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算那些繁複的禮節,承宣使算是一件好差事,陪吃,陪喝,陪玩。唐正肅和薛啓孟來到大齊,還算恪守禮節,省得留下什麼話柄。但在宋錚面前,兩人倒比較放得開。畢竟,這段日子來幾個人朝夕相處,混得非常熟了。再加上大家都有點浪漫的文人氣息,又均是狀元之才,說起話來機鋒不斷,遠非尋常聊天打屁可比。
江寧城的風物引得唐、薛二人感慨不已,特別是與蜀人迥異的江南女子,吸引了薛啓孟的目光。剛至驛館,薛啓孟便暗示宋錚,希望到秦淮河上去逛逛,喝個花酒啥的。唐正肅是悶騷,不會說些什麼,但看那個神情,也是心嚮往之。
來到自己的地盤,從朋友角度來講,宋錚也要好好款待一番。宋錚當即答應,一伺談判結束,便會在大名鼎鼎的雨香樓請客,並表示會把江寧最紅的幾個姑娘叫來。宋錚倒不是吹牛,以宋小郎文武雙絕的名頭,姑娘們都會趕着伺候,甚至不用花銀子。
兩人聽了自然兩眼放光。蜀使去喝花酒,算不上什麼光彩的事兒,但兩人並不擔心。若宋錚連這件事兒也辦不妥,算是白混了。況且負責驛館守衛的韓奎,還與宋錚稱兄道弟的。
由於與皇帝約好,朝議後由親口彙報蜀國的所見所聞,宋錚也沒耽擱太長時間。下午申時剛過,宋錚向唐、薛二人辭行。
剛至驛館門口,韓奎卻把宋錚叫到一邊兒,低聲道,“小郎,今日言事御史汪昭庚上書,爲我祖父平反,卻被聖上拒絕了。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啊?”
韓奎也是頗有城府的人物,一般喜怒不形於色,然而,此時卻頗爲焦急,這畢竟是韓家的大事。
“什麼?竟有此事?”宋錚吃了一驚。
“不錯,小郎,聖意是否不願爲我祖父平反?”
宋錚尋思了片刻,搖了搖頭,“應該不是如此。爲令祖平反,可收攏人心。聖上秉政在即,此時行事應該正是時候。否則,我前兩天也不會無緣無故向你說那番話。”
“可這又是怎麼回事?”
宋錚沉吟了一下,“恐怕另有蹊蹺。哦,你把今天朝議的詳情給我說說。”
“我也不太清楚。”韓奎搖頭道,“只是聽說汪昭庚上稟此事,聖上便詢問朝臣的意見。衆大臣有的推託,有的要求穩重,更有人提議將此事押後,反正再無其他人提議立即爲祖父平反。”
說到這裡,韓奎嘆了口氣,“小郎,實話告訴你,在逄檜死後,我曾向國公爺和各朝堂大佬請求此事,國公府和幾個元老都對韓某表示同情,有的還暗示時機成熟,會爲我韓家講話。沒想到現在時機到了,他們都做了縮頭烏龜。”
宋錚雖然隱隱猜到了怎麼回事,但沒有親歷今天的朝議,不好妄下結論。只好安慰道,“興許是聖上見各位元老都回避此事,所以沒下妄斷。畢竟聖上還不算親政,有些事不但要尊重朝臣,更要看太后那邊兒的意思。”
“應該是如此吧。”韓奎嘆了一口氣,心裡十分落寞。
見韓奎如此,宋錚道,“你久處禁中,應該也知道聖上有爲令祖平反的意思,倒不用着急。聖上召我今日相見,到時候我自會爲韓兄說項,爭取儘快落實此事。”
“那就有勞小郎了。”韓奎向着宋錚施了一禮。
宋錚拍了拍他的肩膀,“令祖的事兒,干係重大。一旦查清,雖然會民心大快,但也會有些阻力。畢竟這是冤案,單單一個蔣魁,也擔不起這麼大的現任。到時候,必定會黜落一部分人。”
韓奎點了點頭。宋錚的話沒有說明白,但韓奎很清楚。當年韓忠被打倒,牽連了部分人,同時也提拔起來一些人。這些人因韓忠案受惠,自然也不希望看到韓忠平反。十年過去了,這些人有的走向了更高的位置,有的則在今年初的空餉案中被拿下。
不管怎麼說,對一個王朝來說,十年可謂滄海桑田。要查清十年前的舊案,不會那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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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錚返回宮城的時候,已經接近酉時了。得知皇帝去了太后宮,宋錚只好等待。
此時的太后宮內,逄瑛不再糾結於榷場之事。黃嬌已經表明了態度,逄瑛幾番勸說都被黃嬌駁斥,自然不會自討沒趣,很快轉到另一個話題。
“母后,蜀使把蔣魁的屍首送回來了。朝中紛紛傳言,當年蜀關大敗,是蔣魁利用皇城司副都統的職位,向蜀國透路了我軍消息。今天有御史提議複查韓忠案,如何處置,還要請母后拿個主意。” 黃嬌瞥了兒子一眼,沉吟起來。她的確是在猶豫,當年韓忠入獄,與其說是蜀關之敗,更不如說是韓忠擋了小皇帝的道兒。
十多年前的那場宮庭政變,皇宮起火。齊高宗死了,太子逄琰也被燒死了,這纔有了逄瑛登位。事後,韓忠堅決要求徹查宮中大案,這才惹禍上身,被衆人聯手弄進了監獄。
由於畏懼韓忠的聲望,而且當時韓忠的女婿楊鎮,依然掌控着城衛軍。不得已,王爺逄檜與黃元度、黃嬌等人,沒敢直接殺掉韓忠。直至韓忠病死獄中,此事仍然沒有辦成鐵案。只是因爲韓忠死了,楊鎮又比較聽話,這事便不了了之。
只是讓人沒想到的是,韓忠的威望太高,雖至今日,依然聲望不墜。關於韓忠的那些傳奇故事,是說書人最喜歡講的段子,也是百姓們最愛聽的事兒。
政治上的事兒沒有對與錯,只看是否有利,只看成功與否。當年打壓韓忠是爲了減少逄瑛登基的阻力,清除舊勢力。而今日爲韓忠平反,則是爲了讓逄瑛收攏人心,擡高聲望。韓忠被冤枉和平反,對皇家來說都是有價值的。
這事兒說起來十分諷刺,但事實確實如此。如果韓忠泉下有知,恐怕也會說一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吧!
對比歷史上任何一次大冤案,其發生和平反,都不是單純發生的。冤案發生,是因爲受害者礙了事兒;冤案平反,是當權者需要“撥亂反正”,同時收攏人心。即使延續到本朝,亦逃不過此律。諸位不信,可以看看那位橫刀立馬的大將軍,和那位被稱爲“睡在我們身邊的赫魯曉夫”的人。
黃嬌是聰明人,也知道兒子需要爲韓忠平反,不過一些事情還是要說清楚。
“既然有人說韓忠冤枉,倒是不可不查一查。只是皇兒要把握住分寸,不要牽連太廣,小心最後難以收拾。”
黃忠的話裡,警告的意思很明顯。逄瑛猶豫了一下,還是道,“總要有人出來抗此事的,單單一個蔣魁恐怕不夠分量。”逄瑛也必須先把話說明白,免得將來虎頭蛇尾,人心沒收到,反而受人詬病。
黃嬌輕哼了一聲,“蔣魁當年是皇城司副都統,有刺探機密之權。如果你非要有分量的出來擔當,那位在西京馬革裹屍的,分量倒是很足,只有你有這個決心。”
逄瑛皺了一下眉頭,半晌後才拱手道,“瑛兒遵從母后吩咐。”黃嬌的意思是,如果逄瑛非要大動干戈,那就讓死在西京的王爺逄檜出來頂罪吧。畢竟逄檜曾兼任皇城司都統,蔣魁說起來當年還是逄檜的手下。
逄檜算是爲國戰死,備受哀榮。這纔剛剛過去半年,皇帝自然不會做出自己打臉的事來。
見逄瑛屈服,黃嬌又道,“一些事兒要好好尋思尋思。當年宮庭大火,太子遭遇不幸,衆位臣僚擁你登位。只是你當年僅五歲,主弱臣強,我們母子戰戰兢兢過了這十來年。現在雖然日子好過些了,但居安思危的道理,你還是應該懂的。”
說到這裡,黃嬌咳嗽了幾聲,精神又有些萎靡。旁邊的宮女連忙又奉茶上來,這一次,逄瑛搶先上前,把茶水接過來,親手服侍黃嬌喝下。
“爲人主者,當慎言,慎聽,慎行,這兩年來你做得還算不錯,只是遇事還要多想一想,仔細考慮利弊。我雖不說讓你絕情寡慾,刻薄寡恩,但偌大一個國家在你手裡,哪能意氣用事?做事的分寸,一定要把握好。”雖然是說教,但黃嬌的語氣十分柔和,也讓逄瑛感覺到了一絲往日的溫情。
“遇事多與朝中的大臣商量,老國公老成持重,這大半年來對你是盡心維護,你都看在眼裡。至於你外祖父,他雖然權欲重些,但畢竟當了這麼多年宰相,處理朝政還是很有經驗的。其他的,像季璨、徐寅順、董蘭成等人,也是理政多年,多聽聽他們的意見。”
黃嬌可謂語重心長,逄瑛自然連連點頭。
說了這麼長時間,黃嬌了累了,最後意興闌珊地道,“逄了,你也大了。明年就要正式親政,再過半年,我也就完全放手了。以後的事兒,我儘量不會管了,你自己多拿主意吧。”
“多謝母后教誨,兒臣銘記在心。”
黃嬌輕嗯了一聲,擺了擺手,閉上了眼睛。旁邊的宮女過來,伺候着黃嬌重新躺下。
又盤桓了片刻,逄瑛退出了奉禪殿。
一出太后宮,逄瑛臉上露出了些許笑意。今天的事兒雖然未竟全功,但畢竟還是有一些成果,特別是黃嬌最後的諄諄教誨,讓逄瑛心裡有些溫暖。
“如果不是與那羣禿驢胡混,母后就完美了。”逄瑛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