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飛翔的荷蘭人號

一個年輕的女孩站在月臺大廳,靜靜地看着落地窗外的景色,大廳裡人潮來來去去,只有女孩和窗外的景色是靜止的。

藍色的天光從四層樓高的落地窗外透進來,巨大的銀白色火箭矗立在螺旋梯似的圓型走道中央,更遠處,林立的大樓也被天光染成一片深藍色,隔着窗,像是巨大水族箱中的景色。一個月前,女孩在那裡過完了她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他現在還在公司吧?」女孩想着,過了一會,嘴角浮現一絲模煳的微笑。

女孩的名字叫曲醜,她四年前剛結束培訓部門的課程,第一天到公司上班,就遇見了夷,一個擁有迷人笑容的男人。也許,就因爲那男人的笑容太迷幻,曲醜從沒想過他笑容之外的其他表情。不到一個月,他們一起吃完晚餐喝了酒,男人到了她的住處,當晚就發生關係了,第二天曲醜就知道自己其實是第三者,男人說他已有一個交往多年的女友。

「我不愛她。」男人說,「我想跟妳在一起,我會找時間跟她說明白。」

四年就這麼過去了,兩個月前她被醫療署告知已染上了世紀絕症『潘朵拉之盒』,曲醜就已經察覺到,她的期待似乎正在被什麼東西吞沒。再過不久,那男人開始準備和女友的婚禮,曲醜才驀然驚覺。

婚禮前的一個月男人再沒一通電話,她等了一個多月,男人始終沒跟她聯絡,一天夜裡,電話響起,曲醜看到是夷的號碼,驚喜地接起電話,卻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

「我知道妳很愛夷。」那女人在電話中說着,「可是我比妳更愛他。我看過妳的資料,妳比我美多了,妳又年輕,妳可以找到比他更好的男人,就算是可憐我,請妳放過他吧!」

曲醜聽說過他女友的名聲,是個心機重手段狠的女人,曲醜心裡明白,可是還是忍不住跟她說了:

「妳放心吧!妳對他好一點,我要走了。」

「去哪裡?」那女人問。

「我買了到巨蟹座M55殖民區的船票,下週二就要走了。」

現在,藍色的月臺大廳裡迴盪着廣播的說話聲,催促旅客登上火箭。女孩四處張望,沒看到他在等待的人。她低頭看了看手裡握着的一張小紙片,上面畫了一個人像,像小孩圖鴉一樣。曲醜靜靜地掉下幾滴眼淚。

那是一年前,曲醜和那男人一起吃晚餐,男人順手拿起便條紙畫了她的畫像,雖然筆法粗略扭曲,但畫中人物的五官卻很細膩。她一看到這張紙條,就相信男人是真心愛她的,就像她年幼時曾深信基督教上帝愛她一樣。現在,曲醜低着頭,把那泛黃的紙條收進米色帆布包包,向登機門緩步走去,她不敢回頭,並不是因爲怕回頭會看見什麼,而是怕會沒看見什麼。

火箭在藍色的天光裡緩緩上升,平穩地穿過大氣層,到達位於月球軌道外側的太空港,旅客們在這裡轉入由人工黑洞做爲驅動爐的太空船。由於太空船要進入空間跳躍的正確座標還有好一陣子,大部份人都坐在太空港內設的咖啡廳或餐廳裡,曲醜卻是站在沒有人工重力的走道窗戶前,靜靜地看着漆黑的窗外。她漆黑的長髮和象牙白色的連身裙輕輕飄動,像是沉在水裡一樣。

「他知道我要離開嗎?他知道我再也沒辦法回來了嗎?他知道我的病嗎?」

曲醜越想越亂,好幾次她想放棄,想馬上回到地球,她腦中不斷浮現那些充滿回憶的街道和酒館。

忽然間,太空港內警鈴大作,曲醜嚇了一跳,緊接着,啪一聲地,走道的電燈熄滅,隨即亮起紅色的緊急照明燈。曲醜嚇得驚慌失措,暗紅色走道裡充斥着刺耳的警鈴聲,此外放眼望去一個人都沒有,曲醜趕忙扶着牆上的扶竿,往大廳的方向移去,走道曲曲折折,燈光昏暗,她在慌亂中一下子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遠處似乎聽到雜亂的驚叫聲,夾雜在刺耳的警鈴聲當中,她想往驚叫聲的方向移動,可是卻怎麼樣也走不出這個暗紅色的迷宮,她急得眼淚直流,更是看不清方向,跌跌撞撞間,終於看到前面不遠處有兩個人影,曲醜趕快出聲大叫,那兩個人影回過頭來,往她的方向移動過來,一下子,曲醜看到這兩個穿着密閉太空服的人向她快速衝過來,其中一個拉着她的手臂,然後又馬上往回移動,速度之快,曲醜甚至還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

「發生什麼事了?太空站故障了?」曲醜高聲問那個拉着她手臂的人。

「叛軍!」太空人發出金屬般的聲音。

曲醜嚇壞了,身體像失去知覺,她被拖着轉了好幾轉,通過好幾扇閘門,到了一處像是機房的地方。

「紅衛兵!」另一個太空人大叫。

和機房連接的另一個走道處,衝出四具像水母一樣的球型機械,一瞬間,槍聲大作,曲醜嚇得大聲驚叫,覺得自己被拖着四處亂竄。兩個太空人爲了躲避球型機械,分開逃跑,槍砲聲壓過了曲醜的驚叫聲和警鈴聲,沒一會,聲音像是被一扇門檔住,她忽然覺得一陣暈眩,往下急墜,和拉着她的太空人一起摔在地板上。

「是重力區。」曲醜掙扎着想爬起來,「往下走就可以回到大廳了!」

那落單的太空人比她先站起來,拉着她又往前跑,太空港的模擬重力雖然只有0.8G,卻已讓曲醜跑得喘不過氣了。兩個人東躲西閃,一路上沒見到其他旅客,曲醜正感到疑惑,卻已被拉進一個小空間,四周堆滿箱子,是太空港暫時堆放旅客行李的地方。

拉着曲醜的太空人縮進堆疊的行李箱後面,靠牆躺臥了下來。曲醜跟着坐在太空人身前,那太空人吃力地解下自己的頭套,露出一張慘白的臉。曲醜先是看到他滿臉都是汗水,頭髮貼在額頭上,濃密的眉毛緊皺,看了曲醜一眼,苦笑了一下,曲醜覺得尷尬,把視線移開,才赫然發現他身上的太空衣有兩三個彈孔。

「你⋯⋯⋯⋯你中彈了?」曲醜低聲地。

太空人沒說話,從喘息聲中可以聽出他正忍着痛苦,隔了一會,他看着曲醜。

「妳⋯⋯叫什麼名字?」太空人問。

「曲醜。」

「曲醜⋯⋯」太空人勉強地維持臉上的微笑,「我走不動啦!妳自己去求救吧!」

曲醜聽到四面八方都是刺耳的警鈴聲,心裡又急又怕。

她看着這男人,男人臉上掛着勉強的微笑,他一頭黑色短髮,眼神十分誠懇,像是高等教育出身的;可是皮膚黝黑,頸背結實,卻又像來自工人階級。

「妳放心∼」男人低聲說,「紅衛兵應該不會攻擊⋯⋯平民,妳⋯⋯往逃生艙的方向去吧!」

曲醜仔細回想到逃生艙的路,稍微冷靜下來,她回頭看着躺在地上的這個垂死的男人。

「我帶你一起去!」

還沒等男人答話,曲醜就低頭鑽到他的肩下,搖搖晃晃地把他扶起來,蹣跚地往逃生艙的方向走去。男人的體重壓得她站不穩,可是她咬着牙,一口氣就穿過了登機門前的大廳,她原本在等候的太空船就停在登機門的另一邊,曲醜沒停下腳步,她知道一旦停下來就再也走不動了,只要到達無重力區,她就能輕鬆地移動這個沉重的男人的身體,再往前,終於看到逃生艙的指示燈,曲醜用盡全身的力氣走過去,這時候,左邊的走道卻衝出一具球型機械,曲醜嚇得差點跌倒,那男人反應極快,立刻縮在曲醜身後,手上的槍卻頂着曲醜的耳邊。

「退下!」男人大叫。

曲醜腦中一片空白,只感覺到冰冷的槍口貼着她的耳朵。

球型機械靜止在半空中不動,中央那枚像眼睛的鏡頭不停轉動,藍色的小燈閃爍着。

「給妳∼」男人在背後輕聲地對曲醜說,一邊在她手邊塞了一個涼冰冰的東西。

曲醜低頭一看手邊,竟是另一把槍。

「對着它開槍!快!」男人低聲叫着。

「對它開槍?」

「快!」

曲醜的眼前是一具冷冰冰的球型機械,裝備驚人的火力,而她感覺身後也是一具冷冰冰的機械,槍口正對準她的頭顱。她回想剛纔躺在地上的那個男人,有着溫暖的眼神的那個男人,現在卻像頂在她耳邊的那把槍一樣,冷冰冰的,沒有溫度。曲醜被夾在這兩件沒有情感的武器當中,像是隨時都要血濺當場,可是,沒想到她卻覺得一陣莫名的平靜。

碰的一聲,球型機械迸出火花,隨即跌落,冒出一陣白色的煙霧。

男人持槍的手垂下,另一隻手靠在曲醜的肩上,臉色慘白地看着她。

「走吧!」他聲音沙啞地。

曲醜拋下手中的槍,扶着男人往前走。

離開重力區之後,兩人在昏暗的走道飄動,沒多久就到了逃生艙的入口,各式物品散落一地,只剩下一座逃生艙還沒使用。她拖着男人進入逃生艙,艙門緩緩關閉,她讓男人坐在後座,幫他繫好固定帶。

「他撐不到地球了!」曲醜看着那男人,他的眼睛緊閉,呼吸急促。

「設⋯⋯定座標⋯⋯⋯⋯到D3968⋯⋯⋯」男人喃喃地說。

曲醜坐在前座,照着輸入座標,腦中卻忽然浮起一陣迷霧。

逃生艙緩緩離開太空港,飄進沒邊沒際的漆黑太空。

「剛纔那個機械人爲什麼不攻擊?爲什麼他說那些機械人不會攻擊平民?」

曲醜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逃生艙越飛越快,她擡起頭,看到眼前漆黑的太空中,緩緩出現一個巨大的灰色影子,一開始像是半透明,漸漸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逃生艙往那灰色的影子靠近,曲醜終於看出來,那是一個太空船,爲了接泊逃生艙而解除了隱形,她看到太空船側面的記號,忽然一陣暈眩。

「是『飛翔荷蘭人』號!」她往後靠在椅背上,「那個幽靈船!叛軍的幽靈船!」

逃生艙一連接上巨大太空船的閘門,便靜止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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