽了聽外頭的動靜,道:“起風了?”
“下雪了。已經下了半個時辰。”
“大不大?”
“奴婢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雪,才一會功夫,就沒了腳裸。小姐,外頭那個崗哨是不是……”
“讓她站着。”
宋夕厲聲道:“我要睡了,你們也各自歇息去吧。”
……
一夜飛雪,天地間茫茫一片。
天不亮。宋夕就悄悄起身,掀起蓬簾的一條縫往外瞧,只一眼她便摔了簾子,不願再看。
軍中吹響號角,是喚士兵晨起操練,宋夕穿戴妥當走出帳逢,在門口略略頓了頓腳,便揚身離去。
林西用力跳了兩下,抖去一身積雪後,又開始老僧入定。
風雪越刮越大,這日的操練只練了短短一個時辰,將軍就把人解散。
宋夕回來,站在林西身旁,用僅僅兩人能聽到的話語,道:“堅持不住,就滾回去。”
林西浮了個笑容,道:“還能撐着。”
“哼!”
宋夕臉色變了幾變,拂袖而去。
……
又是一夜風雪。
風雪刮到人臉上,像是刀子一樣。
幾個婦人起身,見小姐牀上已沒有了人,驚得忙掀了簾子出來找,卻見小姐已在帳篷門口練起拳來。
真是見了鬼了。往常小姐叫都叫不醒,這兩天不用叫,一天比一天醒得早。
林西艱難的睜開眼睛,看了眼裝模作樣的宋夕,慢慢的闔上了眼睛。
身體的熱量在一點點流逝,她不能浪費一點點氣力。這一招,是從正陽身上學來的。
第三天的深夜最是難熬,林西覺得自己有些靈魂出竊,她甚至想到了林家村時的事情。暗夜中,她動了動嘴角。
還好,還有知覺。
與她一樣難熬的,還有在帳篷裡的宋夕。
風雪停了,天亮了。
宋夕衝出帳篷,紅着眼道:“林西,你贏了。”
林西弱弱一笑,眸中光芒一閃,突然出手。
宋夕跟本沒有料到她還有勁出手,待意識到不對時,一把鋒利的小刀,已經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你……”
“宋夕,還是我贏了,你……一定要……言而有信。”
林西將將說完這句話,再支撐不住,撲通倒地。
“林西,林西,你怎麼了……”
……
三天後。
將軍愛女的帳篷裡,出現了一個小兵,此人與宋大小姐同吃同睡,同進同出。
那些窺視大小姐許久的士兵,心頭起恨,真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他們趁大小姐離開之際,此人綁至大將軍帳下。
宋將軍愛女心切,大怒不已,這世上居然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他愛女的清白給毀了,若不將此人五馬分屍,如何平頭之恨。
誰知就在此時,愛女宋夕闖了進來,撲倒在小廝身上,衝着將軍叫囂稱,他若死了,她也不活。
哎,這兩人怕是已經有了首尾。衆士兵惋惜的想,一向眼高於頂的宋大小姐,怎麼就看中了這樣的一人。身材矮小不說,說話還娘娘腔,簡直就是男人中的敗類。
就在衆人等着將軍一聲令下時,將軍竟然把他們趕走了,三人也不知道在裡面談了些什麼。衆人只聽見將軍的咆哮聲,和大少姐的哭泣聲。
最後聽說大少姐將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才迫使將軍同意了這門親事。
養大的嬌花被豬烘了,大將軍連醉三日,大罵女兒不忠不孝,是亂臣賊子。
等大將軍醉醒,大少爺和那小廝已經私奔而逃,並留下書信。
大將軍仰天長嘯,直呼冤孽阿冤孽。
……
黑色的豪華馬車裡,林西舒服往嘴裡扔進一瓣桔子,看着身邊的女子,頭痛道:“我說宋夕,將軍他會不會……”
“你放心好了,這世上最讓他寶貝的,只有一個我。我的人都跟你走了,他一定會乖乖聽話的。”
“可關鍵是,我沒讓你跟我走啊……”林西心中苦笑。
“林西,你別過河拆橋,京城我是絕不會回去的。反正是你把我勾出來的,你得負責養我。”
林西的苦笑更甚,“宋大小姐,說話要憑良心,我……”
“我不管。”
宋夕打斷她,“我把林北都讓給你了,吃你一點,喝你一點,算得了什麼?”
“讓?”
林西皺眉,心裡腹誹道,你就是想搶,也搶不走啊。
宋夕見她眼珠子一轉,氣惱道:“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反正我把他讓給你了,你得還我一個。”
“大小姐,我以前瞧着你挺知書達禮的,怎麼現在有點胡攪蠻纏啊?”
“那是因爲被你和林北氣的,受了情傷,性格大變,你忍不了也得忍。別忘了,我父親手中握着莘國的半壁江山。”
“我可以退貨嗎?”
“不行!”
林西啞然,索性兩眼一翻,作裝死狀。
宋夕默默的看了她許久,柔聲道:“我逃出京城,是他來送的我。”
林西猛的直起身子,兩眼瞪得直直。
“窮其一生,我對他來說,不過一個模糊的影子。但是,我仍不甘心,我一定要將影子變成活生生的人,讓他看到。林西,這是我的一個執念。我想留着這個執念,所以讓我幫你吧。”
林西目蘊精華,痛苦的拍拍額頭,然後正色道:“宋夕,其實你真的是個好姑娘。”
“我也是這麼覺得的。”
“所以,他沒看上你,真真是他的損失。”
“他損失大了去了。”
“不過,我不會讓的,他是我的……”
駕車的正陽撲哧笑出了聲。
夫人啊,小主子和你真不一樣,她比你堅韌,比你執着,也比你坦誠。
夫人啊,咱們歧國……有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