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師,你是說皇叔可能還有兩年的壽期?”剛剛坐下的小皇帝,驀地從几案後面站起來,臉上全是驚愕之色。
宋錚點了點頭,緩緩收回了自己伸出的兩根手指。
“此言可真?”
“聖上應該知道,臣也略通雌黃之術。王爺的身體如何,臣還是懂得的。依臣之見,王爺恐怕難以撐到聖上秉政。所以,聖上可以去看王爺,但不能提紀家的事。即便是提,也是微臣去提。”
宋錚的意思是,讓小皇帝一定要撇清關係。否則的話,萬一江南大家族聯合反撲,可不是鬧着玩的。本來權勢就弱的小皇帝,恐怕會徹底喪失話語權。
不過,小皇帝現在的心思根本不在紀家的事情上,他已經徹底被宋錚的消息震驚了。那個壓在他頭上的大山,居然只有兩年的的壽命,怎不讓小皇帝既喜且憂。喜的是,一代梟雄即將離去,軍權方面出現鬆動,憂的是,沒有一個強力人物統領,那些驕兵悍將、一方諸侯們會需要極大的精力去收復。不過,總體來說,喜的方面還是佔多數。
“宋師,這件事你確定嗎?”小皇帝短暫的興奮後,很快冷靜下來,眼珠卻轉個不停。
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相處,以及各處渠道得來的消息,小皇帝已經基本確定,宋錚並非完全忠於逄檜,更多的是忠於大齊。然而,人心險惡,小皇帝始終不能對宋錚予以完全的信任。這也是爲何他剛剛經歷了那樣一件令其出離憤怒的事,卻沒有向宋錚透露半絲的原因。
宋錚自然也知道這一點。本來,他不想把這個消息告訴小皇帝,最起碼現在不能說。然而,對付紀家的事情太過重大,手段也極爲陰狠,風險更是大到了極點,宋錚不能有半點閃失。所以,他現在將其說出來,爲的是從小皇帝那裡得到最充分的信任和支持。
“微臣自然沒有十分的把握,畢竟臣不是太醫,只是略懂而已。”宋錚謹慎地說道。也容不得他不謹慎,他給逄檜送鴉片煙抽,以逄檜現在的身體狀況,頂多撐上兩年。然而,這種變相謀害逄檜的事,是萬萬不能講的,只能以自己懂點醫術爲託辭。
小皇帝眼裡的興奮之色暗淡了一些,道,“宋師,你有幾成把握?”
“四成。”
小皇帝“哦”了一聲,略略沉吟了一下,便盯着宋錚道,“那你爲何說有七成把握皇叔會支持對付紀家。”
“聖上有沒有發現,這半年多來,王爺的舉動與前幾年有何不同?”
“不同?”小皇帝沉吟了一下,“的確感覺有所不同,只是朕一時難以明白。”
宋錚道,“王爺這半年,不但多次與相爺商討裁兵之事,而且主動讓出禁衛軍都統之位。另外,關於暗鷹歸正之事,也在商討。雖然遲遲沒有達成協議,不過,按照這種情況發展下去,最遲明年,定能有所成果。”
“聽宋師如此一說,我好像也明白了一些,然則皇叔行事向來深謀遠慮。”小皇帝說到這裡,又加了一句,“皇叔忠心體國,以大事爲重,一向如此的。”
宋錚感到好笑,小皇帝明顯還是對逄檜顧慮重重,在自己面前,卻仍然要掩飾一下。
“聖上說的極是。微臣本來也有些想法的,只是昨日見到了楊鎮將軍,所以心裡便有了點底氣。”
“楊鎮?”小皇帝佯作思考了一下,“我好像從哪裡聽到過這個名字。”
對於小皇帝的虛僞,宋錚儘管心裡罵娘,卻仍然解釋道,“楊鎮就是前城衛軍統制。”
“哦,你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楊鎮是當年大帥韓忠的女婿,你的好友楊動,不就是楊鎮之子嗎?”
“正是。昨日臣至王府,正碰見了楊鎮父子拜訪王爺。之後,臣應邀至楊府舊宅,與楊鎮說了一會兒話。”
“哦,楊老將軍可是身體康健?楊府舊宅是否修葺一新了。”小皇帝語氣淡然,聲音卻帶着一絲微顫。
宋錚卻明白,小皇帝想知道的可不是楊府現在怎麼樣,而是尋問自己楊鎮來江寧城的目的,爲何去拜見逄檜。
“楊老將軍年不足五十,春秋正盛。至於楊府,倒沒有修葺,只是收拾出府中的一處院子,供家人居住。楊府之人出入,均是從後門。”宋錚迴應了兩句,便講了一下與楊鎮的談話。
宋錚與楊鎮初次會面,自然不會談太深的話題,無非是聊點家常,互相吹捧一番,倒也賓主盡歡。不過,宋錚還是聽出了話音,楊鎮很快就會起復。只是相關的奏摺還未擺上小皇帝和太后黃嬌的案頭。
小皇帝聽後倒沒有什麼怒容,以他現在的情景,這種人事變動,他是插不上手的。而且他也習慣了這樣,像城衛軍統制這樣的高位,都是黃嬌、逄檜和黃元度三人基本上達成協議後,才走正式程序,十五歲的小皇帝只有一個任務,那就是在擬好的聖旨上面加蓋玉璽,而且這個玉璽,還在太極殿鎖着,小皇帝也不能隨便用。
“楊老將軍還數度稱聖上爲明君,歷數聖上幾次大典中平持正,氣度不凡。尤其是在武院大比那一次,聖上沉穩有度,並慨嘆自己無緣見到聖容。”
宋錚這倒沒撒謊,實際上楊鎮說的還要肉麻一些,什麼天縱英才,大齊社稷之福等等,聽得楊動都幾次蹙眉。
小皇帝輕笑了一聲,“楊老將軍倒是有心了,恐怕宋師也得了不少讚譽吧。的確,以宋師之能,連朕也佩服萬分。”
“臣惶恐。”宋錚忙低頭道,“微臣末技,哪敢與聖上比肩。”
宋錚知道,小皇帝並非嫉妒自己,而是用這種略帶玩笑的方式表示,他已經明白了楊鎮的意思。楊鎮是通過宋錚來向小皇帝示好。只是與宋錚還未建立起太深的私人關係,不好讓宋錚代其向小皇帝表忠心,只好向小皇帝傳這樣的話。
果然,小皇帝並沒有糾纏楊鎮如何讚譽自己的事,而是道,“像楊老將軍這種人才,能起復,確實是一件喜事。若宋師再度至楊府,可代朕向楊老將軍問好。”
“臣謹遵聖意。”宋錚回答的無比正式,這是必須的。這表明,小皇帝已經接受了楊鎮的好意。至於以後君臣如何相處,還要看楊鎮的表現,最起碼兩人先創造出了一個良好的開端。
“宋師每次來朕宮中,朕都心懷大慰。”小皇帝終於徹底緩和下來,臉色輕鬆了許多,說出了一句總結性的話語。楊鎮的起復,是一個極爲重要的標誌。要知道,楊鎮是作爲大帥韓忠的殘餘勢力被清除出朝堂的。而現在起復,沒有逄檜的同意或者推動,是萬萬不可能的。
至於逄檜爲何會向楊鎮伸出橄欖枝,用意倒是能夠猜度,那就是逄檜開始逐漸放開軍權,用一種緩慢的方式,在有生之年消解自己全面掌軍,一枝獨大的局面。只是逄檜怕自己一旦失權,恐怕會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故在與黃元度協商裁軍、暗鷹等軍政大事時,仍然十分強硬,展開曠日持久的談判。
正事好像是說完了,興致極高的小皇帝站起身來,“宋師,說了這麼久的話,可有興趣陪我到院子裡遛遛。”
“敢不從命!”宋錚笑着迴應道。
二人出了殿門,來到院內。已至戌時,由圓變缺的明月,掛在東天,格外明亮。
西齋是小皇帝辦公的地方,也是就寢之地。若是小皇帝想搞點牀上運動,一般會傳召妃子,只是偶爾到某個妃子的宮裡去。只是黃嬌怕小皇帝縱慾,在這一方面對小皇帝控制的比較嚴。小皇帝這個年齡,的確不適合每夜倚紅偎翠。幸好,小皇帝也算頗有雄心壯志,頑劣之氣漸去,並不那麼專注此事。比如今天,就是小皇帝的“性福”之日,前來侍寢的某位妃子便被送了回去。
西齋院內,不但有花花草草,還種着不少梧桐。在樹下望天,正是“缺月掛疏桐”的意境。不過,小皇帝對蘇軾的這首《卜算子》興趣不大,反而說了一句,“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曹孟德的《短歌行》,的確是名篇,臣也多次吟誦。”宋錚嘆道,“今人吟短歌行,往往只吟前幾句,‘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以此來慨嘆日月如梭,天不假時,直至醉生夢死。”
“宋師所說的,不過是那些窮酸文人罷了。”小皇帝笑道,“只要通讀全詩,哪個不明白,曹操不過是感嘆賢才難得。最後一句‘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便見此人的胸懷。”
“聖上所言極是。周公當年輔佐成王,爲招攬賢才,一飯而三吐哺。而曹操也是如此,留下了倒屐迎許攸的佳話。”
“劉備三顧茅廬,蕭何月下追韓信。先祖當年也曾廣召賢才,纔有大齊的興起。只是這賢才,呵呵,朕身邊,稱賢者,僅宋師一人爾。”
“臣哪當得聖上如此誇讚。”宋錚躬身道,“只是願盡死力,以報聖上!”
小皇帝拍了拍宋錚的肩膀,什麼也沒說,接着向前走去。
又繞着院子走了幾丈,小皇帝道,“方纔說到‘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來,我倒想起一件事來。史書載,周公臨死前,要求葬在成周,以示終生陪伴成王之意。成王卻將其葬在畢邑,在文王墓的旁邊,其尊崇無以復加。不知宋師如何看待此事?”
宋錚反應何等敏捷,當即道,“如此君臣相得,的確令後人敬仰。至聖先師孔子,亦以其爲禮樂典範。而以依臣之見,此事亦體現出成王之智,值得後人效法。”
小皇帝點了點頭,接着遛了起來。宋錚暗自嘆了口氣,小皇帝的確越來越成熟了。周公是成王的叔父,一如今天的逄檜與小皇帝。如果小皇帝真要效法成王,給逄檜畫個大餡餅,逄檜不用再擔心退路,哪不會全力支持和配合小皇帝。
一想到像逄檜這樣曾發動宮廷政變的劊子手,竟然要得到無比的尊崇,宋錚感嘆不已。不但如此,只要大齊王朝繼續下去,當年宮廷政變的內幕就不能公之於衆,否則,小皇帝即位的合法性就會受到置疑。
歷史有時候就是這麼操-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