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三日晚,左相府。
宋錚與完顏玉生坐在上次到過的屋子裡,細細地品着茶水。左相完顏章壽被傳喚進宮兩個時辰了,遲遲沒有回來。不用想,就知道什麼事。完顏玉都則面露微笑,他自然明白完顏璟與完顏玉都雙方鬥得越狠,對其就越有利。
宋錚略施小計,就讓中都掀起這麼大的倒完顏玉都的風波,整個中都官場沸反盈天。最妙的是,作爲始作俑者,完顏玉生一方可以坐山觀虎鬥,完全置身其外。這事只要想一想,就讓人發噱。
看着完顏玉生臉上隱隱有興奮之色,宋錚輕輕搖了搖頭。完顏玉都如果能這麼被拿下,當然再好不過了。然而,宋錚卻知道這事並不那麼容易。完顏玉都比完顏玉生大十歲,在朝中根基深厚。經過這麼多年的經營,不但在中都贏得了大部分主戰派的支持,更是在汪古部邊境有二十萬的軍隊。
完顏玉都衝動暴戾,卻絕非庸人,撻黎更是個了不起的角色。這個“軍師”以強大的溫迪罕氏部族爲依託,籠絡了衆多女真部落和漢族世家,還將汪古部邊境的軍隊,經營得水潑不透。朝中有實力,手裡有兵力,完顏玉都哪會因一泡尿就能被打倒。宋錚估計,這次的事也只能給他造成一點小麻煩而已,離着倒臺還遠着呢。
當然,這主要看老皇帝的態度。他如果冒險一下,以強硬的態度收拾完顏玉都,倒也不是不可爲。然而,作爲一個掌控大金三十餘年的老傢伙,衡量成敗的關鍵是對大金是否有利。宋錚估計,老皇帝不會冒這個險的。大金一旦發生內亂,老皇帝的一世英名也完了。
宋錚也有點替老皇帝發愁。完顏璟在他的大力支持下,迅速躥紅,現在炙手可熱。然而,這個比完顏玉都小一半的少年,即便是有很多人輔助,也根基太薄,應該不是完顏玉都的對手。
那麼,老皇帝應該怎麼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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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城,泰和殿。
完顏雍依然是半躺在牀上,眯眼看着牀下的五個人。
五個人,都被賜了座。右側手邊的,是右相完顏京。完顏京在大金,算得上真正的一個之下,萬人之上。右相負責兵部、刑部和工部。完顏京自掌兵部,併兼任軍方的一把手——樞密使。
在他旁邊,則是平章政事徒單礪。徒單礪與完顏京年齡相仿,均年近六十。然而,多年來他被完顏京拿捏得死死的。雖然平章政事是位列右相之下第一人,徒單礪自身又掌管刑部,也算位高權重,但如同現在政局中的“舉手掌委”一般,主要是看一把手的眼色行事。被完顏京壓了一輩子,這個乾瘦老頭也想搏上一搏。他之所以快速投向完顏璟,正是想破釜沉舟。一旦完顏璟登位,擁立之功,可令其再進一步。即便不擔任右相,幹個幾年左相也行啊。
在徒單礪之後的樞密副使顏盞旺也懷了同樣的心思。完顏京精力旺盛,控制力極強。顏盞旺雖然管理樞密院日常事務,但也是事事請示彙報。雖然他與完顏京一樣,是主戰勢力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但老皇帝的暗示和他自己的野心,使他在思量了兩天後,便在徒單礪之後,拜訪了完顏璟。
老皇帝左側第一個,並不是左相完顏章壽,而是新任武衛帥完顏且合。當然,並不是因爲他的官大,而是因爲他德高望重,又是中都的“司令員”,再加上與皇帝關係匪淺,衆人中年齡最小的完顏章壽不敢坐在他的前面。
完顏章壽管禮部、戶部和吏部,算是管着大金的官帽子、錢袋子,併兼任教育部長。按說,這個位置足以讓其與右相完顏京分庭抗禮了。然而大金以兵起家,以兵立國。軍事,是頭等大事。章壽雖然能力非凡,但並不掌軍,年紀又比完顏京小十一二歲,自然要弱一些。
老皇帝把這幾個叫到一塊,自然是商量頭等大事:如何處理完顏玉都。
完顏雍咳嗽了幾聲後,拍了拍身邊摞成小山的上百道奏章,道,“今天許多官員上書,奏稱完顏玉都行爲不檢以及欺君之事。玉都雖爲我的二子,但也是汪古部邊關主將。今天讓你們過來,就是聽聽你們的看法!剛纔幾本有代表性的奏報,你們也看了,都說說吧!”
老皇帝話一說完,臉上便泛起一股不健康的潮紅。旁邊的宦官連忙遞上白巾,老皇帝猛咳幾下,吐出了一口帶血絲的濃痰。
幾個人相互看了看,完顏京先開口了,“二殿下出鎮邊關,十年來勞苦功高。昨日雖然行爲有些過火,卻事出有因。中都父老盛情難卻,二殿下又素有豪爽之名,這才一時失德。二殿下也因此奉上了請罪詔書,可見殿下對此深有悔意。”完顏京陳述了一下事實,卻沒有提出處理意見,但傾向性很明顯。
緊接着開口的是平章政事徒單礪,“得勝橋雖爲前海陵王完顏亮所建,但陛下御極三十餘年來,我大金將士出征及征戰歸來,均以過此橋爲榮。可以說,此橋象徵意義非凡。二殿下雖然多年來爲國征戰,但如此失德,的確使我大金將士蒙羞。”
此話說完,完顏京皺了一下眉頭,正要開口。樞密副使顏盞旺忙道,“二殿下所爲,坊間議論紛紛,以致風評不佳。另外,二殿下雖負大金第一名將之名,昨日卻妄自收受‘天下第一’的牌匾,屬下雖不敢妄猜其心意,但也認爲此舉極爲不妥。屬下認爲,‘天下第一’四字,惟陛下能當之。至於二殿下以征討靼子爲名,蒐羅以往之戰果進獻陛下,卻實有其事。陛下下旨召之,二殿下又遷延迴歸,怠慢之意昭然。若陛下縱之,恐上下難服。”
這些話雖然語氣上不怎麼嚴厲,但避虛就實,直接打七寸,如果坐實了這個罪名,恐怕完顏玉都有九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不等別人說話,完顏京搶先道,“那牌匾爲‘天下第一名將’,並非‘天下第一’四個字。我大金軍力舉世無雙,遠勝大齊、西夏,我大金第一名將,即爲天下第一名將,這又有何不可?至於二殿蒐羅戰果之事,別說此事現在難辨真假,即便是真的,也情有可原。二殿下身爲邊關主將,其屬下將領征討草原,豈非殿下之功?顏大人也掌軍事,難道我邊關將領得勝,顏大人不與有榮焉?至於二殿下遷延迴歸,更是無稽之談。汪古部邊關,並非一處大營。二殿下巡視一遍,又得花費多少時間?何況諸將領征戰歸來,覈實戰功、獎懲軍士,豈是三兩日就能完的!故二殿下之失,僅在得勝橋之上,小節有虧而已。”
完顏京不愧爲右相,逐條駁斥顏盞旺的言論,最後還給完顏玉都的行爲定性。
聽了這些話,老皇帝沒有什麼表示,沉思一會後,便問道,“章壽,你怎麼看?”
章壽恨不能一下子將完顏玉都打壓下去,不過,他苦思一天後,卻知道此事難爲。此刻老皇帝尋問,便拱了一下手道,“陛下,二殿下在邊關所爲如何,微臣不掌兵事,無從知曉。但殿下不檢之事,影響卻是不小,需要有個說法。”
完顏雍微微點了一下頭,便目視完顏且合,看看這個老兄弟怎麼說。
完顏且合老奸巨猾,也猜透了完顏雍的心意,“陛下,微臣建議,不妨先定二殿下失德之事。至於欺君、怠慢聖令之舉,乃是大罪,不可匆忙定論,微臣建議可派欽差前去查看一番。若無欺君之事,也可還二殿下一個清白。”
老皇帝閉上了眼,沒有說話。牀下五個人知道他正在尋思,便都不再發言。
半晌後,老皇帝道,“老將軍之言甚善,諸位以爲如何?”
皇帝都說“甚善”了,其餘幾個人哪敢再說什麼。縱然徒單礪和顏盞旺再有所不甘,也只好悶在心裡。
當即,幾個人都拱手,“陛下聖明!”
“玉都是我的孩兒,我也不希望他騙我。唉,知子莫如父,玉都雖然膽子大一些,卻也不敢公然違旨的。玉生剛剛出事,玉都這裡又遇上麻煩,年老多悲,縱是一代帝王,也難討此劫!”老皇帝滿臉落寞,幾欲垂淚!
“陛下節哀,龍體要緊!”衆人均站起身子,跪倒在地。
“算了,都起來吧!”老皇帝輕擺了一下手,“玉都就先罰俸半年!至於汪古部邊關那邊,你們商量一下,看看派誰去好?”
這時,完顏且合上前一步,“陛下若是不棄,微臣願意跑一趟。臣雖然年老,但身體還算康健,反正來回也沒多長時間。臣在汪古部邊關也呆過兩年,也算熟悉,正好藉此去看看那道高牆。至於武衛帥這邊,原來懸職之時,陛下也如同臂使,等臣回來,再替陛下看着這些家當!”
老皇帝嘆了一口氣,道,“老將軍,你剛剛起復,朕怎能再勞煩你?”
“爲陛下效力,微臣萬死不辭!”
完顏且合雖是軍方老臣,但從未發表過主戰或者主和的言論,算是中性人物,他出馬,倒是雙方都能接受的結果。再加上完顏且合德高望重,去了也能震得住場面。
當即,衆人均向完顏且合抱拳,稱老將軍出馬,萬事大吉云云,只是徒單礪有些腹誹,瞧你個老傢伙說的,像是去遊玩一般。你不會故意想放完顏玉都一馬吧?(感冒了,應該碼的沒碼出來。不過,老古的欠章,都記着呢,我很勁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