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盟厚賞,怎一個謝字了得!)
硝煙未散,殺聲仍熾。獵獵大纛之下的野利榮,朝破軍砦方向投以最後一瞥,舉臂向前一劃:“出發。”
號角嗚咽,旌旗移動,千騎揚蹄,塵煙滾滾。
筋疲力盡的一萬五千步軍,加上車馬輜重,排成扭扭曲曲,一眼望不到邊的一字長蛇狀。無論之前是否參戰,所有的夏兵,都只有一個字形容——累!或是身體,或是心理。這場戰,打得委實太令人心驚與沮喪了。
日影西斜,泠泠照着這支頹喪的大軍,給人一種殘陽末日的感覺。上萬夏兵拖着沉重的步履,木然前行,頻頻回首間,長坡山峁上,那硝煙嫋嫋、遍佈屍骸的慘景,如同賀蘭絕頂的雪,狠狠揉入嗓子眼,令人寒徹骨髓……
當所有夏兵以爲一切都已經結束時,孰不知,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先是一個夏兵突兀停下行軍腳步,渾然不顧煙塵嗆喉,張口結舌,指着破軍砦方向,啊啊着說不出話來。隨後,越來越多夏兵止步不前,擁堵成一堆,齊齊看向同一方向,表情如出一轍——全是眼珠凸出,嘴巴張大,啊啊有聲,活像吞了個大鴨蛋被噎住一般。
軍隊的騷動,很快引起野利榮的警覺,當他的目光與士兵們投向同一方向時,這位都統軍的表情,與麾下萬千普通士兵一般無二。
破軍砦外牆那一堵堵斷垣殘壁。在同一瞬間,彷彿地震一般轟然坍塌。粉碎成塵。下一刻,無數披甲騎士與健碩戰馬,破霧而出,縱躍壕溝,沿山坡傾瀉而下。
鐵流滾滾,狂飆如風,地動山搖,聲勢駭人。
一馬當先。衝鋒在前的黑馬騎將,正是高舉鐵錐長槍,目噴怒火,殺氣暴溢的岳雲。
落後岳雲半個馬身的騎將,一身黑漆山文字鎧,腰懸鐵鐗,手持大寧筆槍。烏亮的鐵盔帽沿下,目光如冰,煞氣畢露——正是西征統帥,岳飛。
幾乎與這父子二虎將不分先後,並駕齊驅,一身朱漆甲具的大將。正是徐慶。
三員當世大將,一前二後,如同一枚鋒利異常的箭矢,一往無前,風馳電掣。在這個足以穿金洞鐵的鐵三角之後。是一個龐大驚人的騎兵楔形陣,那種居高臨下、一瀉千里的狂暴衝勢。足以將任何一支軍隊,撕裂粉碎。
野利榮嘴巴終於合上了,卻差點咬住舌頭——這一刻,這位夏軍主將真有自斷舌根的念頭。小小的破軍砦,竟然埋伏着數千騎兵,這些人馬是從哪裡來的?從天而降,還是從地下冒出來——不好!只怕當真是從地下冒出來的!
野利榮終於醒悟,只是,太晚了。
沒錯,這支集結了三個旅整整二千五百人馬的騎軍,正是從地下冒出。
在察哥集結大軍,準備出擊定州之前,岳飛先一步率軍進駐這個小砦寨,全軍一齊動手,僅用半天,就在各個廢棄的茅屋內,掘出大大小小的地下室。隨後,全軍連人帶馬,全部隱於地下。人噤聲,馬銜枚,靜靜等待那石破天驚的一刻。
由於時間倉促,無法做到完美隱匿,別的不說,光是挖出的泥土,堆在房屋內都來不及運出去。夏軍在前方開路的哨騎硬探不是瞎子,肯定會進入砦寨檢查。如果全軍就這麼駝鳥似地悶頭呆在地下,結果可想而知,甕中捉鱉都是輕的。
唯一的辦法,就是放一支地面部隊,守住砦寨。這支地面部隊,人數不能多——事實上在這個小砦寨裡,兵力展開的話,也容納不了多少人。
地面部隊爲明,地下部隊爲暗。明面上的部隊,爲的就是讓夏軍的統帥放鬆戒備心理,如此便可打個措手不及。試想一支敵軍正從砦寨下悠哉而過,突然半山腰殺出一支大軍,千騎卷平岡,刀槍映日寒,就算是十萬大軍也得崩潰。
岳飛本意是想突襲察哥大軍,但察哥卻根本不欲與之交鋒,只以一支偏師看住砦寨,大軍迅速脫離,並且整個行軍過程,保持對砦寨華軍的警惕。在這樣情況下,如果強行突擊,效果不彰,甚至弄不好還會把自己這幾千騎陷進去。所以,岳飛最終放過察哥,將目標盯在下一位夏軍援兵統領大將身上。
野利榮來了,並且如岳飛所料,向破軍砦發動一輪又一輪瘋狂進攻。戰事最慘烈時,連徐慶這鐵骨錚錚的漢子都看不下去,揮淚請求儘快撤下地面部隊:“五哥!只是誘敵而已,佯敗後撤就是了,何致於要將士如此豁命死戰,無謂喋血?”
岳飛面無表情,不爲所動,只冷冷問徐慶:“野利榮這樣的老將,你是真敗還是佯敗,他會看不出來?”
徐慶咬緊牙關,無語握拳,狠狠將泥壁砸出一個拳坑。
“要麼不敗,要敗就一定是真敗!”岳飛握住鐵槍的指關節漸漸發白,語寒如冰,“我十二師將士的鮮血,絕不會白流!”
痛苦的煎熬,漫長地等待,終於等來這破繭亮劍的一刻。
前方百步,就是驚恐萬狀、亂成一鍋粥的上萬夏軍;三百步外,那中軍大纛之下,就是面如死灰的野利榮。
岳飛單手高舉,大寧筆槍刺破蒼穹:“我十二師將士的鮮血,絕不會白流!”
“我十二師將士的鮮血,絕不會白流!”二千五百鐵騎氣衝斗牛,聲遏行雲,二千餘支騎兵長矛齊刷刷豎起,恍若一片鋼鐵叢林。
“先斬野利榮,後擒殺察哥!”岳飛鐵槍一橫,平平端持,槍柄夾於肋下,雙足一磕馬腹。加速衝刺。
“先斬野利榮,後擒殺察哥!”千聲如一。千騎揚塵,千矛平刺,席捲千軍。
殘陽如血,紅雲亙空,山河大地,彷彿披上一層血光。從高坡傾瀉而下的復仇大軍,有如一柄巨型血刃,兇狠無情地切入已呈崩潰之勢的夏軍亂陣當中。
似劈波斬浪。如利剪裂帛,毫無陣形、失魂喪膽的夏軍一觸即潰,跑得慢的前一刻還是人,下一刻就變成泥醬。沒有任何一個頭腦正常的士兵,敢於阻擋這股鐵騎洪流。沒有堅固的陣形,沒有堅韌的神經,任何一支軍隊。在鐵蹄奔流之下,都是浮渣。
以有心算無備,以精銳擊殘師,以怒火摧敵膽,以槍叢破敵鋒,就是這樣的結果。
岳飛的目標非常明確——野利榮!
擊殺或生擒野利榮。將是此戰能否快速制勝的關鍵。
楔形騎陣所過之處,幾乎不需動用刺槍,光是那股驚天動地的氣場,就令無數夏兵抱頭鼠竄。有部分夏軍騎兵試圖攔截,但無論怎樣催動戰馬。都難以靠近,被震得東倒西歪。手中武器拿捏不住,掉滿一地。
騎陣最尖銳的鐵三角,岳飛、岳雲、徐慶,一路衝鋒,幾乎兵不血刃,殺入敵陣縱深二百步,沒有遭倒像樣的阻攔。直到距離夏軍大纛五十步之處,纔有百餘護衛倉促迎戰。
這百餘護衛全是夏軍精銳鐵鷂子,但此刻卻不能稱之爲鐵鷂子,原因很簡單,他們人未着重鎧,馬未披具裝。沒有重鎧具裝的騎兵,還能稱之爲鐵鷂子嗎?
鐵鷂子的重鎧具裝,重量超過五十斤,非戰時行軍狀態下,不可能一天到晚負重着甲。通常都是交由專門配置的負贍兵看管,以備用戰馬馱運。在猝然遇襲的情況下,根本來不及披掛上陣,更來不及組成戰陣。這就是古代戰爭,最怕伏擊的原因——對方是披堅執銳,自個幾乎是裸身作戰(僅着內甲,在戰場上與赤膊無異),不用打都輸一半了。
狂飆的戰馬裹着一團旋風,一頭撞入夏軍護衛騎兵陣,一杆長達丈二的鐵錐長槍,伸縮之間,噗噗噗串起三個血人,凌空拋擲,揮灑漫天血雨——千騎最前,三角最銳,岳雲!
夏軍護衛拼命攔截,但岳雲衝勢實在太猛,速度太快,許多夏兵的武器剛剛舉起時,岳雲還在眼前,待揮斬下來的時候,岳雲的騎影已衝出十步之外。
距離中軍大纛,還有三十步。
岳雲鐵錐槍一震,挑飛三杆長槍,槍桿橫掃,拍飛兩個夏兵。尚有一騎,似是一員將領,槍被擊落的瞬間,迅速拔刀劈向正從身前衝過的岳雲後背。此時岳雲正對付前方新一批對手,無暇顧及側後。
長刀距後背尚差一尺,一杆大寧筆槍如電而至,一槍穿心,將那員夏將這一刀永遠定格。
鐵三角,楔形陣,每個騎兵只需專注應對自己前方的敵人,左右之敵,自有兩側戰友對付。數千杆騎槍,吞吐之間,夏軍騎兵如狂風中的落葉,四下飛舞,在漫天血霧中,層層倒下。
二十步……岳雲呵氣吐腥,滿臉滿身是血,一身天子親賜的黨青甲已佈滿刀槍斧鑿之痕了。戰馬衝刺到這裡,加上層層阻擊,其勢已竭,而就在此時,夏軍中軍大纛,開始移動。
野利榮,要跑了。
岳雲怒目圓睜,把鐵錐槍往得勝鉤上一掛,反手從馬鞍後扯過一個長梭形大革囊,猛力抖開,竟是滿滿一袋重型標槍。
岳雲將梭形革囊往鞍前一橫,雙手飛快抽槍,輪番投擲,標槍疾如閃電,槍槍銜尾,連綿不絕。前方阻攔的夏軍騎兵,一片人仰馬翻,好似多米諾骨牌般倒下,直至野利榮身影暴露。而這時,岳雲的標槍也恰好用盡……
野利榮正打馬欲走,驀聞一聲雷霆大吼,駭然回首——一柄被血染赤的鐵錐槍,在殘陽映照下,閃動着妖豔的紅光,挾隱隱風雷之聲,以洞穿一切阻礙之勢,破空而至。
野利榮的貼身護衛——那名手捧大纛的夏軍甲士亦是不凡,竟在間不容髮之際,縱馬飛馳,以碗口粗的旗杆擋在主將身前。
噗!木屑紛飛,鐵錐槍寬如巴掌的鋒銳槍頭。嵌入旗杆,旗杆搖搖欲折。野利榮逃過一劫。
野利榮驚魂甫定,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忽然眼前一暗,禍從天降——斷裂的旗杆筆直砸下,將野利榮連人帶馬,拍翻在地。
野利榮這一摔,再未能爬起,亂軍之中。無數馬蹄從他身上踐踏而過……
五月十八,申時末刻,夏軍援兵都統軍野利榮,歿於亂軍之中。一萬五千夏軍,崩潰。
……
酉時末刻,天色昏暗,定州城下。殺聲漸息。
夏軍攻殺了整整一天,數次攻上城頭,又數度被守軍擊退,城上城下,屍首枕籍,有華軍。更多的是夏軍,堆了足足五尺高。
察哥做爲一員宿將,對敵我態勢認識得還算清醒,也沒奢望能一戰而破定州。距離一月之期,尚有大半時日。慢慢來吧。
正當察哥下令鳴金收兵,回營休整之際。突聞後方營寨一陣騷動,隨後,連後軍都騷亂起來。察哥大怒,正待喝令護衛去察看何事,卻見一名留守營寨的指揮使,臉色灰敗,連滾帶爬奔來,跌撲在馬前。
“都元帥!大事不好……野利將軍所率之生兵,遭華軍伏擊慘敗,眼下正……正……”
察哥又驚又怒,兜頭就是一鞭:“正什麼?快說!”
那指揮使任由臉上鮮血涔涔而下,慘然道:“我軍近萬殘兵,正被華軍驅趕衝寨……”
察哥壯碩的身軀晃了晃,差點栽下馬來,仰天悲嘆:“天亡大夏!”
與此同時,定州城上,半身盡染的王貴,張口滿嘴的紅牙,戟指混亂不堪的敵營,縱聲大笑:“天佑大華!”
賀蘭山的星空,深邃高遠,雖無明月,卻有繁星如棋,能見度依然清晰。
賀蘭山下,火光點點,密如繁星。天上地下,火光星光,交相輝映,照亮着……鮮血與死亡。
一支攻殺一整天、筋疲力盡、癱軟如泥,只等回營休整的軍隊,被一支以刀槍驅趕、亡命狂奔的軍隊從側背衝擊,後果可想而知。
兩支大軍重重撞在一起,各自爲生存,身不由己,自相殘殺。殺到最後,想停都停不下來。黑暗之中,所有在身旁打晃的全是“敵人”。爲活命,只有先下手爲強,身邊的人越少,自身就越安全,直到自己也被抱有同樣想法的敵人或同袍幹掉……
定州守軍自北而南,開門反擊;十二師二千餘鐵騎,自南而北,撒成網狀,截斷了整個戰場向南的退路。夏軍潰兵只有三個選擇:待在原地,自相殘殺,命大就能活;往西,逃入莽莽賀蘭山,九死一生;往東,跳入黃河,幸運的,可以撿一條命。無論那一種選擇,都足以篩選掉九成以上的夏軍士卒,夏軍,完蛋了!
夏軍都元帥察哥,原本有逃走的機會,但他堅辭護衛要保護其逃亡的建議,佇馬立於大纛之下,似有所待。察哥不蠢,也不是活不耐煩,只是心下明白,遭此慘敗,舉國兵力爲之一空,國家危殆。如此大罪,縱使回到興慶府,也難逃一死。既如此,何不痛痛快快戰死於沙場,讓華軍看看,党項人,一樣有男兒。
夜色中殺聲正酣,一隊手持火把的騎兵自南馳騁而來,出現在察哥及一衆夏軍護衛面前。
雙方距離五十步,劍拔弩張,遙遙對峙。
一將縱馬而出,高聲道:“某乃華國西征集團軍統帥,岳飛是也!前面可是晉王?”
察哥推開護衛,策馬而出,洪聲應道:“正是察哥!岳飛,成王敗寇,吾無話可說。既然你我有緣相見,便來一場王對王的決死戰如何?莫叫察哥小覷華人可好?”
岳飛豁然大笑:“既然晉王有此雅興,飛敢不從?”
察哥死志已決,臨死前還有機會拉敵軍統帥墊背,當真開懷。伸手接過護衛呈上之大斧,縱聲豪笑:“本王斧下向無五合之將,且看嶽將軍能撐幾合。”猛磕馬腹,胯下神駿已極之青海驄,感應到主人的激昂戰意,灰聿聿一聲長嘶,如箭衝出。
岳飛安坐馬背,好整以暇,將得勝鉤上的大寧筆槍摘下,重重插在地上。反手摘下大弓,飛快取箭在手,張弓搭箭,引弦疾射。
嗖——
狼牙箭在星光與火光間穿行,彷彿追尋逝去的流光。
察哥看到了岳飛摘弓,也看到了岳飛射箭,他也想到要勒馬閃避或以斧面格擋。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箭矢來得那麼快,穿透力是那麼大,他根本來不及閃避,更來不及格擋。
《宋史》有載,岳飛可開弓三百斤,在兩宋,這是個最高記錄。韓世忠、李成、韓常等人,同樣也只能拉開這個弓力,再高就沒有記錄了。雖然沒有記載岳飛是個神射手,但是,如果他的目標是——黑暗之中,箭如流星,去勢如電,正中察哥那匹青海驄。
馬首飆血,察哥扔斧滾跌,半天爬不起來。
射人先射馬!
察哥好不容易爬起來,正欲伸手拔刀,鋒利的槍尖已抵在咽喉。
岳飛神色平靜,彷彿適才只是靶場練習,淡淡道:“如何?”
“你贏了。”察哥鬆開刀柄,倏地雙手齊出,死死攥住槍桿,張開滿是鮮血的大嘴慘笑,“本王既不屑逃生,又豈會爲你所擒?”
雙臂一繃,壯碩的身軀猛然向前一挺,槍尖破喉,怒血飛濺……
晉王察哥之死與五萬夏軍敗亡,不僅僅是夏國擎天巨柱傾塌與最後一支機動力量覆滅,更昭示着,百年夏國,即將走向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