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下,樑筠的身影出現在兩人之後。
“陛下。”陳杼臉色一變,俯身施禮。
“南郡之幸……就是要建立在她的香消玉殞上麼?”樑筠喃喃出聲,忽然一股怒意就涌上了他的心,英俊的臉孔上顯出鄙夷之色,橫掃了一眼跪拜在腳下的兩人,擡手,“起來吧,柏桓你進來。”
陳杼無奈的抻抻衣服,對趙武說,“你先回去吧。”
“不必,一起來吧。”樑筠頭也不回的往回走,斑駁的樹影和着陽光變成淡淡的綠色黯淡光圈打在他的眼前,忍不住擡手遮在眼前,耳邊彷彿有女子用輕聲脆響的聲音吟誦,“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那一日的初見帶給他的震撼是那麼的清晰,清亮的女聲和她後來柔啞的嗓音有些不同,但他也從來未曾懷疑。真的是從來未曾懷疑麼?樑筠裂開嘴角給了自己一個大大的微笑,帶着幾分誇張幾分嘲諷,或許若他從來真的未曾懷疑的話,那個女子便該出現在這東暖閣裡,便該與他共赴良宵,只是,他不是虛懷若谷的聖人,他懷疑,他猶豫,他躊躇不前,於是,一場相識便付諸東流,造化擺弄好的相遇被彼此的猜疑和懷疑白白浪費。直到現在,他還是不能明白霄蘭對他的若即若離,又是爲何。
他停下腳步,斑駁的陰影隨着他一起停住,樑筠苦笑,有些事是註定的不能隨心停留,更不能追回,他如今所能做的,只有……
“柏桓,宋姑娘怎麼說?你再給孤詳細說一次。”
陳杼哎了一聲,只得原原本本再敘述一次經過,末了他加上一句,“臣聽聞南疆多有苗蠱之術,可以有藥石所達不到的神奇之效。只是,這些多爲歪門邪道,不爲醫師所齒。”
“苗蠱之術……”樑筠皺了下眉,凝起一個大大的皺痕。
“只怕孤說了,她也未必肯。”想起那個女人的執拗,樑筠一陣力不從心。
“要看陛下怎麼開這個口,怎麼說這件事。”陳杼擡起頭,看着他的主上。
“哦?柏桓有什麼辦法?”樑筠忍不住發問。
“眼下不知西南方向戰事如何?”陳杼微笑回答,一句話讓樑筠的眼前發亮,點了點頭,像是下了巨大的決心,“不錯,只要有一絲希望,也要試一試。傳孤旨意,調軍師霄蘭不日南下,輔助勵王。”樑筠剛剛說完,自己又把這重假設推翻,“南部……平靜的很,似乎這個調動難以服衆。”
“陛下呢?還在閣裡?”殿門外,一個小太監着急萬分的對小明子念道,現在小明子可是樑筠眼前的紅人,誰不敬他幾分?何況……據說小明子早前被貴人指點過。
小明子爲難的看了看緊閉的大紅朱門,“不是咱家不去通傳啊,這會子只怕陛下還在和陳大人議事,咱也沒有多餘的腦袋。你這麼急,什麼事兒?”他很少過問其他宮人這些事,只是今天看這個來傳話的小太監實在是太過焦急,他要先問問事情的大概再決定要不要冒個險進去同傳一下。
“明公公,那個,是果妃娘娘那裡,娘娘從今天早起就嘔吐腹瀉,折騰到現在,眼看着連太醫都壓不住陣仗,奴才這纔過來。”
“果妃娘娘?太醫們怎麼說?”嘔吐?小明子渾身一震,樑筠平素不喜近女色,特別是這半年來忙於政事,幾乎每晚都是宿在東暖閣裡,大概十天半月的去慕妃那裡看看,慕妃是他的結髮夫妻,要不是因爲山曉的那件事,只怕她此刻已經掌控鳳印,執掌六宮。好在慕妃性情婉柔,他和山曉的那晚,她是知道的。後來,皇上就不知爲什麼忽然對一個大臣的女兒很是青眼,納進宮中,不日便已被封賜爲妃,那人就是這個果妃。
“太醫們已經確認是喜脈。”小太監很高興的奏報。
果然,是懷了龍種,這大概是件喜事,只是……想到果妃受寵的原因,小明子忽然就有點感到寒意。只是和那人有一對相似的眉眼,就能夠被寵愛到這種地步麼?
這要真是她出了事,自己就是再長几個腦袋也不夠被砍的,小明子渾身打個機靈,趕緊一甩袖子,咬咬牙,“你隨咱家進來。”小太監千恩萬謝,跟在他的身後。一起進了東暖閣。
“陛下,果香殿來了人有事要奏稟陛下。”他站在門外,規規矩矩的對空空的門板行禮,絲毫不敢懈怠。
“孤正商議國事,容後再說。”裡面冷冷的傳來這個聲音。小明子應了一聲,轉身欲走,裡面又傳來第二聲,“叫他進來吧。”
到底還是在意啊,小明子揮了揮手,將那小太監進去。
小太監好生伶俐,進去就跪倒道喜,“恭喜陛下,果妃娘娘有喜了。”
有蝶碗打破的聲音。
沉默……
“知道了,退下吧。”
小太監莫名其妙的退了出來,一臉苦相,本來這是就件很討喜的事,大多通報之後都會君心大悅,有所賞賜,可是……這一次太蹊蹺了吧。
“明公公,這……奴才回去該怎麼跟主子交代啊。”想起來臨行時果妃激動的神色,小太監就有點手足無措。
“咱們做奴才的就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你回去之後儘管將陛下的話帶到也就是了。”小明子眼底閃過了悟的神色,他已經明白了幾分樑筠的心思。
小太監怏怏而去。
約麼盞茶的功夫之後,陳杼從屋裡出來,對他招了招手,“明公公,陛下叫你進去。”
小明子答應一聲,跟着過去,卻看到陳杼在他進屋之後匆忙退了出來,更加肯定自己剛纔的猜測,跪倒在地,“陛下。”
背對着他的人沒有言語,彷彿在進行着什麼思考和鬥爭,許久,他聽見從那副身軀裡傳來的決斷,“孤有一件事,要你親自去做。”
小明子一個頭磕在地上,“奴才遵旨。”
***
南郡西南的邊陲城郭,已然綠樹蔭蔭,早已過了草長鶯飛的二月天時候,遍地的綠草已經沒過腳踝,這一帶多水,近水的地方更是草木旺盛,有的蒿草已經達到了成人膝蓋的高度,期期艾艾的映着朝露的光潤,晶瑩欲滴。
一雙軍靴毫不留情的踩過草地,生生踏出一條小路,蜿蜿蜒蜒的伸向水澤那端。
“端木,這封信你看過了沒有?”
“還沒有。”
“信上說,她要來了。”在說到她這個字的時候,說話的人有點停頓,卻掩不住欣喜。
“哪個她?是王爺日日牽掛的那位好友麼?”端木涼有點訝異,傳說那人前些日子在幽州城裡很是有些叱吒風雲的味道。
被問到的人點點頭,欣喜的神色更加顯露於外,攥緊手中的信紙,忽而眉頭凝起,“只是,二哥這麼急着將她調派過來,不知道還有沒有什麼其他的用意。我們呈報到京城的文書大概也是那個時候纔到,怎麼這麼快就來了會信,對於這點,本王還是沒弄明白,端木,你怎麼看?”
端木涼微笑着躬了躬身,“只能猜測京城是另有打算,而並非是由於咱們這邊的戰事纔派出軍師的。”
聽見他提起軍師二字,那人迴轉過身,虎目含威,“端木,她來了,本王希望你們能很好的相處,除卻身份不提,她是我至交好友,而你,是我左膀右臂,本王斷然不希望看到你們二人有什麼嫌隙。”
端木涼頭低得更低,恭敬的回答,“屬下定然不會做小肚雞腸的婦人形狀,王爺切請放寬心。”
“四王爺!”旁邊有人忽然走過來,一邊大聲的打着招呼。在樑盛近前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下馬兒,翻身下來,喜笑顏開,“剛剛抓住一個宸瀚派來的奸細,副將軍正審着呢。看樣子來頭不小,這次咱們可是賺着了。”他揮動着馬鞭高高興興的說着,見到端木涼臉色一動,熟稔的過去打招呼,“端木先生,你還是老樣子,一點都不見老哇。”
端木涼微微笑着,彷彿是永遠不會改變的笑容,彷彿春風,“那番,你回來了?”
來人叫做那番,是這座邊陲小城的常客,軍營中知道他真顏的人少之又少,就連端木涼也只是知道他的名字叫做那番,是負責在南疆蒐集信報的頭目,而他真正的身份是什麼,誰也說不上來,就好像這個人是憑空冒出來的一樣。
沒有尋常探子的暗沉,那番很是爽朗,似乎帶着點北狄人才有的豪邁在這些軟糯氣息濃重的南疆男人面前顯得特別的特殊,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竟然統轄着整個南郡在南疆的情報網,真是不可思議。
那番摘下脖子上的一串紅色石頭穿成的項鍊戴到樑盛的脖子上,“從南疆帶來的,說帶着能除去溼瘴之氣。哎哎,你別摘下來啊,我可是花了好大力氣才找到的,等你大軍南下的時候,這東西可是要派上大用場。”
樑盛打算摘下來的手就停住,怎麼說這也是那番的一番好意,他彆扭的看着自己的軍服之外戴着那麼一串紅豔豔的石頭項鍊,再瞧那番一身南疆男子的花裡胡哨的裝束,只好閉上了嘴。
“啊,那番這次回來有什麼好消息麼?”看他如此高興,樑盛忍不住先發問。
“哈哈,端木你輸了。”
“好好,二十兩。”
“咦?”樑盛納悶的摸着自己的鼻子,瞧着那兩個人打啞謎。
“屬下在那番臨行時和他打賭,說到等他回來若是帶來了好消息,王爺一定會忍不住先發問。哎,還是那番瞭解王爺的脾氣啊,是屬下輸了。”
“好大膽子,敢拿老子打趣啊。”樑盛好氣好笑的看着他們兩個,那番朝着端木涼吐了吐舌頭,後者則攤開手搖搖頭。
“唔,閒話不多說,那番這次回來正好有一件事要交給你去做,很重要的一件事。”樑盛收斂起笑容,忽而嚴肅了起來。
那番和端木涼也收起打趣的心情,認真的等着他吩咐。
將手裡的信交給端木和那番,“陛下的加急旨意,要尋訪一位苗蠱高手,本王覺得這件事除了你以外,沒有人能夠辦好。”
“苗蠱之術?”那番掩不住眼裡的詫異,和端木對視一眼,“就算是在南疆本土,會使用苗蠱之術的人已經很少,特別是嫡系的苗寨後裔有這種異能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更不要說是苗蠱高手了。”
樑盛擡手打斷了他的話,帶着不容置疑的語氣,“這件差事必須做到啊那番。”
“好吧,屬下盡力去完成王爺的囑託,只是需要時間,”那番沉思着說道,“畢竟我們需要的這位苗蠱高手,需要百分百的忠誠,因爲許多蠱毒都是可以千里殺人無形的。”
樑盛渾身打了一個激靈,點點頭,暗自揣度爲什麼樑筠忽然要尋找一個這樣的危險人物,難道京城有什麼異動麼?
“記着,要趕在秋天到來之前,找到這個我們需要的人。秋天……”樑盛望着跳到老高的太陽發出喃喃低語。
秋天到來的時候,她,也該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