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朝軍隊進駐落雁關時,家家戶戶原先緊閉的門窗都開啓了一條條偷窺的縫隙。他們看到康軍軍容整肅、步伐一致;看到傳聞中的康朝元帥竟是那樣年輕英俊;看到他身後的將領個個盔甲鮮明、意氣風發;看到那位美得不似人間所有的男子,坐在馬上的身姿令人目眩神迷。
然後,他們看到隊伍中有兩輛馬車,前面露出的是一位白皙俊美的男子,臉上微露慵懶、灑脫的笑容,滿意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而後面的車簾只是掀起小小一角,一隻蒼白的手死死攥緊那一塊無辜的布,手背上青筋畢露。
落雁關的百姓哪裡會想到,這手的主人便是他們剛剛上任便被篡位的大王子襄。而此刻子襄尚不知道王宮發生的事。他只是在痛恨這種毫無戰爭的戰爭,痛恨圖泰的背叛,痛恨溫如玉的算無遺漏,更痛恨他能如此輕易地得到落雁關。
想象中的滅頂之災並沒有發生,整座落雁關安靜到極點,完全沒有戰爭後的血腥、傷亡與洗劫。
安民告示發出後,百姓們便紛紛打開家門走了出來。一切照舊。
投降的圖泰與關內其他戰將受到了良好的對待,行動*、原位待命。
一彎冷月照在高高的城牆上,灑下清冷的光輝。樹影斑駁地印上窗臺,北地的秋夜,應比長安更多了幾分寒意吧?
琴聲在月夜中隨風飄散,細長的手指下有兵戈四起、鐵騎錚錚,豪邁、肅殺、剛毅,冷的鐵與熱的血交織成一曲戰歌。卻爲何千迴百轉之後,又趨於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淡泊?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點秋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一闕《破陣子》和着琴聲低吟,白衣如雪的人坐在中庭,任月光灑滿全身,彷彿那麼不經意地撥動琴絃,滿目空靈。
沐天麒側臥在榻上,歐陽雁與景琰則靠在椅子上,面向溫如玉坐着。三人神情專注,都被溫如玉的琴聲深深吸引着。
一曲終了,百里飄蓬帶着子襄走進來。
子襄看到眼前諸人閒散的表情,眼裡飄過陰霾。
“溫如玉,你算得很準,圖泰果然投降了。不戰而屈人之兵,爲兵法最高境界。你該得意了?”子襄扯一下嘴角,露出一絲冷漠的笑容。
“我只是運氣比較好罷了。”溫如玉微微一笑,隨手拿起桌上的酒壺,倒了一杯酒,遞給子襄,“想不想喝杯酒?”
“爲什麼要我喝酒?”
“因爲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子襄的背明顯一僵,象受傷的野獸面對自己的強敵一般,狹長的眼睛裡露出恐懼而又兇狠的目光:“你想說什麼?”
“被我不幸言中。應莫言……他奪了你的王位,徹底放棄你了。”溫如玉看着他的眼睛,看到眼底。
“啪”的一聲,酒杯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景琰漫不經心地盯着他,看着子襄蒼白的臉上慢慢泛起一層憤怒、屈辱的紅暈,看着他的身軀開始顫抖,抖得就象秋風中即將墜落的枯葉。景琰的表情有些憐憫,但更多的是鄙視。自從子襄用毒針刺傷溫如玉以來,景琰就沒給過他好臉色。甚至每次看到溫如玉好言相待,他就從心裡往外冒火。
他總覺得溫如玉好心過了頭,若換作是他,早就將這個*的男人一刀砍了。
冷汗沿着子襄的脊背蜿蜒流下來,很快沾溼了衣服,寒意侵入骨髓。他下意識地向溫如玉伸出手:“給我一杯酒。”
百里飄蓬連忙過去倒了杯酒遞給他:“你的手在發抖,小心拿好,不要再摔了。”
子襄咬咬脣,有些難堪,舉杯一飲而盡:“還要。”
百里飄蓬再次給他斟滿。他舉杯又飲。
連飲三杯,子襄臉上的紅暈更深,眼裡冒起水氣,愣愣地看着溫如玉。
“你特意讓我來,告訴我這個,是想羞辱我,看我出醜?”子襄笑道,笑容卻比哭更難看。死死咬住下脣,咬得嘴裡嚐到血腥味。
“不是。”溫如玉靜靜地看着他,“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件事,因爲你有權知道。”
子襄的頭低下去,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江山易主,必定有一番腥風血雨。現在臣相付璃已死,先王后、王妃及王子被抓,幸好你戀着子墨,還未娶妻生子……”
子襄臉上已經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他忽然恨自己剛纔爲什麼不多要幾杯酒,他想醉,想永遠不醒。
“你子系王族三百零五人,有多少人位居高位?我不知應莫言會怎樣對待他們,希望他不是一位嗜血之人。但是…….他連素來交情不錯的付璃都能加害,又怎會對別人下不去手?”溫如玉依然在用他清洌如泉水的聲音慢慢分析。
“不!不要說了!”子襄猛地擡起頭,雙目赤紅,瞪着溫如玉,猶如看着魔鬼一般,“你……真殘忍!”
溫如玉還未回答,景琰在一旁嗤聲笑道:“我哥只是說了一些事實而已。殘忍的不是他,是你們那位應大將軍!”
沐天麒用一種充滿悲哀的感慨的語聲緩緩接口道:“你的臣子們迫於強權,不得不向應莫言投誠。你此刻可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有家歸不得,有國投不得,這世上誰還在乎你的生死呢?”
子襄好象被石化了,甚至連呼吸都彷彿停止了,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兒,面如死灰,目光呆滯,完全沒有了他平時那種囂張跋扈的樣子。
血液凍結了,心裡有一個地方在尖銳地疼痛,五臟六腑一寸寸在被絞碎。絕望象一隻巨大的魔爪,緊緊抓住他整個胸腔。
溫如玉不動,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良久,子襄好象如夢方醒,騰地站起來,站得太猛,身子輕輕晃動了一下。溫如玉及時扶了他一把。
子襄順勢抓住溫如玉的袖子,抓得很緊,好象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一般。雙目死死盯着他,瞳孔裡燃燒着幽幽的火焰,那種地獄之火般的火焰,彷彿要將自己焚燬。蒼白的臉在燈光中猙獰地扭曲。
“你保證,若我願意投降,你們皇帝絕不傷我子家任何一個人?”
“是的,我保證。”溫如玉拿起尚方寶劍,“此番皇上全權授命,我可以代他決定一切。”
子襄緩緩鬆開溫如玉的袖子,倒退一步,慘然笑起來,聲音壓在喉嚨裡,嗚嗚咽咽,就象受傷的野獸發出的嘶鳴:“溫如玉,你知道嗎?時至今日,我突然發現……我竟只有你一個可信之人了。哈哈,真可笑……我的敵人……你是我的敵人,我那樣恨你……可是我卻信任你……只有你值得我去信任。反而我的臣民……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他茫然地看着前方,喃喃道,“康樂帝,你贏了,我承認……你有足夠的力量一統天下。因爲你有最好的臣子……你害死我王兄,可現在……我卻必須向你俯首稱臣。老天爺真會捉弄人……”
衆人聽他語聲悲涼,臉上紛紛露出不忍之色。連景琰都似乎有些動容了。
有什麼比外敵入侵時被自己人拋棄更痛苦的事?
“子襄……”溫如玉澀聲道,“所有的罪…..請算在我身上。皇上……他只是恨令兄當初囚*我,所以才下了殺手。”
旁邊三人不約而同地在心裡嘆息:這個人,到底是什麼做的?他一人怎能承擔那麼多?
子襄神情複雜地看溫如玉一眼,艱難地張了張嘴,吐出一句話:“好吧,我降。但我有個條件”
溫如玉道:“你是不是希望我爲你殺了應莫言?”
“是。我要他死無葬身之地。”
“好,我答應你。”
“什麼?”景琰跳起來,瞪着溫如玉,象看怪物一般,“哥你傻了?這個人早就不是紫熵王了,你接受他的投降幹什麼?留着他無用,乾脆殺了吧。若是你不忍動手,押回長安讓皇上處決他便是。”
溫如玉沉聲斥道:“八弟休得胡說!我只認子襄爲紫熵王,應莫言算什麼?謀權篡位,亂臣賊子而已!”
子襄聽得一呆,避開衆人的目光,在低頭的瞬間有灼熱的東西撞擊他的眼球。
待子襄離去,歐陽雁笑吟吟地對景琰和沐天麒道:“王爺和沐叔叔推波助瀾的本事真是厲害呢。”
景琰聳聳肩:“我本來就不喜歡這個人,當然由我來扮惡人了。至於天麒哥嘛,酸溜溜地說話是他的特長。”
這句話馬上換來沐天麒一個暴慄。
景琰摸着頭苦笑,又看向溫如玉,笑得象只狐狸:“還是哥狡猾,三言兩語就把子襄的心理防線擊垮了。典型的騙死人不償命,下次我可得避着你點。”
“八弟你又找打。”溫如玉恐嚇地瞪他,臉上卻滿是溫和的笑意。
歐陽雁道:“接下來我們便要對付應莫言了。不知道紫熵二十八郡的守將中有幾人能象圖泰一樣主動投降的。”
“放心,應莫言畢竟根基不穩,相信大部分文臣武將還是向着子襄的。只要他願降,我們便可長驅直入,直搗黃龍。皇上給我一個月時間……”
“什麼?一個月?”景琰幾乎控制不住再次跳起來,臉卻一下垮了下去,“皇上真想逼死你啊。”
“沒事。我想,我們用不了這麼長時間。”溫如玉依然淡淡而笑,其他人卻分明從他眼裡看到了智珠在握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