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紅娘走後,宋錚輾轉難寐。在安頓嬙兒睡下後,他一人來到書房。
逄檜動手處理蔣魁,倒不出乎宋錚意外。從蔣魁安排人行刺郭興嘉來看,顯然已經對逄檜生出了異心。而逄檜遲遲沒有動蔣魁,是因爲蔣魁是他的心腹,掌握了逄檜不少機密,逄檜不得不慎重。
然而,這一次逄檜卻失策了。厲紅娘帶來的消息稱,經過調查,從去年下半年開始,蔣家就開始慢慢轉移家產。除了雨香樓和雨花樓外,其他屬於蔣大善人蔣元的房產,都已經暗地轉手,換成了現銀。這些舉動,皇城司的人並不知曉,他們自然不會去監視自己的上司,而暗鷹的人也許有點察覺,但並沒有義務告訴逄檜。
逄檜作爲一代梟雄,對蔣魁自然也有自己的耳目。但蔣魁玩得確實漂亮,居然在衆目睽睽之下,玩了一個金蟬脫殼。等傅海帶鄰厲紅娘等人搜捕蔣魁時,蔣家嫡系人馬居然一個也不見了。蔣宅裡還有蔣元的兩房姨太太,絕大部分傭人和婢女都在。而前面的雨花樓和雨香樓,都在正常營業着。正因如此,蔣家瞞過衆人耳目,自江寧城消失了。
厲紅娘帶來的最近消息是,數天前蔣魁已經溯江而上,到達了秭歸,以皇城司副都統的身份,順利渡過關隘,到夔州去了。逄檜調動數百人的皇城司人馬,並下達軍令攔截。奈何發現得太晚,蔣魁已經順利出逃蜀國去了。
蔣魁出逃,對逄檜的打擊極大。儘管再三封鎖消息,但朝中有不少人上書,要求逄檜卸任皇城司都統,甚至有人提議罷除皇城司外司,或者以暗鷹取代之。一時間,逄檜陷入非常被動的境地。與此同時,黃元度雖然沒有對此置一司,但他與逄檜的關係又陷入一種微妙境地。
目前最關鍵的一點是,蔣魁不知身負着逄檜的多少秘密,這些秘密一旦發酵,逄檜的處境將會更加艱難。據厲紅娘暗中推測,其中的一項秘密就是,蔣魁很可能與當年逄檜構陷大帥韓忠有關。當初逮捕韓忠的理由便是對西蜀用兵失敗,韓忠身爲大帥走漏了用兵計劃,逄檜和黃元度這纔有了將韓忠下獄的理由。其間,便是逄檜通過蔣魁一手操作的。
可以說,蔣魁從逄檜的近身侍衛,一直做到皇城司副都統,參與了太多逄檜的事。聽說,逄檜爲此吐了血,以至昏迷。
宋錚對當年的宮廷政變充滿了疑惑。最初,他完全以茗兒所說爲是。然而,這兩年的經歷,讓他感覺疑點重重。如果要解開真相,必須找蔣魁這樣的人來進行驗證。現在蔣魁跑到西蜀去,宋錚惟有喟嘆了。
蔣魁西逃當然不會是心血來潮。宋錚思忖,對方必是早就與西蜀有聯繫,將一切安排的極爲周詳,這才能瞞天過海。而且,蔣家的人撤走了近二十口,想把這些人都偷偷運到西蜀去,其背後動用的資源,也定是很龐大的。
其實早在宋錚離開江寧北上之前,蔣魁的事就已經發生了。只不過逄檜做得非常隱密,宋錚暫時沒有得到消息。在宋錚與陸嬙成婚這一個月的時間,風聲才漸漸傳了出來。宋錚一回江寧,便遇到了這種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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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錚回到江寧這天傍晚,王府迎來了一個重要客人:大金禮部尚書,欽授謝親使完顏章宗,正式拜會逄檜。兵部侍郎董蘭成,根據逄檜的命令,親自接待完顏章宗。熱鬧的酒宴過後,章宗被邀與逄檜秘談。
謀勢居內,逄檜依舊斜倚在在長椅上,手舉着長長的福壽煙槍。他的身體更加瘦弱,蒼白的臉上還泛着一絲蠟黃。
屋內的幾根蠟燭都集中在廳堂前部,而逄檜身後,只有一根,是方便他點福壽槍用的。如此擺設,使得剛剛進門的章宗極不習慣。他的周圍明亮無比,而逄檜那邊卻顯得昏暗,幾乎看不表逄檜的面容。這樣一來,讓章宗感覺被人審視一般,全身被逄檜看個透徹,而他卻看不清逄檜的虛實。
雖然如此,但聯想到這位王爺陰冷的性格,章宗又感覺釋然。雖然逄檜有這種小手段,但章宗有把握說服逄檜,達到自己的目的。特別是風聞逄檜重要心腹蔣魁西逃蜀國後,章宗感覺把握又大上了不少。
章宗進門,逄檜依然安之如故,沒有一點起身的意思。章宗雖有些不滿,仍舊躬身施了一禮,“參見王爺!”
逄檜長吐了一口福壽煙,往堂下瞥了一眼,“是章先生啊,幾年不見,你也見老嘍。不過,比我強。”
章宗也有些感慨,當年他與完顏玉生南來時,逄檜雖然也看上去身體不太好,但精力依然比較充沛。然而,三年過去了,逄檜卻變成了眼前這副模樣,簡直像個肺癆鬼了。
“王爺,我大金之主感謝王爺當年襄助之恩。這次,聽聞王爺身體微恙,特命我帶來百年人蔘三十株,以供王爺滋補。東西我已經交到府上,還望王爺笑納。”
逄檜輕嗯了一聲,坐直了身子,將福壽槍放在一邊的几案上。“貴主倒是有心,回去後替我謝謝他。”
章宗唯唯應着,逄檜又道,“當年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以後希望貴主遵守當年的承諾,十年之內,不要入寇我大齊。”
章宗忙拱手道,“王爺應該知道,我大金太后韋娘娘是漢人,大金之主身負漢人血脈,而登位又得王爺襄助,自對大齊心存友好之誼。自我主登基以來,朝野上下,主戰勢力雖多次鼓動南下用兵,但我主堅決不準,雖揹負朝野怨言,亦爲不悔。”
逄檜擺了擺手,“你們大金的邸報我也看過多次,知道你們那邊的事兒。這幾年,貴主整頓朝綱,休養生息,國力業已恢復上一代金主全盛之時。觀貴國最近數月的消息,朝野上下,主戰者紛紛上書,要求南下或西進。這是否是有人背後策動,我不會去管。我的要求很簡單,貴國軍士,不能踏足黃河南岸一步。至於通商貿,增設榷場諸事,我卻是幫不上大忙的,你還需要找我大齊宰相黃元度商議。”
也許話說得有些多,逄檜咳嗽了數聲,打起了哈欠。貼身小婢連忙送上水,又將福壽槍點着,送給逄檜吞雲吐霧。
章宗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心中暗自腹誹。多年以來,大齊東京關和山東關,雖然設立了幾處榷場,但規模極小。反倒是黃河兩岸私自倒賣貨品的有不少,甚至遠遠超過榷場數量。通過這種方式,大金能夠源源不斷地從大齊收到物資。
事實上,對於多增加一些榷場,大金最初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迫切。完顏玉生早就注意到了黃河兩邊的貿易,並暗中委派人監控和掌管貿易狀況。完顏玉生甚至希望這種偷偷摸摸的貿易一直進行下去,甚至越來越多。軍士經商,向來是腐敗之兆。大齊邊關軍參與經商越多,就會越腐敗,戰力便會越低下,大金這邊面臨的威脅則越小。 wωw⊙ ttk an⊙ CΟ
然而,這畢竟是倒賣,並不穩定,也不是長久之計。特別是自從紀家大案爆發後,大齊開始整頓軍隊,黃河兩岸的倒賣亦受到很大的影響。眼下,大金正在準備向關中用兵的關鍵時刻,亟需大齊的物資,所以纔派章宗南來,想把擴大榷場之事確定下來,一是爲了通好,二是想盡快從大齊這邊得到一些戰備物資。
章宗心裡在暗忖,難道逄檜得到了風聲,故意刁難?想到這裡,他忍不住道,“王爺,大齊的東京關和山東關,都有不少將領慫恿商人偷渡黃河賣貨,從中攫取大量銀現,這對貴國稅入極爲不利。章宗雖然愚昧,但亦知道,若多設幾處榷場,擴大榷場規模,則商人不必私自倒賣,而是走正規榷場,那麼朝廷所得稅入也是極爲可觀的。”
逄檜搖了搖頭,“章先生說的情況,吾已覺之,故我大齊近來正整飭軍隊,精兵簡政,吾亦爲此焦頭爛額。至於擴大榷場的事,我就不參與了。”
也許屋內太熱,章宗頭上冒汗,“王爺,貴國邸報在下亦時常觀看,聞大齊亦有不少將領希望北上,以圖吾幽並之地,若不及時借吾國四王爺與怡和郡主成親之機,商討此事,來日恐再生事端。還望王爺爲兩國安寧,再給新力。”
逄檜笑了一下,顯得有些陰暗:“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只管軍,不管商。”
章宗渾身抖了抖,逄檜笑得太過詭異,好像能看出了什麼,一點不以“大局”爲重。不得已經,章宗略微沉吟了一下,又道,“王爺,去年新科文狀元宋錚殿試之文,不知王爺看過沒有?”
逄檜眼皮撩了一下,“怎麼,章先生對此有高見?”
“不惟在下,吾主亦對宋錚此文大加讚賞,並深以爲是。依照此文所說,若大齊與大金多多進行貿易,吾大金會越來越依靠大齊,將來兩國均不可能彼此犯邊。愚以爲,榷場之事,亦關乎邊界安寧。還忘王爺慎重考慮,多多襄助。”
“一篇科舉之文,又算得了什麼?”逄檜搖頭道,“章先生,榷場的事我還是那句話,吾不參與,你若沒有新的說辭,就談點別的吧。”
逄檜“不見兔子不撒鷹”,逼着章宗透露實情。其實,逄檜大可明確地問一問,你章宗來此到底是什麼目的。雖然以上說的那些都有道理,但背後肯定還隱藏着什麼。那麼,在此之前,逄檜一定要掌握談話的主動權,也惟有一此,在談緊要之事時,才能多沾一些便宜。
章宗同樣如此,通過變幻各種說辭,轉換語氣,想掌握主動,卻被逄檜拿得死死的。
沒有辦法,章宗只好道,“王爺,不知你對關中局勢,是怎麼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