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押送林翰的囚車進江寧城時,江寧城官場立即轟動了。與林翰陪綁的是崇仁縣的知縣。由於先前在李德年那裡謄寫了卷宗,再加上右司的摸底兒,所以崇仁知縣的篡改卷宗的手段,根本沒派上用場。很快,劉茂便識破了其中的蹊蹺之處。何況這位崇仁縣令與林翰聯繫緊密,也摻和了挪用庫銀的事兒,宋錚自然不會客氣。
然而,林翰不比鹿丙軒,後者雖然是有後臺,但不過是國公府三公子的舅子,還不是正牌的那種。林翰卻結結實實是徐寅順的女婿。
自從紀用倒臺後,戶部尚書一職空缺,而徐寅順一直以右侍郎的身份代掌戶部。徐家也是超級大家,右司卻把人家女婿捉到了江寧城,這是結結實實地打臉啊!
在宋錚抵達江寧城的第三天,木玉和袁蓉押着另一名蠹蟲回到了江寧,這一次落馬的是單州知州。
單州是山東路的一個較小一個州,下轄三縣。這位知州也沒什麼後臺,卻偏偏十分貪婪。木玉與袁蓉陪着另一位刑部郎中到了山東路後,沒費多大勁兒,就把單州知州拿下了,順帶着還捉了單州治下成武縣的知縣。這些貪官沒有林翰那種借錢生錢的本事,所做的不過是刮地皮,“天高三尺”,便是爲這些人準備的。
短短一個月內,右司拿下了三位知州,兩個知縣,還將一名知縣自盡,朝野立時震動。各部官員議論紛紛,各式奏摺雪片一般飛到了小皇帝的案頭。這一次,捎帶着刑部也跟着倒黴。
這些奏摺攻擊的方向,自然不是應不應該拿下貪官,而是拿右司的職責說事。有的說,右司有拿人之權,要刑部何用?有的說,右司混亂綱紀,於理不合,應該取消。還有的則說宋錚不過是右司監正,沒有職責管右司以外的事。
再到後來,這些攻擊變本加厲。有的把矛頭對準宋錚本人,把原來宋錚中狀元時收受賀禮的事都翻了出來。由於宋錚抓捕貪官,動輒查抄家產,所以有的說右司是借查貪官之名斂財。更有甚者,說宋錚是僞造證據,恃寵而驕。
儘管有刑部當擋箭牌,宋錚本人卻依然成了全體官僚的公敵。惟一高興的是江寧的百姓,在他們眼裡,宋錚幾乎成了大齊的包公,而右司變成了青天衙門。百姓纔不管當官的怎麼爭權,只要有官僚落馬,他們就高興。
雖然如此,龐大的壓力讓小皇帝也有些慌手腳。七月初五,宋錚又一次被宣進宮城西齋。
一進殿門,宋錚嚇了一跳。他雖然知道很多人彈劾自己,卻沒想到奏章會這麼多。不但小皇帝面前的桌子擺得滿滿的,連桌下也擺着三大摞。
“宋師,你看看吧!”逄瑛苦笑道,“我讓人把彈劾右司的摺子全都集中到這裡了,小貴子統計了一下,總計五百五十二份。上面這些是今天剛剛送上來的,主張殺你以謝天下。”
宋錚心中一震,這些人終於把口號亮出來了,想除自己而後快。
“聖上是怎麼考慮的?”
“這……”小皇帝不太好開口,畢竟,如此急功盡利,是他一力催促的結果。按照宋錚原來的意思,要循序漸進,先拿下一個試探一下官員的反應,然後再徐徐圖之。如同溫水煮青蛙一般,用兩年的時間,先整頓好右司,接着從最下層的知縣一級抓起,慢慢地讓整個官僚階層接受右司的存在。
本來麼,各級官僚都知道有一個暗鷹,由相府掌控,相府借其查過一些官吏。黃元度的手段是由暗鷹提供消息,然後由刑部出面,將犯官拿下。手段堂堂正正,官僚們也習慣這樣。誰都知道,當官也是個危險行業。
現在倒好,右司立足未穩,本身的事還沒弄利索,小皇帝就急着顯示權威。官僚的反彈一上來,小皇帝便承受不住了。
憋了半天,逄瑛才緩緩道,“昨晚太后給我傳信,讓我追查右司貪瀆之事,也不知她聽了哪個混蛋的謠言。而且……而且明日上朝,太后……太后要聽政。”
宋錚心中冷笑,這恐怕纔是小皇帝有些認慫的真正原因。由於黃嬌迷戀“佛事”,基本上也不大出現在朝堂聽政了,一般事情都由小皇帝決斷。當然,這個決斷是相對的,很多事還要依賴黃元度和各部尚書。決斷不了的,小皇帝便傳信於黃嬌,母子商量着來。對外發布詔令,還是要黃嬌說了算。雖然如此,但黃嬌不上朝,小皇帝弄得有些自信心膨脹。
而今,一聽說黃嬌要上朝聽政,行使太后之權,小皇帝撐不住勁兒了,所以把宋錚召來想辦法。
儘管對小皇帝有意見,但宋錚還是要急人主之所急。他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聖上,王府、相府和國公府可有奏章送上?”
“王府和相府都沒有,國公府那邊倒是有一份。國公倒沒攻詰宋師,只是擔心朝事混亂,建議朕好好查一查,口氣和太后差不多。”
這個老匹夫!宋錚心裡暗怒。
“國公可真是公忠體國啊!這麼多年了,國公不過是上個謝表祝詞之類的,頭一回摻和到政事中,咱們右司面子可不小。”
“宋師!”聽到宋錚說話怪怪的,小皇帝瞥了他一眼,無奈地道,“還是想想辦法,明天怎麼應付吧。”
宋錚撓了撓頭,“聖上,爲臣想問一問,若是這次真的無法應付的話,聖上打算怎麼辦?是否將臣殺了?”他是想借機探探小皇帝的心意,是不是鐵了心要維護自己。
“那當然不行!這次是朕的主意,何況查的那些貪官又證據確鑿,怎麼能殺你!”小皇帝急忙道。
“可那些人非要殺我的!怎麼辦?”宋錚又問了一句,心裡卻是一暖。
“我……我頂多讓你先離開右司,去出使蜀國。”小皇帝有氣無力地道。
“出使蜀國?”宋錚心下一突,他可從來沒聽說過要出使的事。他看了看逄瑛,而逄瑛躲開了他的目光。宋錚心下恍然大悟:原來安排自己掛名禮部郎中,是小皇帝早就安排好的,目的就是讓自己去蜀國。
這時候到蜀國去,還能有什麼事?宋錚想了想其中的利害,額頭上開始冒汗了:原來是讓自己去冒險——
大齊與大金的貿易協議已經簽訂了,完顏章宗四天前剛剛離開江寧。下一步,天氣轉涼後,金齊就要合兵進攻關中了。大齊的進攻路線是潼關,沿渭河南岸直撲長安。長安從地理位置上看,是關中平原的西南角。向西南方向越過秦嶺後,便能到漢中,而漢中是入川的北邊的門戶。
當年,西夏也不是沒有圖謀蜀國的打算。只是由於有大齊和大金的邊關壓力,再回上川路實在艱難,所以,西夏在佔據漢中後,沒有進軍蜀國,反而與蜀國修好,合力對抗大齊。
大齊要進軍長安時,西夏若得到蜀國之助,便相當於有了靠山,亦有了退路。而這個時候派宋錚去蜀國,肯定是要離間蜀國和西夏的關係,免得他們向關中提供幫助。否則,大齊軍隊進攻會更爲艱難。
宋錚冒汗的原因是,蜀國可不是傻子,哪會容忍一直對自己圖謀不軌的大齊佔據漢中要地!要知道,歷史上佔據蜀地的政權,幾乎全都是從北邊被突破的,宋錚若真是去了,肯定沒什麼效果。
何況大齊對關中用兵的最終目的,還是瞄準了蜀國的地盤。這就好比一個流氓堵住了一個漂亮妹子,流氓都開始脫妹子衣服了,嘴上卻要告訴人家,不會碰對方身子。這不是自欺欺人麼?關鍵是蜀國不是軟綿綿的妹子,人家好歹也是有兵有糧,無論如何也要作出反應的。
如此一來,宋錚可就危險了。如果再考慮到那邊還有一個大仇敵蔣魁,那幾乎是一個必死之局了。
想到這裡,宋錚如同一盆涼水從頭澆下,全身都抖了起來:“陰謀!這是陰謀!”他的話幾乎是吼着出來的。
逄瑛情知說漏了嘴,正要補救一番。現在見宋錚反應這麼大,他倒是愣住了,“宋師,什麼陰謀?”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眼神,不去目視小皇帝。他現在總算明白了逄瑛的打算。逄瑛急着讓自己抓貪官,把右司的權威先豎立起來。若是右司受了攻詰,便藉機把自己挪出右司,由水丁接手。然後讓自己出使蜀國去,爲大齊進軍關中減少阻力,以達到所謂開疆擴土的宏願。
這些若真能實現,那麼,小皇帝既在朝廷豎立了權威,又能開拓疆土,從而爲逄瑛正式秉政打下良好的基礎。
只是,小皇帝沒想到的是,朝廷的反應如此之大。這些奏摺讓小皇帝感到了莫大的壓力,黃嬌又發了話,眼看事態就要失去控制了。沒有辦法,小皇帝這才找自己來商量對策。偏偏自己還不能置身事外,不然的話,小皇帝在滿朝文武和黃嬌的壓力下,說不定真的要揮淚斬馬謖了。
宋錚深吸了一口氣,“聖上,這事你可與王爺和宰相商量過?”他本是想問一問,右司現在這種情況,小皇帝是不是找大齊朝最重要的軍政一把手商量過對策。
然而,逄瑛會錯了意,以爲宋錚問的還是調其到禮部當郎中,以備出使蜀國的事。他猶豫了一下,“是宰相給我支的招兒,王叔那邊……也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