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非晚上宴請翼國幾個朝臣,多喝了幾杯,所以早早便睡下,忽然聽聞翼宮來人,急忙起身去迎,見到來的是太后身邊的貼身宮人,已隱約猜出幾分。
宮人簡單述明來意,秦非立即收拾藥箱隨之進宮,等到達時,才發現楊絮已經昏迷了過去。
秦非見楊絮如此虛弱,也急了,立即挽起袖子施針,一面吩咐御醫爲他打下手,一面開始口述藥方。
衆人直直忙到半夜三更,楊絮才悠悠醒轉,而胎兒也保住了。
太后欣喜異常,把多年佩戴的玉佩賜給秦非,另外還派人往秦非府邸送了大量布匹和黃金。
秦非雖沒說什麼,面色卻依然很濃重。
太后將他叫到屋外,低聲道:“老身有一事想請教秦先生。”
秦非俯身道:“太后請講,臣定然知無不言。”
太后沉吟半餉才道:“王后這個孩子究竟能不能生下來?”
秦非一愣,道:“太后可是有何顧慮?”
太后避開秦非的眼睛,道:“沒什麼。只是宮裡有一位御醫說,王后身子不適合生育,恐怕母子只能活一個。”
秦非道:“上次還不要緊,這次確實很有這個可能。不過這也不一定,臣必傾盡全力保住王后母子。”
太后不語,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能保住大人最好。若是實在不行的話,就舍母保子。”
秦非略顯驚訝地看了一眼太后,隨即垂下頭道:“遵命。”
太后依舊不放心,道:“王后身子不好,情緒又容易失控。請先生從現在起便側重於保子。”
秦非心中只覺無比沉重,道:“遵命。”
太后道:“辛苦先生了。事成之後,老身定有重謝。”
秦非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得道:“太后勞累了一夜,也早點休息吧。臣就先告退了。”
太后道:“以後還得勞煩先生照顧王后。大王對老身叨擾先生一事非常介意,希望先生能爲老身保密。”
秦非道:“臣明白。”
太后目送秦非離去後,又走到了楊絮的榻邊。
楊絮已然熟睡過去,臉色雖然已經蒼白如雪,但已經多了許多生機。太后輕輕地爲她拉好被子,又低聲叮囑了宮人幾句後才離開。
燭火熄滅,屋內一片漆黑。楊絮緩緩睜開了雙眼,淚水一滴一滴打在了枕頭上。
至此之後,每隔幾日的深夜,便有太后親信接秦非入宮爲楊絮診治。
秦非以孕婦需心情舒暢爲由,勸太后解除了對楊絮的監視。楊絮的身子一天天好轉起來,但妊娠反應卻越來越厲害。太后看在眼裡,急在心上,急令所有御醫參與其中。但衆御醫面對楊絮的怪異體質,皆束手無策。太后除了三番兩次暗示秦非要定要保住孩子,也別無他法。
這日,楊絮一改往日看診時的柔順和安靜,不但屢屢對秦非冷嘲熱諷,更和太后派來的宮人起了口角。秦非連哄帶勸,楊絮卻依舊不依不饒,不但把那宮人活生生地罵走,還把秦非的衣服扯破了。
秦非灰頭土臉地出了寢殿時已經到了子時,他愁眉苦臉地看着自己被扯破了的衣服,一面走,一面思索該怎麼跟杜若解釋。涼風一陣一陣順着脖子往裡鑽,秦非打了個寒戰,把領子緊了一緊,卻忽然感到懷裡多了一團布帛,掏出一看,竟然是一塊繡帕。繡帕上畫着一副簡單的後宮的地圖,地圖上的最南面的一角用一個圓圈圈住,旁邊寫着“不見不散”。
秦非恍然大悟,原來楊絮的撒潑發狂不過是障眼法,爲的就是趁衆人注意力被吸引時,將這繡帕塞進秦非的衣衫裡。
秦非立即循着地圖標示,來到了一座遍植楊柳的小園。
園的中心有一座小樓,樓上燈火未熄,發黃的窗上印着一個瘦削的女子的身影。秦非上了樓,伸手敲了敲門,低聲道:“臣可以進來嗎?”
屋子裡沒有任何聲響。秦非等了一會兒,又敲了敲門,聲音也大了許多。但依然無人迴應。秦非心中暗暗驚奇,猶豫再三後,伸手推開了屋門。
屋內擺設簡單素雅而不失高貴,儼然是一間貴族女子的閨房。秦非小心地走到房間裡,不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原來那窗上的身影並非楊絮,而是一個玉像。
玉像比秦非低了將近一頭半,但在女子裡應該算得上是中等偏上。塑像身材纖細而不失嫋娜,透着一種高雅和素淨,面目更是刻畫得栩栩如生。秦非第一個反應便是覆影,但隨即否認了這個想法。
這女子並非是覆影,而是和覆影頗爲相似的楊柳。
一聲輕輕的嘆息自背後傳來。秦非嚇了一大跳,轉身便看到了楊絮憂鬱的面容。
楊絮走到塑像面前,伸手輕輕地撫摸着它的臉,道:“是不是很像?”
秦非不由道:“像什麼?”
楊絮道:“楊柳和覆影。”
秦非猶豫半餉,才道:“楊王后和思夫人的確很相似。”
楊絮直直看着雕塑,道:“如果只看畫像或者雕塑,很少有人能將她們區分開來。”
秦非只能聽着。
楊絮的嘴角揚起一個嘲諷的笑容,道:“所以很多人都以爲袁濜喜歡的人是覆影,而袁燧原本愛着楊柳。”
秦非心中更奇,卻不敢多嘴。
楊絮放下手,在桌子前坐下道:“這間屋子原本是我姐姐楊柳的寢室。我們的母親是袁濜的母親的表姐。袁濜的母親去世後,母親憐惜他年幼喪母、孤苦伶仃,便讓姐姐進宮陪他。姐姐自小就是和袁濜一起長大的,與其說他們是兩小無猜,不如說他們是相依爲命。袁濜是一個非常內斂的人,他雖一直很喜歡姐姐,卻始終不肯表露絲毫心意,總是被動地接受着姐姐對他的關心和體貼,甚至被動地等待她先開口讓他娶她。上蒼總是吝嗇的。如果不給你機會,就算再努力、再拼命,也終歸一無所有。即使給了你機會,如果你不去及時珍惜,到頭來也只有水月鏡花般的回憶。”
楊絮目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傷感和痛苦,輕微地顫抖起來。
秦非將身上的披風給她披上,道:“不要說了。你身子好不容易纔剛好些,何必再讓自己痛苦?”
楊絮苦笑道:“不說出來我只會更痛苦。”她又走到了玉像前,道:“你知道我爲什麼會像個瘋子?就是因爲我滿心的委屈和怨恨無法向人言說。我知道太多袁濜不能也不想讓別人知道的秘密,所以身邊總是佈滿了他和太后的眼線。我表面上是風光無限的王后,但實際上不過是個任人擺佈的傀儡,是翼宮最大的笑話。直到我遇見你……”她扭頭看着秦非,目光中洋溢着的罕見的柔情讓她美得驚人。
秦非被她容光所懾,不由垂下了頭。
楊絮動情地道:“別人都對我避之不及,嘲諷不已。甚至連我的家人也以我爲恥。只有你真心地關心我、幫助我,只有你把我當成一個真正的人,而非怪物。”
秦非低聲道:“臣只是在儘自己的本分和職責。”
楊絮柔聲道:“你不必緊張。我知道你對我只有憐憫之意。我叫你來這裡,只是想請你陪我說說話,並無其他奢求。”她嘆息道:“何況,我也自知比不上你的妻子。我甚至連一般的女人也比不上。”
秦非擡頭道:“不是這樣的。您很美,也很好。”
楊絮淡淡一笑,道:“多謝你,秦非先生。”
秦非一怔,驚恐地看着楊絮,道:“你,您是什麼時候……”
楊絮幽幽道:“我知道很多不爲人知的事情,其中有關於你和項重華的,也有關於別人的。與其執着於我爲何知道你們的身份,何不問我一些其他秘密?比如說,先王是怎麼死的。”
秦非的心猛烈地跳起來,他急切地擡眼望着楊絮,卻又低下了頭。
楊絮也愣了,道:“你難道不想知道這些事情嗎?”
秦非肅然道:“非常想。但從您口中得知這些事情,會讓臣有一種負罪感。無論您是否相信,臣幫助王后,從未有過絲毫企圖。”
楊絮沉默了許久,道:“我相信你。如果你真的沒安好心,我也不會把你叫到這裡。”
秦非道:“多謝王后。臣告辭了。”
楊絮大聲道:“站在。”
秦非只得停住腳步。
楊絮走到他身後道:“我告訴你這些往事,並不是爲了向你報恩。”
秦非沒有回頭,道:“那您是爲了什麼?”
楊絮道:“爲了宣泄我的痛苦。在我的生命裡,除你以外,再也沒有誰可以令我毫無保留地講述真相,懺悔過往。”楊絮的手緊緊攥了起來,眼中又佈滿了瘋狂的血絲,咬牙道:“也是爲了藉助你們的手替我報仇。”
秦非道:“你可知這報復的代價是什麼?”
楊絮冷笑道:“我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女人。國家如何,袁氏如何,與我何干!我願意爲我的摯愛犧牲一切,而對於背叛我的和我所憎恨的,哪怕燃盡自己,我也要和他們一起同歸於盡。縱然傾覆了國家,毀滅了世界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