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一程,水一程,身向蜀關那畔行,暮雲隱繁星。風一更,雨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站在船頭,宋錚望着暮靄沉沉、暗淡無光的四野,長長地嘆了口氣。
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
離開江寧時,送別的隊伍十分龐大。小皇帝逄瑛不顧朝臣反對,親自把宋錚送出城外。逄瑛出動,滿朝的文武高官都聞訊而來,凡是能與宋錚說上話的,不管是真情還是假義,都道上一句“一路順風”。
與豪華的送行隊伍相比,出使蜀國的“使團”卻十分單薄,實際上,使節只有宋錚一人。禮部本來還有打算派給宋錚一個員外郎和幾個差役,卻被宋錚拒絕了。此去前途未卜,萬一事情不妙,也會枉搭人命。所以,宋錚此行只帶了張崇,堪稱單騎入蜀。
這條船是匯通商貿行的船隻,小貝將陪着宋錚一直到秭歸,在那裡建立商貿行,嘗試着跟蜀國做交易。
在正式啓程前,宋錚已經與楊動、徐明軒、呂春等一干好友打好了招呼,不讓他們相送。應該安排的都已經安排好了,“長亭話別”四個字,在宋錚看來有些矯情。然而,與家人告別卻讓宋錚實在難以割捨。
祝氏自是千叮嚀萬囑咐,宋珏也眼泛淚光,這讓宋錚的鼻子發酸。兒行千里母擔憂,宋錚體會到了他們的心意。
最難以離棄的還是諸女。嬙兒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將爲人母的他卻在宋錚懷裡哭得像個孩子。瑟兒也趴在宋錚身後,眼淚打溼了後襟。厲紅娘和茗兒兩個都牽着手,眼睛紅紅的。
在這個交通不便的年代,離別有時會意味着終生不能相見,那種愁緒是後人難以明白的。幾乎所有的文人墨客都曾渲染過這種離愁別緒,然而,只有親身經歷的人才能體會其間的悲涼。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
詩句無論如何雋永,與心中的離愁相比,總是有差距。在揮手離開宋府,轉過身去的那一剎那,宋錚淚溼了雙眼。這應該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二次掉眼淚。上次還是他從大金回到江寧後,第一次見到家人的時候。
江寧城漸行漸遠,宋錚每每收拾思緒,轉移到“正事”上來。但到了夜晚,愁緒仍然佔滿了心田。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宋錚苦笑着搖了搖頭,正欲轉身回船艙,身後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
宋錚扭過身子,一個白衣玉人已經來到自己面前。
“公子是思念家中的父母妻妾,還是憂慮大齊國事?”女子聲若黃鶯,穿透了低咽的江風。
宋錚淡淡地道,“蘇大家方纔聽了良久,爲何還要明知故問呢?”
這女子,竟是豔名滿江寧的蘇蟬。
蘇蟬跟隨宋錚入蜀,要算是宋錚這些天來最意外的事了。數日前,當蘇蟬孤身一人找上宋錚的時候,宋錚的第一感覺是不可思議。然而,當蘇蟬闡述出完理由後,宋錚答應了她。還有比攜帶名妓出使更好的掩飾方式麼?不管蘇蟬的目的如何,宋錚已自忖險路重重,也不在乎多一個不知是否心懷不軌的蘇蟬。
“公子怎會猜到奴家偷聽?”蘇蟬的眼睛亮亮的,臉上卻無絲毫被宋錚發現的窘色。
宋錚沒有理她,只是在旁邊的井欄上拍了拍。
蘇蟬也不惱,“狀元郎每每出口成章,卻是無盡地滄桑。上一次那首《陽春曲》,讓奴家悵惘了許多日呢!這一次又不知讓奴家愁上幾天?”
宋錚沒有心思談話,淡然道,“宋某幾句淺吟低唱,怎能撩撥蘇大家心緒?此處江風甚大,蘇大家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公子何必總是拒人千里呢?”不施鉛華的蘇蟬橫了宋錚一眼,輕聲薄嗔。
江風吹蕩,一襲白裙被風吹起,即便是在深夜裡,亦閃現出動人的風韻。
宋錚卻無心欣賞美色。“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憑欄意!”宋錚低聲吟完,竟徑自轉身,從蘇蟬身邊行過,直到船艙裡去了。
蘇蟬的臉上涌現出一股惱色,旋即撲哧一笑,大聲道,“公子隨便說出來,便是佳句。如果奴家猜得不錯,這是《水龍吟》吧?方纔‘山一程,水一程’之語,應是《長相思》,公子可別忘了把這兩首詞都抄錄下來,奴家等着彈唱呢!”
剛剛走至船艙口的宋錚身子一頓,又接着向前行去。他心裡卻在苦笑,辛棄疾和納蘭性德的名篇,又一次被自己盜用更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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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復行行,十餘日後,宋錚等人抵達夷陵(今宜昌),由於再往上行江水甚急,宋錚等人便在夷陵棄船登岸,騎馬前往秭歸。
七月底,宋錚抵達秭歸城外館驛。他沒有想到,在此迎接自己的居然是祖傑!
自從祖傑中武進士後,便被分到蜀關。雖然不時有書信寄給宋錚,但兩人卻一直沒有見面。能在此相會,怎不讓兩人欣喜若狂。
經年不見,祖傑身子壯實了許多,隱隱有大將風範。
“錚哥,範大人在城內等你,我們快走吧。”寒暄過後,祖傑倒沒有忘了自己的職責。
“範大人?這麼說我入蜀之事,是範大人一手安排了?”
“正是,前幾天朝廷有令傳來,要求蜀關安排人溝通對面中夔州邊關,範大人接下了此事。正等着錚哥呢。”
“好,我也久聞範大人之名,正好藉此拜見一番。”宋錚也甚欣喜。現任蜀關右路兵馬使範志同,是山東路淄州人,高宗十二年武狀元。當年十八歲的他參加武舉時,一路過關斬將,在武進士考中得了二等,後奪得武狀元令,被稱爲大齊第一武狀元。這個紀錄直到宋錚出現才被打破。宋錚在武進士考課中,得了一之六等。
宋錚能這位老鄉聞名已久。當年韓忠謀劃攻蜀時,因“泄密”而損兵折將,範志同率領的五千名軍士,是惟一全身而退者。
館驛距離秭歸城尚有二十餘里,一路上,祖傑不時地爲宋錚介紹地貌和蜀關軍士駐紮的軍營。宋錚連連點頭應着,卻見祖傑麾下的軍士都在偷偷打量自己和祖傑。想一想後,宋錚嘴角微翹。打量自己,是因爲自己的名頭實在響亮。而祖傑性子之沉穩,不輸辛羽,平時很少開口,這次見到自己卻滔滔不絕,讓這些軍士好奇罷了。
根據祖傑的敘述,秭歸是蜀關的大本營,而蜀關的前線卻在巴東,宋錚另一位好友田金昌如今就駐紮在那裡。與大齊歸州相對應的,便是蜀國的夔州。與大齊相仿,蜀國那邊的大本營在奉節,而前線則在巫山城。由於這一段長江江流甚急,大齊難以藉助水道。同樣,蜀國要進攻大齊,也不是那麼容易,湍急的水流決定了,難以一次性地大規模自上而上行駛軍船。
傍晚時分,宋錚等人入城,祖傑先安排小貝及蘇蟬等人住進館驛,接着便引領着宋錚進入兵馬使府。
第一次相見,爲了謹慎期間,宋錚穿了使節官服,範志同亦着正裝與宋錚相見。
與想像中不同,範志同身材中等,臉孔白皙,也並不粗壯,若非身着武裝,宋錚寧願相信他是一個文官。然而,在兩人執手的一剎那,宋錚立即從對方佈滿老繭的手上,感覺到了驚人的力量。
由於宋錚的特殊身份,範志同亦未託大,與宋錚平禮相見。賓主落座後,自有兵弁送上香茗。
“範某久聞宋大人文武雙絕之名,卻無緣一會,今日得見,果然是人中龍鳳。”範志同言語客氣,禮節也很周到。不過,宋錚卻從中看出了疏離之意。這讓宋錚十分疑惑,自己與這位前輩老鄉從未有任何瓜葛。但以同鄉的情分,範志同應有幾分親熱纔是,如此作爲,倒難以理解。
“範大人過獎了,吾在家讀書時,便聽過大人之功業,一直頗爲傾慕。得見大人,是小子榮幸。”
“哪裡,哪裡,範某那點名頭,在聞名天下的宋小郎面前,可是黯然失色了。”範志同捋着鬍鬚,昂然答道。
難道範志同是嫉妒自己?他不會就這點肚量吧?宋錚頗感好笑,面子上還是應道,“讀千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小子年少,又久居江寧,怎敢與大人這般笑傲沙場的猛將相比。若非俗務牽絆,宋某倒情願拜在大人門下。”
宋錚打定主意:你不是捧我嗎?那好,我也捧你。這耍嘴皮子的功夫,小爺可不輸任何人的。
兩人又吹捧了幾句,連敬陪末座的祖傑都感到臉紅了。範志同也有點說不出口了,無論他怎麼誇,宋錚都能比他誇得更厲害。如此一看,彷彿範志同誇宋錚,是爲了讓宋錚誇他。最搞笑的是,宋錚把肉麻的吹捧說得無比正經,彷彿天經地義,正是如此一般。
三十六七歲的範志同也算是久歷宦海了,很快調整思緒,轉到了正事上:“宋大人,數日前蜀關這邊接到朝廷旨意,已經派員到夔州聯絡。不過,夔州那邊還未有消息傳來,恐怕你還要在這裡多呆一些時日。”
大齊派正使出使蜀國,是多少年未曾有過的大事。夔州那邊也不敢作主,定會到成都去彙報請示,一來一往,最少要花費十來天。雖然蜀國不大可能拒絕這種層次的禮節往來,但這番程序還是要走的。
“那就有擾大人了。”宋錚欠了一下身子,“晚輩也正好藉此,多向範大人求教一番,還望大人不吝賜教。”
“宋大人客氣了,這些天我安排祖傑裨將陪着你。你們相熟,說話也方便些。”
“那就多謝大人了。”宋錚又欠了一下身子,這一次,他感覺範志同好像有了一分親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