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日晚,大齊皇城。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皇城的內外宮城,張燈結綵,燈火通明,帶着濃濃的喜氣。
子時,宋錚與堯玉坤各帶着自己的禁軍隊伍來到宮城。已經值守過多次,宋錚也早已經熟悉,很快就安排妥當。巡查了一遍後,宋錚回到了皇城司衙門。坐在燈光下,宋錚翻看着剛剛印出來的邸報。這是他的習慣,每次值守,都要翻看最近的邸報,以掌握朝政動向。
邸報這個東西,西漢就有了。紙發明後,流行更廣。前朝大宋時,社會上已經出現了靠賣邸報爲生的小販。不過,這個時候的邸報都是手抄本,內容也頗爲簡約,主要刊登皇帝的敕諭、大臣的進奏和官吏的任免等。
對於邸報,宋錚看得非常仔細。忽然,上面一則消息引起了宋錚的注意:“翰林院學士宋瑜,命爲吏部考功郎中。”
宋錚來到江寧後,一直想探聽宋瑜的消息,卻沒有得到。一日前些日子比較繁忙,二是他留了一個心眼。自己在江寧城鬧騰的這麼歡,宋瑜不可能不知曉,然宋瑜卻沒有與宋府聯繫,甚至連託人帶信兒都沒有。宋錚一邊焦急,一邊卻猜測宋瑜是不是有別的用意。
早在宋瑜知曉宋湜亡故真相時,就已經解開了心結,對自己的大哥沒了恨意,只是他從來沒向宋珏主動表示過什麼而已。然而,宋珏來江寧一年多,宋瑜一直沒上門。這太不合常理。惟一的解釋就是,宋瑜在掩飾着什麼,或者說宋瑜要營造一種假象。
也正是這個原因,宋錚不敢貿然去找三叔宋瑜,甚至連讓人打聽也沒有。整個宋府中,也從來沒有談論過宋瑜。除了小萍和小四以外,其他下人甚至沒有人知道,江寧城裡除了宋環以外,還有一個宋瑜。
現在,邸報上居然有了宋瑜的消息,宋錚非常欣喜。不過,很快,宋錚又皺起了眉頭。宋瑜居然當上了吏部的考功郎中,這實在出人意料。考功郎中這個官職,本身級別並不高,只是六品,堪堪高於一個縣令,然而,卻極爲重要。
吏部有考功郎中八人,所考察的是大齊十一路三品以下的官員。後世所謂的京察,便是由考功郎中完成的。評定官員的政績,影響官員的任命。考功郎中若是巡查各地,地方官長都得像祖宗一樣供着。
讓宋錚不解的是,如此一個肥差,怎麼會落到宋瑜的頭上。宋瑜考中進士沒幾年,儘管是二榜進士(進士分三榜,一榜爲狀元、榜眼、探花,然後是二榜、三榜),入講翰林院,但翰林院裡的進士可是有七八十口人,甚至有不少皓首窮經的老進士,宋瑜何以脫穎而出,分到了這麼一個肥差?
而且這次人事調整也頗爲詭異,出現在年根底。往年這個時候,是一般不作人事變更的,而是多集中在開春後。現在,出現這個事,讓宋錚非常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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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距離皇宮不遠。翰林們雖然不像六部閣員一般,入皇城外宮辦公,但爲了召見方便,便將翰林院建在皇宮東南不足裡許處。
大年初四晚上子時,宋錚值守完畢後,換上了便裝,又拒絕了親衛護送,獨自離開了宮城。宋錚平時也使用親衛,不過次數不多,大部分時候是獨來獨往。當然,宋錚的藉口是讓親衛們多多休息。對於親衛隊長秦山等人來說,也已經習慣了宋錚的作派。
轉到街角無人處,宋錚瞅了瞅前後無人,便將身子一扭,鑽到了陰影中。沿着牆根兒,向着東南方向行去。以他的身手,自然不會被巡邏的城衛軍發現,很快便來到了翰林院。
宋錚在和堯玉坤閒聊的時候,已經不動聲色地打聽過翰林院的情況。翰林院佔地面積不大,只是一個四五畝的院子,裡面有數排房屋,是翰林們上班辦公之地。而在翰林院南側,建有幾十個畝許大小的小院,算是官員宿舍。
此前,宋錚已經秘密派宋小四到這裡打聽過,弄清了宋瑜的住址。宋瑜獨自擁有一個小院,買了兩個僕役,如此而已。
觀察了一會兒地形,宋錚鑽進一條小巷,很快來到一所院子前,這裡便是宋瑜的住所。宋錚透過門縫往裡觀瞧,見院子裡黑黝黝的,似有一點光亮。他又將耳朵貼在門縫處,聽了聽動靜,卻什麼也聽不到。
宋錚繞到一邊的牆頭處,摸了摸牆上的石縫後,拔出了魚腸劍。後退兩步後,便縱身向前,魚腸劍在石縫裡一插,便借力翻上了牆頭。
從牆上往院裡觀瞧,四處靜悄悄的,惟有北屋東邊的一間屋子裡,紙窗上還透出燈光。宋錚溜下院牆,悄悄摸到了窗下。先仔細聽了聽,屋裡只傳來翻書的聲音。輕輕摳開一個小口,只見屋裡坐着一個消瘦的青衣人,側面對着窗子。幾年不見,宋瑜除了下頜處留着一段黑鬚,倒沒有太大變化。
宋錚握了一下拳頭,卻沒有急着進屋,而是悄悄摸到西廂房處,將耳朵貼到了房門上,裡面傳來了輕微的鼾聲。從呼吸上判斷,是兩個人。
宋錚挑開房門,摸了進去。這兩個人自然是宋瑜的兩個小廝,年紀都不大,十七八歲。宋錚仔細分辨了一下,揮起右掌,切在了兩個的脖梗上,將兩個打暈過去。
輕輕吐了一口氣,宋錚退出了廂房,重新回到了北屋窗下。噠噠兩聲,宋錚敲響了窗子。
“誰?”屋裡的宋瑜一下子站了起來。
宋錚壓低了聲音,“三叔,是我。”
宋瑜愣了一下,接着面現狂喜之色,急匆匆趕到房門處,將門打開。
“錚兒!”宋瑜張開雙臂把宋錚攬在懷裡。旋即,他彷彿意識到什麼,連忙鬆開,向廂房處瞅了瞅,低聲道,“快進屋!”
進入裡屋,宋瑜看清了宋錚的面容。幾年前的瘦弱少年,已經變成了小夥子,身量已經與他一般高了。面如冠玉,眉庭開闊,端的是一個偏偏美少年。
宋瑜眼現淚光,又伸開又臂,抱住了宋錚,叫了一聲“錚兒”,便再也說不出話。宋錚也心感慨,眼角溼潤。在宋家莊代父丁憂時,宋錚與宋瑜日夜相處,早已經結下深厚的感情。宋瑜無後,對於宋錚這個宋家的獨苗,當兒子一般看待。
良久後,兩人分開。
“錚兒,你怎麼來了?”聲音依然很低。
“三叔不願見我,我只好來找三叔了。”宋錚笑了笑,“東廂房裡的那兩個,我已經打暈了,聽不到咱們說話。”
宋瑜一怔,立時放下心來,笑道,“幾年不見,你越發老辣,哪像你這個年紀的少年。”
當夜,宋錚與宋瑜促膝長談。
原來,宋瑜自考中進士後,便進了翰林院,任編修。他知道自己的復仇對象,便想往逄檜一方靠攏。然而,逄檜何等地位,豈是他一個小小的翰林能接近的。在沉寂了一段時間後,宋瑜逐漸摸清了朝政狀況。
比起宋珏來,宋瑜要靈活得多。他冥思苦想,便有了自己的主意。既然不能直接靠近逄檜,他便從逄檜身邊的人開始,他選擇的對象是兵部侍郎董蘭成。
董蘭成是逄檜的嫡系官員之一,同樣是位高權重之輩。董蘭成有一個內侄名喚楚冠,也曾做過翰林院編修。只不過後來轉任江寧府衙了。宋瑜便藉口向前輩討教經驗,與楚冠交上了朋友。在宋瑜的刻意迎合下,兩人關係日漸融洽,逐漸成了密友。
去年,董蘭成壽辰,楚冠爲姑父寫了一首賀詞,請宋瑜修正。宋瑜挖空心思,幾乎是將賀詞重寫了一遍,弄得花團錦簇。楚冠大喜,又知董蘭成自命風雅,願意與士林交往,所以便約宋瑜一同前往拜訪。
宋瑜學問好,爲了迎合官員,又特意在應酬文章上下過功夫。董蘭成極喜宋瑜,便數次將一些應酬的東西讓宋瑜“斧正”,就這樣,宋瑜與董蘭成交往密切起來。宋瑜在與其交談中,故意偶爾露出一些對黃元度施政方針的不滿。這讓董蘭成更是看重。
宋珏被黃元度徵聘到江寧,任文院副總教習,宋瑜也知道。但報仇之事何等隱秘,宋瑜也不想因此惹出什麼麻煩。故刻意疏離。即便是宋環那邊,他也沒有走動,擺出一副與宋家決裂的模樣。
宋錚聲名鵲起,宋瑜自然知曉。不過,他卻不想擅自聯繫宋錚,惟有耐心靜等宋錚上門。他相信,以宋錚之智,定會秘密聯繫他。
“說來慚愧,爲叔費盡心思,卻仍然與那逄檜攀上關係。”宋瑜面有憤色,“如此下去,不知何時才能報得了父仇!”
宋錚笑道,“三叔莫急,你現在已經出首我的意料了。那黃元度何等勢大,爲爺爺報仇,更非一朝一夕可完成的。我從邸報上看到,叔叔被任爲吏部考功郎中,這便是一大步。”
“這事兒說來奇怪,我之前沒有聽到一點風聲,就這麼稀裡糊塗地進了吏部。我隱隱猜到是董蘭成之力,然而,他一個兵部侍郎,如何能把我弄到吏部去?”
“三叔沒借過年拜會之機,向董蘭成表明此事?”
“董蘭成只是囑我盡心做事,其餘的倒沒有說什麼。”
宋錚尋思了片刻,“三叔,這事的確不是董蘭成作主的,不過,這背後定有什麼隱情。若董蘭成真把你看成自己人,以後定會有指示下來,我們靜觀其變就是了。”
“話雖如此,然黃嵩那賊廝一日不除,我就難以心安啊。”
“黃嵩是必死的!”宋錚的臉沉下來,“我有辦法對付他。只是現在缺少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