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黃嵩說完與宋錚的糾葛,黃元度重重地哼了一聲,“說起來,你與宋錚的矛盾,能確定的僅有在五龍潭邊的那一件!還是爲了一盆菊花!是不是如此?”
黃嵩身子一僵,無奈地道,“確實如此!”
黃元度一把將黃嵩的手打開,怒道,“僅這麼一件事,就讓你調動淮南東路和江寧的兩路暗鷹,去追殺宋錚?若是成功還罷了,你居然失手了!真是太讓我失望了。別以爲我不知道,那人故意將宋錚南來江寧的行程告訴你,就是爲了讓暗鷹出頭,爲他的侄子報仇。你倒也真聽話,乖乖地派人去殺宋錚。真是好得很啊!我把暗鷹交給你,你就是這麼用的?”
“宋錚是皇城司秘卒,遲早會是我們的心腹大患。”
“還敢強辨!”黃元度怒髮衝冠。
“孩兒不敢!”黃嵩慌忙跪下。
黃元度瞪着黃嵩,半晌之後才吐出一口氣,“我讓你掌控暗鷹,你怎能如此隨意行事!你應該知道,創辦和維持暗鷹,我是多麼不容易!”
黃元度抹了一把鬍子,緩緩道,“早在前高宗時,逄檜的勢力就很大,軍權極重,一旦造反禍亂不小。天下皆知高宗皇帝疼愛幼弟逄檜,縱容其抓權。卻不知高宗對逄檜並非全無防備之心。暗鷹的創辦,便是先帝默許的。爲的就是在皇城司以外,另行建立一個情報系統,免得天下耳目全被逄檜控制。”
黃嵩心中巨震,他沒有想到,暗鷹居然與高宗皇帝有關連。
黃元度接着道,“當初我讓盧俊青招攬人手,模仿皇城司外司,創辦暗鷹,爲的就是監視各地文武官員動靜,以與皇城司抗衡。然而,先帝雖然默許暗鷹存在,卻不同意把暗鷹納入朝廷體系。一方面是刺激到逄檜,另一方面也是因韓忠等軍方勢力反對。”
“韓忠?”黃嵩擡起頭來,他不知道爲何又牽扯到了軍方。
“不錯。這一點你恐怕沒想到吧。”黃元度道,“暗鷹的設立,其實不過是南北之爭、軍政糾紛的一端而已。唉,原來我沒想過給你說這些,今天有了宋小郎這事,我便好好給你講一講。”
“當時太祖南渡,所屬將領絕大多數都是出身北方。這也是有原因的。前朝大宋,一直處於與北方異族,如遼、金及西夏的對峙中,故長江以北諸路,民皆善戰,也因此而名將輩出。而長江以南,未罹戰火,生活安逸,故民富而好文。特別是金人南侵,長江以北諸路,均戰火頻仍,也造就了許多名將。”
黃元度將身子往後靠了靠,接着道,“大齊立國之初,太祖麾下雖然兵多將廣,卻軍資匱乏。故太祖渡江後,召集江南諸大家商議,籌集軍資。江南之人自然知道,若金人打到長江,江南亦會生靈塗炭,故與太祖一拍即合,籌集大量軍資,支持太祖,同時募集了許多百姓充軍。正因如此,我大齊才能頂住大金、西夏的聯合侵犯。即便是這樣,黃河以北及關中之地,還是被異族佔去。”
黃元度嘆了一口氣,彷彿對此不勝嘆婉。“太祖之所以建都江寧,也與當時情勢有關。按太祖本意,本欲在前朝都城東京汴梁建都,然東京緊依黃河,又數度被金人劫掠,以至元氣大傷。不得以,太祖圈定了六朝故都江寧。江寧諸大家,亦願把都城建在長江以南,並支持太祖重建江寧。出於戰防考慮,太祖把江寧南遷十數裡,將雨花臺、將軍山等山脈作爲外圍依託。這樣的話,即便是金人飲馬長江,也無法輕易攻佔新都城。”
“由於戰火,當初江北有一部分大家族,也遷至江南,這使得江南人才更勝。太祖也是由於得了江南諸大家支持,所以任用了大量南人爲官吏。大齊疆域穩定後,基本上形成了北人掌軍,南人掌政的局面。除了建都江寧一事之外,連本朝的政體,也是因這種情勢設定的。既借鑑了前朝大宋,又取法隋唐,以太尉府掌軍,以宰相掌政,另設監察御史風聞朝奏。大體如此。”
“除了太祖一朝,宰輔爲北人外,太宗以降,宰輔皆爲南人。我們黃家也是如此。而軍方,韓忠等一批北人老將,牢牢控制軍權。北人掌軍,便不怕南人失去控制。南人掌政,經營這個國家。這是當時情勢造成的。如今,雖然沒有明確的南人、北人之分,長江以北也漸漸恢復了元氣,但大體情勢不會錯的。”
“大齊之初的幾十年,由於太祖和太宗都是久經沙場,靠雙拳打出天下來,所以威權極重,南人北人都配合良好,大齊也蒸蒸日上。然而,太祖和太宗均曾在征戰中負過傷,以至在位時間都不算太長。太祖在位十八年,太宗在位二十一年,這三十多年的時間,沒有彌合南北差別。實際上,到太宗後期,軍政矛盾就顯現出來。”
“軍隊勢力龐大,除了邊關軍外,各路各州都有人數衆多的守備營。若是戰禍不斷,維持龐大的軍隊倒有情可緣,然大齊穩定後,根本不用供養這麼多軍士,以大齊的國力,也供養不起這麼多軍士。每年賦稅近乎一半都到了軍方那裡,所以,朝野均呼籲裁軍,這自然導致軍方的強烈反對。太宗十九年的那次政潮,便是由此而起。最後,太宗雖然壓下了這次朝爭,卻仍然對此束手無策。”
黃元度擡起頭來,目光望着跳動的燭火,彷彿這一團火光就有當年的畫面。
黃嵩也是熟知歷史之輩。他知道,當年的政潮時,自己的父親是科探花郎,剛剛入值翰林院。父親帶頭上書,以激烈言辭,鍼砭時弊,並由此名聲大噪。然而,最後的結果是父親遭貶,被弄到了廣南東路西路一個窮縣當主簿。若非娶了黃嶽的母親,得了包家的支持,父親也難以兩年後重返江寧。自己的母親入門,便是父親重返江寧,出任江寧府少尹時的事。
“其實南人也好,北人也罷,都是大齊人,不應該有什麼差別。高宗即位後也意識到這一點,試圖消除這種弊端。他一方面有意提拔北人官吏,另一方面也試圖消減軍方勢力。奈何高宗威望,根本不能與太祖太宗相提並論,面對韓忠等與先帝一齊打天下的重臣,高宗根本無法輕易下手。否則的話,一着不慎,便易引起強烈的軍方動盪,乃至禍亂。我大齊外有強敵,軍方一亂,那便是動了根基,高宗也不得不謹慎從事。”
黃嵩不解地插話道,“前朝大宋太祖有‘杯酒釋兵權’,爲何本朝太祖和太宗沒有效仿呢?”
黃元度搖搖頭道,“你沒有讀透歷史,趙匡胤固然得了兵權,卻也使得大宋積弱百餘年。大宋疆域更勝大齊,國力也極富,但有宋一朝,在與西夏和遼國的戰爭中,難有一勝。不得不靠向異族交納鉅額歲幣,維持疆域安定。追根溯源,便是這杯酒釋兵權遺留下來的禍端。本朝太祖、太宗,何其雄才大略,怎會沒想到這一點。再說,當時雖然與大金西夏乃至蜀國劃定了疆域,但不時就有異族叩關的風聲傳出,怎敢輕易消減軍士,奪去重將兵權?那不是自斷臂膀嗎?”
黃嵩點了點頭,一副甘心受教的模樣。
看到黃嵩仍然跪着,黃元度擺了擺手,“你起來吧,坐在一邊好好聽着。下面就給你說說皇城司和暗鷹的事兒。”
黃元度呷了一口茶,“高宗小心翼翼,試圖消減軍方勢力,努力了多年,雖有成效,卻不顯著。高宗不得不轉求他法,默許暗鷹的設立便是其中之一。你知道,太祖設立皇城司時,以內司,也就是禁軍在明,而外司在暗。皇城司也一直由皇室之人出任都統。然而,禁軍將領乃至外司要員,最初都是出身軍方,並形成了一貫的傳統。也惟有如此,皇室和軍方纔能掌控監視天下官吏。在軍政矛盾激化後,皇城司外司,便變成了軍方對付官員的工具,在很大程度上矇蔽了聖聽。逄檜出任都統後,情況更加嚴重了。在這種情況下,我揣摩上意,並與江南諸大家商議後,需建立一套與皇城司外司並行的情報體系,取名暗鷹。我當時已是副相,江南諸大家均屬意我經辦此事,我便交給了盧俊青。利用江南大家族的財力支持,把暗鷹建立起來。”
“暗鷹的建立,自然招致軍方不滿。也正是因爲逄檜、韓忠等人的反對,暗鷹遲遲不能成爲皇城司外司那樣的正式組織,無法光明正大地獲得戶部撥款支持。”
黃嵩忍不住道,“既然逄檜和韓忠,都是軍方的人,爲何……”
“你是說爲何逄檜要將韓忠下獄,最終困死牢中吧?”
黃嵩點了點頭。
“逄檜此人,權力慾極強。軍中也有新派舊派之爭,逄檜不把韓忠弄倒,如何攫取更大的軍權?當然,這是另外一個故事了。今天我不會談這些。”黃元度擺了擺手。
黃嵩本來還想打聽父親與逄檜聯手,促使逄瑛登基之事,見狀也只好閉口。當年的政變可是禁忌話題,裡面有許多秘辛,連黃嵩也不甚明瞭。
黃元度接着道,“暗鷹創立至今十四年來,所需費用,一直靠大齊東南諸大家支持。那些支持我的地方官員,也暗地裡截留部分稅收,交與暗鷹。我又從戶部截留一部分,這才讓暗鷹維持下來。可惜,這種維持恐怕也難以爲繼了!”
(本書寫到這裡,已經一年了。一年才130多萬字,連我都感覺臉紅。老古知恥而後勇,下個月,會擠時間多更一些,大大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