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南風無塵發喪。
宮中送來一道聖旨,說南風無塵在督建太子府、駙馬府和平王府時確有失職,但貪污一罪證據不足,疑點重重,如今斯人已逝,皇恩浩蕩,既往不咎。
靈前,南風墨玉接了旨,接着火化給仙去的兒子。
宮裡派來的仵作當衆打開棺槨,驗明正身。
大約是冰塊的作用,在這炎熱的夏季,已經“死了”十餘天的南風無塵“屍身”並未繼續腐壞,看上去依舊公子如玉,宛如生前,溫潤高雅。
隨着一聲“蓋棺”,棺槨被長長的鐵釘釘死,從此,陰陽相隔,再不得見。
衛汐雪跪在靈前,終於痛哭出聲,我見猶憐!
一切就緒,衆人將衛汐雪扶起,她一身孝衣,以妻子的身份抱着孝旗走在最前面。
就在昨夜,在衛汐雪的堅持下,右相府舉辦了一場簡單的冥婚,如今的她已經是南風無塵真正意義上的妻子,是甘願爲他守寡一生的未亡人。
行至城門,衛汐雪突然停了下來,衆人擡頭一看,城門口停着一輛馬車,兩百精衛有序護在兩旁。
那寬大的馬車雖然低調,可兩旁駿馬上坐着華池華藏,以及孤諾孤希,還是讓人一下就猜到馬車裡坐着的是誰。
發喪隊伍就這麼在城門處詭異地停了下來,引得百姓全都駐足觀望。
只見一隻泛着如玉光澤、指節修長的手撩開了捲簾,一身月色長衫的歐陽英睿走下了馬車。
隨即,他勾脣一笑,伸手過去,同樣一身月色長裙的莫尋雁就這麼被他從馬車上牽了下來。
男的眉眼如畫,邪魅妖佞,女的清新素雅,淡漠清冷。明明是不算般配的兩人,此刻站在一起,卻又覺得異常的和諧。
無視周圍的一切,歐陽英睿牽着莫尋雁緩緩走到南風無塵的棺槨前,深深凝視片刻,從袖中取出一條經幡放在那棺槨上。
他將那經幡展得平平整整,手裡兩顆長釘,用內力灌注在經幡的兩頭,牢牢釘在了棺槨之上。
莫尋雁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淡然地看着歐陽英睿,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末了,兩人牽手回到馬車上,華池手一揮,馬車出了城門,向西而行。
“世子怎麼不親自送南風公子下葬?”
“聽說世子求了皇上恩准,要帶世子妃去邊關散心。”
“世子妃真是好福氣,世子竟然這麼寵她!這麼多精衛護送,排場好大!”
“什麼好福氣,我看就是個【狐裡精】!”
“可她那樣子,不像那種女人啊!”
“我離國戰神,終究是過不了女人這一關啊!”
老百姓看着歐陽英睿的馬車遠去,紛紛議論。
衛汐雪的心已經忘了疼,那個曾經視爲知己,如今形如陌路的人,從此與自己再無瓜葛。她咬咬嘴脣,抱着孝旗帶着發喪的隊伍出了城門。
歐陽元青卻心如刀割。她竟然跟着皇叔去了西涼山?!那個讓他永生難忘的地方,那個讓他失去她的地方!爲什麼偏偏是西涼山,難道當初得到她的男人真的是皇叔?
南風墨玉低頭隱去眼裡淚花,默唸,“無塵,我兒,保重!”
官道上,馬車裡,一個機關將隱藏在下方夾層的南風無塵升了上來。
靈堂裡,仵作驗屍後,衆人只看見棺槨被封,卻不知棺槨底部悄然打開,一具易容後的屍體放了進去,南風無塵則被秘密送到逸王府,安置進歐陽英睿馬車的夾層。
此刻,莫尋雁半跪在南風無塵面前,伸手把了他的脈,餵了一粒丹藥進他口中,隨即就要去剝他的衣衫。
“爺來吧!”歐陽英睿連忙上前,雖說這是他最好的朋友,雖說她只是自己名義上的妻子,可是,不知爲何,他還是不願她過多地觸碰無塵,更無法容忍她爲無塵寬衣上藥。
“好。”莫尋雁擦了擦手,站起身來,背對着兩人坐下,拿起一本醫書安靜地看起來。
歐陽英睿將南風無塵扒了個精光,看着他渾身的傷痕,忍不住蹙眉。
溼了早就準備好的方帕,將南風無塵全身擦了一遍,歐陽英睿將藥膏抹在了那些傷口上,一一包紮好,替他穿上中衣中褲之後,長長出了口氣。
“無塵什麼時候能醒?”淨了手,歐陽英睿重新坐下。
“不確定。”莫尋雁再次走過去,逐一捏着南風無塵身上的骨頭,皺了皺眉,“小腿腿骨俱碎,左腿股骨折斷,右手手臂斷裂,肋骨斷了三根。”
“能恢復麼?”歐陽英睿並不意外。
“需要很長時間。”
“他好了之後會不會變成廢人?”
“民女會盡力,但也要看他自己的毅力。”莫尋雁說着,開始爲南風無塵接骨。
她先將那些折斷、斷裂的地方捏合在一起,並用夾板固定,最後纔來處理南風無塵的小腿腿骨。
歐陽英睿默默地凝視着她,看她跪在那裡,一點一點地將無塵已經碎得不行的小腿腿骨復位,一點一點的固定,看着她專注認真地忙碌着,看着她額頭和臉頰上淌下的汗珠,心裡突然冒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
他相信,她可以還給他一個完好無虞的無塵。不知道這種信賴從何而來,即使衛汐雪已經那樣否定了她,可他知道,她依然會繼續全心全意地救治無塵。
短短時日的相處,他已經看出,莫尋雁的確是個善良重諾的女子。她的堅強、她的隱忍也讓他心生憐惜。
衛汐雪那日的言行,帶給她怎樣的傷痛,歐陽英睿怎會不知。可莫尋雁事後從未提過,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即使他擅自決定了婚事,匆匆將她接進逸王府,沒有任何儀式,只是爲了要她掩護自己帶無塵離開京城,去往令她傷心的邊關,她也沒有表現出半點委屈,沒有說半個不字。
世人看她,只覺得荒唐,只覺得是場笑話,而她冷眼看着世人,自帶着睥睨衆生的孤傲。世人將她看作一場鬧劇,而她的眼裡,芸芸衆生,俗世非議,何嘗又不是一場鬧劇?
她把一切都放在心底,獨自承受,只用自己的淡漠清冷應對世人,甚至是最親近的人加諸的傷害和不公。
她不哭不鬧,只是默默受着,心門越關越緊。就如此刻,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
歐陽英睿覺得自己對她的虧欠似乎又多了幾分。
“你歇一會兒。”見她滿臉倦色,知道她方纔接骨耗盡了力氣,歐陽英睿扶她在臥榻上躺下,自己拿着扇子在一旁搖着。
莫尋雁微闔了眼,漸漸睡了過去。歐陽英睿看着她,眸光微閃。
十五日後,一行人抵達了邊關,正是紫雲英怒放的季節,雲英城儼然是紫色的花海。
樹上、地上都是紫雲英的花瓣,莫尋雁靜靜看着,面無表情,不知在想什麼。
歐陽英睿知道,讓她重回這裡有些殘忍,可是,將無塵送往別的地方,他不放心。
爲掩人耳目,兩人牽手進了園子,一道住進正廂房,一個宿在外室,一個宿在內室。
南風無塵已經醒來,卻只能躺着。歐陽英睿將他悄悄安置在正廂房的東暖閣。
每日早上,莫尋雁都會與歐陽英睿一起來爲南風無塵換藥,隨後她便會離開,留歐陽英睿與南風無塵獨處。
有時候,莫尋雁會在書房,靜靜地看書。有時候,她會帶着孤諾和孤希,隨意在街上逛逛。
雲英城的百姓知道世子來了都很開心,對於這個世子妃更是友善。
自打有一日莫尋雁無心地在街上救了一個發病的老人,世子妃是神醫的傳聞就在雲英城傳了出去。不少人慕名而來,請世子妃看病。
到後來,莫尋雁隔三岔五就到一家醫館坐坐,免費爲邊民看診。
歐陽英睿很忙,除了陪伴南風無塵,他還有很多事務要處理。
他們前往邊關的途中遭遇了幾次暗殺,雖然全身而退,但歐陽英睿卻知道,某些危機已經越來越近。
他每日都會在書房處理一些事情,而莫尋雁只是安靜地待在書房的一個角落,從不窺探他的函件。
偶爾,歐陽英睿擡頭,會看見她坐在那地上,靠着牆,靜靜地翻着書,沒有任何聲音。好像一眨眼,她就會從那裡消失,好像她的存在永遠是這樣卑微。歐陽英睿的心底就會莫名地泛起一絲疼,看向她的眼光少了犀利,多了幾分柔和。
當她出門的時候,歐陽英睿總覺得書房裡少了什麼,儘管她在的時候,書房裡也不會有她的聲音,可看着她平素坐的那個位置,心裡只覺得空蕩蕩。
他會加速處理完手裡的事情,出門去尋她。每一次看着她一臉淡然的笑容,與那些素不相識的邊民說話,他就覺得心裡滿滿的都是愉悅和安寧。
牽着她回府,手裡提着邊民送她的蔬菜、雞蛋什麼的,歐陽英睿的脣角總是揚得很高。
兩人一身素衣,牽手走在鋪滿紫雲英花瓣的路上,歐陽英睿有時會想,這樣一直牽手走下去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