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後堂,黃元度滿面寒霜,看着手中的供詞。乜無忌則額頭見汗,滿臉焦急之色。
黃元度飛速地將居正仁的供詞看完,順手遞給宋錚。宋錚看得更快,幾乎一目十行,將供詞看完。
“那藍太監盜賣軍鹽,圖的是財,應該沒有在鹽裡下毒的道理吧?”宋錚有些疑惑地道。
“卑職也是這麼想的。”乜無忌敢緊加上一句。
黃元度眉頭一擰,“不錯,也就是說,監庫太監也不知道有鹽裡有毒,更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毒鹽。走,乜大人,我們趕快進宮,讓聖上下旨,清查禁軍倉庫!宋統領,你馬上到禁軍大營,先將倉庫及藍相明,一干雜役都圍起來,聖旨會馬上下到那裡。”
宋錚猶豫了一下,作爲禁軍,他一切都要聽從小皇帝及上司禁軍副都統指揮,黃元度下這個命令,似乎有些不妥。
黃元度知道宋錚擔心什麼,冷聲道,“宋統領,你只是先把那裡圍起來,先不要動裡面的東西。事急從權,禁軍負責皇城守衛,干係重大,你不會怕擔責吧?”
宋錚心思一轉,道,“我這就回禁軍大營,找藍太監喝酒。”
乜無忌暗贊,這宋小郎年紀不大,卻心細如髮。雖然是事急從權,卻畢竟是擅自調動禁軍圍困監庫太監,也算是一個罪責。宋小郎卻用“喝酒”的藉口,去拖住藍相明,等待上旨,一點破綻也不留下。
黃元度嗯了一聲,率先出門而去,乜無忌和宋錚緊隨其後。
刑部大堂與刑部大牢都在皇城南面,距離不遠。宋錚當即騎快馬,直奔而去。不過,他沒有直接出城,而是一拐彎,飛速來到王府門口,拉過一名軍士,低聲道,“這位大哥,我是禁軍千戶統領宋錚,請速向王爺傳話,‘國公中毒,毒源軍鹽,鹽自禁軍。’”
說罷,便翻身上馬,急奔城西而去。那名軍士見過宋錚,又見其十分匆忙,便不敢怠慢,火速內報。
此時,黃元度也與乜無忌一齊,趕至了皇城門口。
還未進門,便見數道人影匆匆而來。黃元度甫一下車,當前的兩人便迅速上前躬身,“父親(叔父)!”
“峰兒,你怎麼來這裡了?”黃元度一驚,心裡大感事情不妙。來人是次子黃嵩和侄子黃峰。黃峰身爲都衛軍統制,很少到宮城來。現在卻急匆匆地來找自己,定是有大事。
今年三十九歲的黃峰出身行伍,早年曾在逄通麾下效力,軍歷頗爲複雜。既當過一州的守備,又在山東路邊關當過郎將。後來,他聽從黃元度吩咐,退出邊關軍,回江寧秘密組建都衛軍。當然,開始的名頭不過是替包家訓練守衛。時機成熟後,才正式更名都衛軍,成爲與城衛軍並行的京城守衛力量。儘管都衛軍人數要少一些,還被逄檜插進了不少釘子,但黃峰以自己的能力,牢牢控制着軍隊。
黃峰爲這支軍隊耗費了許多精力,以至三十九歲就半頭白髮。如果說出黃元度絕對信任的人,恐怕連黃嵩都不如自己的堂兄黃峰。
黃峰身形與黃嶽相似,卻更加彪悍魁梧,無論何時,都是一副沉靜老練的模樣。即使是有大事要稟告黃元度,黃峰臉上仍然絲毫驚慌之色,只是雙拳握得緊緊的,能讓人看出他心中的波瀾。
“兄長說有軍營有大事發生,故回府找你,我便領他過來了。”黃嵩解釋了一句,不過,看其神色,黃峰沒有把發生了何事告訴他。
黃元度點了點頭,衝着自己的耳朵勾了勾。黃峰附耳上去,低語了幾句。黃元度臉上立時滿是駭然之色。
“此事太過重大,我不能不上報太尉府,先給叔父說一聲,叔父有個準備。”
黃元度猶豫了一會兒,方點了點頭,“你去吧,控制消息,不要造成大的驚慌。”
“我已下令封鎖都衛軍大營,任何軍士不能出營。”
“嗯,你去吧。”黃元度擺了擺手。黃峰轉身,帶人直奔王府,反倒是黃嵩,一直搞不清是什麼狀況,神色有些不耐。
黃元度瞅了他一眼,低聲道,“調集江寧城的所有暗鷹,盯住紀用的尚書府,暗鷹能否歸正,就看這一次了。”
黃嵩一愣,搞不清爲何紀用與都衛軍又聯繫到一塊兒去了。
黃元度冷哼了一聲,“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和紀用的道道兒,這次你若出了婁子,你就把暗鷹交出來吧。”
黃嵩唬了一跳,連忙躬腰後退了兩步,轉身飛速離去。
黃元度看着一子一侄離去,不禁輕輕嘆了一口氣,暗道,宋小郎,這就是你的手段嘛?的確絕妙至極,不過,老夫若不助你,恐怕你打虎不成反被傷。也罷,誰叫黃嶽和你捆在一塊兒呢,我就助你一次。讓江南從此之後,再無紀家!
“相爺,咱們是不是應該進去了?”乜無忌湊上前來,輕聲問道。
黃元度輕輕點了點頭,舉身入皇城。
————
宮城,西齋。
逄瑛看着案上的一沓紙,滿臉的猶豫之色。
“聖上,是不是要用些飯?”錢滿櫃輕聲問道。
逄瑛搖了搖頭,“沒心思。來,你也看看宋師的這篇文章,似乎極其有理,卻總讓我感覺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
錢滿櫃拿起宋錚的殿試卷子,飛快地看了起來。小皇帝則站起身子,在堂內來回踱步,邊走邊嘟囔,“金錢戰爭,貿易順差,經濟制裁,軍事成本……”
一刻鐘後,錢滿櫃輕輕放下試卷,“聖上,我看完了。”
“怎麼樣?有何感想?”
“我感覺像是兩個商賈做買賣,好像是宋朝與遼國開榷場,是宋朝沾了便宜。而且買賣做得越大,宋朝沾得便宜就越多。所以大宋越做越富,大遼卻越做越窮。”
小皇帝眼睛一亮,“你也看懂了,不錯,的確是在做買賣,看上去還非常划算。可我爲什麼不想宋遼做買賣呢?”
“因爲聖上想的是現在的大齊和金國。太祖爺當年的遺詔,恢復黃河以北燕雲十六州。聖上心裡是想去搶,當然不願意和他們做買賣了。”
“對,是這個理兒。”逄瑛一拍巴掌,“咱能搶過來,爲什麼要和他做買賣呢?”
錢滿櫃猶豫了一下,“聖上,我看宋統領的意思,好像不是不搶,而是先拿西夏、蜀國練兵,等咱們強了,金國弱了,咱再反過頭來打。”
逄瑛嗯了一聲,便沉默不語,又踱起步來。
今天禮部送上來的試卷,共有十一份。按照規矩,禮部會從中選出十份來,請小皇帝御筆批出一甲的狀元、榜眼和探花。之所以選十一份,是因爲各個官員對宋錚這份試卷拿捏不準。贊其奇文者有之,貶其妄言者亦有之。
禮部尚書裴堅,本對宋錚這篇文章看不入眼,雖然有些道理,但以國事論商賈之事,俗不可耐,有損科舉聲譽。不過,裴堅老奸巨滑,沒有發表自己的意見。
事實上,不管貶還是褒的,心思都不那麼單純。一方面,大家都知道,宋錚與皇帝關係密切,皇帝以“宋師”稱之,而且其父宋珏,也剛剛被聘爲宮廷教習,皇帝尊稱其爲“先生”,宋家父子一時恩遇無兩。這個時候如果不把宋錚的卷子選到前十名裡去,恐怕有些說不過去。
另一方面,宋錚也太遭人嫉妒了。先前就頂着“文武雙舉人”的名頭,去年又奪了武狀元,如果再被點爲文狀元,那豈不成爲亙古一人?不要說後無來者,最起碼是前無古人的。而且宋錚現在是禁軍千戶統領,已經走了武將的路,現在又來文官這邊摻和,實屬胃口太大。文武雙狀元,這麼一個妖孽,恐怕整個大齊國也找不到一個好地方安排。
兩方面糾結,所以使得閱卷官員爭論不休。支持者有巴結上意的心思,反對者則滿懷嫉妒之心,爭論的根源已經不再是宋錚的文章本身如何,而是在各自在官場上如何立身的問題。
最後沒有辦法,禮部侍郎佟會賢出了一個主意。既然大家誰也說服不了誰,那就弄出一個十一份來。既能反應出大家的情緒,又能避免落口實。至於結果如何,讓太后和聖上去訂吧。
規定十份,禮部卻送上十一份來,不合規矩。不過,這難不難靠嘴皮子吃飯的官員們,裴堅的解釋是這樣的:本屆會元宋錚,寫了一篇奇文,我們這些人都看不太明白,又恐埋沒了人才,故交由聖上和太后定奪。聖上是天縱之資,太后亦洞察萬物,想必能看個透徹。
禮部的人扯皮,小皇帝這邊也猶豫。心裡也在埋怨,宋師,你寫個什麼不好,爲何弄出這麼一篇文章來。若是你像他們其他幾份那樣,將大宋貶得一文不值,還寫得花團錦簇,字字璣珠,我無論如何也要先選你當狀元。現在倒好,沒有一個像你這樣長篇大論,寫了八九千字,還講了一些新鮮稀奇的詞。
考慮了半天,小皇帝道,“小貴子,你說給宋錚安排何種名次好?”
錢滿櫃一哈腰,“一切均從聖意!”
“我問你的意見呢。我要是有主意,還用問你?”小皇帝冷哼了一聲。
“那……點個榜眼吧。”
“哦,那你說說爲什麼?”小皇帝來了興趣。
“奴才聽說,宋統領昨天與聖上去王府,太后聽了後很不滿意。雖然同意了你對宋家的賞賜,卻不見得這次會同意你把他點爲狀元。”
小皇帝點了點頭,“好像有點道理。”
正在小皇帝考慮間,水丁進來稟報,宰相黃元度,會同刑部侍郎乜無忌在宮外求見駕,說是有大事稟報。
“宰相來了?正好,朕向他討個主意。”小皇帝高興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