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歌聲中,不斷有男子走向心儀的女子,獻上自己的花燈,若是女子回贈自己所做的小玩意兒,兩人就會手牽手、唱着歌離去。他們通常會走到清河的上游,將手裡的花燈放入河中,讓其帶着美好的祝願一起飄走。
木音和柳曼槐遠遠看着,卻也只是看着,熱鬧是別人的,與他們無緣。
這一刻,木音從柳曼槐身上感應到一絲淡淡的憂傷,柳曼槐也從他身上感應到一絲淡淡的失落。或許,都是有故事的人,都是天涯淪落人。
“抱琴,你今年多大了?”木音冷不丁冒出一個問題。
“十五了。”柳曼槐輕聲應着,話裡帶着幾分滄桑,那是經歷太多之後的一種感傷。
“比我還小五歲,真是個小丫頭。”木音看着遠處,聲音淡淡的,“十五歲的時候,我還什麼都不懂……”
一句“小丫頭”讓柳曼槐心中一滯,一張妖孽的臉在腦子裡閃過,一個冷如碎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輕輕搖了搖頭。
“抱琴,你爲何要跟着我?”沉默了一下,木音又問,“打算瞞我多久?”
柳曼槐又是一愣,心知自己露了餡,卻不知他到底是什麼時候看出來的,知道了多少。
“抱琴,一個人的優雅是裝不出來的,深入骨髓的優雅更不容易從身上剔除。若說你只是小門小戶家的女兒,那你身上何來比皇族的公主更甚的優雅?”木音說着,回頭直視着柳曼槐,“你到底是誰?”
“公子,我是誰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我對你並無惡意,我無意窺探你的秘密。我只是需要一個合適的身份暫時隱匿在煙霞樓。如果公子覺得我的存在對你是種威脅,我離開便是。”柳曼槐不躲不避,迎着木音的審視。
“抱琴,若你對我有惡意,你覺得自己現在還能和我站在一處說話麼?”木音輕嘆了一聲,“你是在躲避仇家的追殺麼?”
“公子,有人因我而死,我隱姓埋名是想爲他們報仇。跟着你進到煙霞樓是爲了偷師學藝,以後開一間這樣的紅樓。”
“只是這麼簡單?”
“就是這麼簡單。若沒有公子,我就算進了煙霞樓也無法真正瞭解很多東西,所以我才利用了公子,希望公子不要介懷。”
“你我都一樣,都是帶着面具示人,想必你也有你的苦衷。若你信得過我,我願意幫你。”
“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易,你讓我以琴奴的身份待在你身邊,便已經幫了我的大忙了。”都是聰明人,說話倒也不用遮遮掩掩,柳曼槐並不否認自己接近木音是另有目的。
“抱琴,若有需要我的地方,你儘管說,我將你當朋友。”相處不過半月,木音也看出來了,柳曼槐心思深沉,性子清冷,堅強獨立,他對她的好感在與日俱增。他也不知道是爲什麼,雖然認識時間並不長,卻就是信任她,從骨子裡相信她。
而且,他已經找人問過,“鳴玉”是有靈性的,能恢復原本音質,是有人用鮮血去祭奠和澆注了琴絃。柳曼槐能爲自己做到這樣,他很感謝。
“多謝公子,抱琴銘記在心。”柳曼槐福了福身,一臉的真誠。
“抱琴,你的性子很像我孃親,有時看你坐在那裡撫琴,我恍然覺得孃親又回來了。”木音負手而立,仰起頭,視線投向夜空,話裡帶着一絲傷感。
柳曼槐不說話,只是安靜聽着。
“我生在煙霞樓,孃親曾是這裡的頭牌,但因爲我,她不再接客。我一出生就被父親的人帶走,沒人知道我的身世。雖然父親暗中將孃親保護起來,可因爲各種原因,孃親依然留在煙霞樓。離開孃親時,我只有三歲,每三年才能見她一面。”
“孃親很堅強,她雖然不捨,卻從未在我面前表露,更未流過一次淚,總是笑着送我走,笑着迎我歸。每次見面,她都那麼開心,好像沒有煩惱,也不覺得一個人的日子有多辛苦。”
“她將對我全部的牽掛都變作微笑,每日看我練劍,爲我撫琴,爲我做各種我喜歡的美食。一年一年,我漸漸長大,孃親卻在等待中日漸消瘦,終於在我十六歲那年,撒手人寰。”
“當我得知消息趕回,看着棺槨中她宛如沉睡的面容,悔不當初。我恨自己爲何明知她心裡苦,卻不留在她的身邊多陪伴她。安葬了孃親之後我便在煙霞樓留了下來,四處尋找她最喜歡的古琴,一住就是三年。”
“在這裡我用自己的才智爲客人開解煩憂,和他們笑談風月,暢聊人生。只是,當客人們笑着從竹屋離去的時候,我卻會無盡失落。我可以逗笑很多人,唯獨我最想讓她笑的人,卻再也不能在我面前盡展歡顏。”
木音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望着夜空的雙眸閃着一絲晶瑩,眸光中彌散着深深的思念。
“逝者已矣,公子不必一直深陷自責。你孃親雖因憂思過重,早早仙逝,但她當初同意送你離開,也是爲了你的未來。否則,她如何捨得?若你孃親在天有靈,一定希望你平安快樂。”
“公子傾盡全力,收集了孃親喜歡的十大古琴,竹屋也保持着孃親生前的佈置,這實屬不易。你對孃親的孝心天地可表,唯有讓自己的心真正解脫,活得灑脫,你孃親纔會含笑九泉。”
柳曼槐說着,手不覺伸向頸項,突然想起書彤她們當日爲了騙過衆人,已將孃親的玉佩掛在那婦人身上,如今早已隨着那婦人被歐陽英睿給焚了,心底漫起難言的遺憾。
“抱琴,我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這裡留多久,但是,只要我在一天,我就會護你一天。日後,若你願意和我一起離開,我一定也會帶着你。”木音低頭看着柳曼槐,眉宇間的哀傷淡了許多。
“抱琴謝過公子。”
兩人踏着月色,一路閒聊回了煙霞樓,大廳里人聲鼎沸,好不熱鬧。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柳曼槐眼裡。
只見一個青衫男子站在樓梯旁,斜靠着欄杆,笑得玩世不恭,幾個姑娘圍在他身旁嬌笑着,不時伸手在他身上戳一下,或是順勢在他身上蹭一下,看上去彼此都很熟絡。
這男子柳曼槐再熟悉不過了。他是雲山弟子,孤平,如今雲山的首席大弟子。
這些年來,孤平是雲山老怪最得力的干將,但凡雲山的重要大事,雲山老怪一定會交給他去辦。
孤平爲何會出現在這裡?
雲山的規矩很嚴,素來要求弟子戒色,不得隨意出入紅粉之地,更不能沾染煙花情事。否則一經發現,輕則挨罰,重則斃命。
孤平這個人,從小就特別崇拜雲山老怪,素來將尊上奉爲神明,從不會對尊上的話陽奉陰違,不可能私下破戒。
此時他攬着一個女子的腰,擺出一副【愛昧】的姿態,可眼裡卻沒有沾染絲毫【青欲】。顯然,他來此處絕非尋歡,而是辦事的。
難道,孤平是衝着自己來的?
柳曼槐心裡一滯,眼神依舊如以往一般淡然,踩着不緊不慢的步伐緊跟木音穿過大廳。
好在,孤平只是擡眸看了她一眼,視線並未在她身上停留。
“平老弟,上樓!”一個頭戴白玉冠,身穿錦緞長衫的男子走向孤平,看到木音,鬆開懷裡的姑娘,輕挑地笑着上前,“這就是木音公子?”
男子的口音有些特別,顯然並非離國人士。他雖然才二十出頭,但眼下暈着一圈青灰色,雙眼浮腫,一看就是長期浸淫於酒色之中,身子已被掏空。
此刻看見木音,他倍感驚豔,走過來伸出手指就欲去勾木音的下巴,“果然是個【油物】,可惜偏偏是個男子,若這副皮囊長在女子身上,就算死在你懷裡也聊無遺憾!”
木音眼裡閃過一絲寒芒,臉上卻笑得妖氣,身子輕輕一側,躲過那狼爪,“這位爺倒是有趣,可惜在下的爹孃沒有給在下一副女兒身。”
“是有些可惜。”那男子收回自己的手,捏着下巴,上下打量着木音,眼裡神情愈發荒誕,言語也愈發放肆,“不過偶爾換下口味也不錯,不知道這男人的滋味和女人有何不同?”
“恐怕爺要失望了,在下是清倌。”木音又往後退了半步。
“清倌?!”男子哈哈一笑,“這紅粉之地的雛兒哪個不說自己是清倌?可一旦有了大價錢,誰又不巴巴地賣呢?不過是錢多錢少的問題!說吧,你要多少?本公子付得起!”
喧鬧的大廳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過來。
“在下要的,恐怕爺給不起!”木音還是一臉的笑,可那笑未達眼底。
他回頭看了一眼柳曼槐,擡腳欲往後院走,“抱琴,跟上。”
“這世上本公子給不起的東西可不多,你不妨說說看!”那男子顯然對木音起了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