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升騰在中天,冷如銀鉤,距月圓的十五已經過去八九天了,喬言一直稱病並未上朝,因她平日低調行事,倒也沒有引起多大的注意。
本就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安心教殿下讀書就夠了。
喬言淺笑,佟花菱鏡裡的人亦輕笑看她。
手指撫上鏡中人的臉龐,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面孔。喬言脣邊笑意更深,狡黠的把手指移向下頜,慢慢的,慢慢的,輕揉着,一張半透明的薄膜慢慢從下向上被掀了下來。
月悄悄地躲到雲朵之後,似是怕和園中的女子相見。
清婉哀麗,不似人間。
她的臉在月影下明暗不定,妖魅般的折射着梅影月痕,一根白蘭玉簪挽在層層疊復的青絲中,閃耀着灼灼的神采,終於,它的主人擡手將它從發間取下,滿頭烏髮傾瀉,似九天懸河垂掛梵天。
月色長裙,腰間繫着同色絲絛,周身上下在沒有半點裝飾,冷冬夜風吹來,那女子也不覺得冷,步子輕盈的穿梭在梅林間,多久沒有這樣快樂過了啊。
她在樹叢間穿行,偶爾,清越的笑聲瀰漫在冷寂的梅園。
信手摺下一枝梅枝,輕嗅,冷香撲鼻。女子快樂的揚起雙臂,寬大的月白水袖頹然鬆垮,露出兩節渾如白玉的手臂。
她越步而出,雙袖向外拋去如清雲出岫,在無邊的夜色中款款而動,柳腰輕擺,衣袂拂落影,水袖卷調花。
潔白的素服舞成一團白影,如耀日凌空,忽停忽起,似雷霆收怒,江海凝光。隆冬之際,她竟然不着寸襪,赤着足,在滿是落花的土地上輕雪漫步,風袖陡然落地,垂在潔白如瓷的雙足旁。
漆黑的夜幕,幽暗的月光,羊脂般的雙足,月色一樣的女子,白如薄雪的梅瓣撲簌簌的繞在她的身邊……
銀鉤般的月牙更加輕淺,女子隨手將梅枝向天拋去,風舞起她的衣裙和長髮……
樑筠回過神來的時候,眼前的女子已經消失不見。他怔怔的走到剛纔她舞過的位置,滿地落花還在,一根梅枝橫在地上,一切又那麼真實。
一點亮光閃閃,樑筠躬身撿起,蘭花白玉簪!
原來自己不是在做夢,他真的見到了那樣妖豔又清冷的女子。她舞動時彷彿天地靜寂,樑筠呼吸停滯,拾起簪子放在手中,芬芳猶在……
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裾時雲欲生。
沒有觀衆,沒有喝彩的舞蹈卻是她跳的最開心的一次,許久,沒有如此放縱過了。喬言回到房裡,對着鏡中女子的絕世傾城,她嫣然一笑:林夕,我回來了。
“這是柳葉縈,中州大名鼎鼎的舞妖媚絲姑娘。”藍姨含笑指着一個媚眼如絲的女子向林夕道。
她神情冷傲的看了林夕一眼,“不惜讓藍姨親自出馬的就是這麼一個小丫頭?”眉梢一挑,問道“幾歲了?”
林夕平靜的看着她,這個女子就是數年前突然消失的舞妖媚絲。一曲《媚顏》讓她名動一時,那年中州國主大壽時,曾有人去請她,她嗤道:“舞蹈是給懂舞的人看的,那個皇城裡的人除了會搜刮民脂民膏,還會什麼?我媚絲的舞他們也配看?”
一句話得罪了所有的權貴,以後沒有人再看到她,有人傳說她已經被人暗殺了,也有人說看到她跳《蓮音》時化作一片蓮葉隨水而去。難怪她跳得這樣好,原來是蓮葉精轉世……
林夕輕輕笑了出來,宛如一朵出水芙蓉浮在臉上。向後退了兩步,翻袖折腰,身子已迴旋起來……
藍姨呆呆的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旋轉回旋,她跳的正是《蓮音》!
這個曲子失傳已久,林夕也是花了好大力氣纔得到了那本圖譜,苦練之下,纔敢在柳葉縈面前展露。
沒有樂曲伴奏,而她每一個節拍跳得都那麼精準,媚絲由詫異轉向驚喜,笑道“奴家還以爲已經沒有人記得《蓮音》了。沒想到,這小娃竟跳得出神入化,更是跳出奴家沒有的清雅。好,好。”
“好,藍姨,這個忙我幫定了。”媚絲興高采烈的走到林夕面
“有這麼好的底子怪不得不要別人來教了。這樣的天才也只有我媚絲才能教的起。”
林夕眼底似含譚春水,微波盪漾。“我知道你喜歡遊山玩水,所以我不會耽誤你太久,三個月。”小臉上盡是自信“三個月,我要你教我你所有的舞蹈。”
接下來的三個月,林夕足不出戶,整日在暗室裡跟着媚絲學舞。不知疲倦。
很快,三月之期已到,最後一天,林夕如往常一樣,走進暗室,把三月間學的舞蹈跳給媚絲看。
媚絲眼中異彩連連,大讚道“孩子,以後這世上沒有人能和你並駕齊驅。”她眼波流轉,問道“只是我很好奇,你是相府的小姐,何必如此辛苦的學這些?”
林夕擡起手臂,細細的陽光灑在上面,隨着胳膊擺動,“我在和一個人鬥,她的師傅你也是認識的。”
“誰?”
“現在中州最有名的舞娘,你的師妹,溫曉蓮。”林夕促狹的看着媚絲。
妖豔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媚絲怒道:“爲什麼不早告訴我?”
“你也沒問過我啊。”
“你……”媚絲被這個小娃整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嬌媚一笑。“我媚絲這些年也算是走南闖北,閱人無數,四小姐,你的心機,我還是第一次在一個小孩子身上見到。”
“好,今天我教你最後一個舞。這是我師傅留給我的圖譜,你且收着,日後好自揣摩,你的作爲必然在我之上。”媚絲遞給林夕一個古樸的書簡。“現在我要教你《晨露初曦》,這支舞我也只見過一次,瞧好了。”說完,她柔若無骨的腰身向後翻去……
“義父給大姐請了老師,三姐也送上山去學武了,那夕兒呢?”小女孩嘟着嘴在一箇中年男人懷裡撒嬌道。“義父偏心眼兒,不給夕兒找老師。”
那男子眉眼溫柔,寵溺的摸了摸她的頭,“放心,義父給夕兒找的老師沒有一個人敢說不好。”
“是麼?那他是誰啊?”
“你猜呢,鬼丫頭。”
“啊?不會是義父自己吧?”林夕嘴巴圓張,大到可以塞下一顆雞蛋。
男子哈哈一笑,“真是鬼丫頭啊”
陸嘉遍學兵書舞曲,山曉習武,林夕專功詩書琴棋。世人無不豔羨丞相林啓泰有三個好女兒,假以時日,她們都會成爲中州響噹噹的人物。
只是沒想到的是,十年後,林丞相不顧事故人倫,竟娶了女兒林夕爲妻。林府那場駭世驚聞的婚禮之後,林啓泰最小的一個義女,暴斃而亡。
這就是老天給他的報應吧。街頭巷尾都在談論着這段奇事。
喬言對着鏡子裡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孔端詳了好久,重新收拾好易容,翻身向牀裡躺去。
東方已近破曉,樑筠兀自站在書房窗前暗暗自喜,無法入眠的夜晚,信步走出庭院沒成想竟已身在梅園之中,更沒想到竟然有幸目睹那樣一場精美絕倫的舞姿。
梅樹下,月影中,那張如蓮花般清豔無雙的臉,那抹遊戲人間的笑意,那翩然而動的衣襟,恍若驚鴻的舞姿……
一幅挨着一幅換上樑筠的腦海。
走到桌案,提起筆,閉上眼睛好好回憶那人的容貌,緩緩下筆……
“王爺,”陳杼與趙武雙雙走進書房。
樑筠收回思緒,慌忙拿過書本將畫蓋住。趙武眼尖,張張嘴,又忍回去,與陳杼一起走到樑筠近前,躬身施禮。
“嗯,這麼早,有事兒?”樑筠神色不變,吩咐道“小銘子,上茶。”
趙武暗暗仔細觀察樑筠,確實沒有什麼地方有異,難道剛纔是自己眼花了?
“想什麼吶?王爺問話呢。”陳杼拍了他肩膀一下,趙武回過神來,“啊?”
陳杼好笑道“我說,你是不是沒睡醒啊?王爺問你克營的事兒呢。”
“啊,這個”趙武搓搓手道:“最近有些事似乎很不尋常。”
樑筠放下茶盞,“怎麼個不尋常?”
“瀾滄江那邊上月開始出現斥候,而後是兩兩三三的北狄客商進入涼州,中州不但沒有什麼措施,倒好像是任意他們進入。”
“兩國關係不影響商旅貿易,林啓泰這麼做很正常。還有呢?”
“唔……還有就是江湖的事兒了。”趙武黑黝黝的臉上扯開笑道“不知道王爺要不要聽?”
樑筠皺下眉,“你好像很高興啊?”
“嘿嘿”趙武被這麼一問,索性笑了出來。陳杼一陣鄙視,接着說道“他能不高興麼?克營一直沒拔掉的兩個寨子,一夜之間被人掃的乾乾淨淨。”
“這兩個寨子王爺都見過的。”趙武不服的道“一個是迷峰山的那夥,還有一個是海州的海幫。”
樑筠陷入沉思,“迷峰山上的是太子的暗力,至於海州的海幫不是隸屬樑楓的鉑禁師麼?”
“什麼人能在一夜之間拔了這兩個寨子?”樑筠碩大的扳指輕輕釦着桌面。
“不知道,屬下派了十三路斥候,沒什麼有價值的回報,而且,雖然人是都回來了,但不是全都回來了。”趙武越說聲音越小。
樑筠眉頭更深“什麼叫不完全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