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長時間,日軍的野戰重炮便鎖定目標,集中火力猛擊老虎洞陣地的碉堡、觀察哨,整個山峰硝煙瀰漫,炮彈呼嘯聲此起彼伏,老虎洞樹枝被點着,紫金山開始燃燒。
教導總隊死守不退。
打到9日午後,風向突然變了,日軍趁機發射燃燒彈,此時羅雨豐營所剩彈藥無幾,機槍的子彈全打完了,羅營長左肩受傷。面對日軍的進攻,羅營長命令官兵將步槍和手槍子彈全部打光,所剩手榴彈全部投出去,又一片日軍倒下。
日軍似乎也戰紅了眼,雖然一批批倒下去,但並沒停止衝鋒。毫無疑問,這是第16師團在通往南京之路上遇到的最激烈的戰鬥。
打到最後,羅營長用已經嘶啞的嗓子大喊:弟兄們,上刺刀啊!
羅營長拿起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槍,第一個跳出戰壕。
12月9日午後的老虎洞陣地一片寂靜,羅雨豐營長和其下全體官兵至此壯烈殉國。
老虎洞陷落後,第16師團開始進攻紫金山第二峰。
相對於老虎洞,第二峰更易防守。馬威龍指揮教導總隊第3旅居高臨下,日軍幾次衝擊均不得手。儘管教導總隊傷亡慘重,但仍死死控制着第二峰。暮色降臨後,日軍的攻擊減弱了。趁此機會,輜重軍校將陣地上所有的彈藥發至各排,準備轉天更激烈的戰鬥。此時,紫金山一線全面接火,在孝陵衛,教導總隊第1旅參謀長萬全策(廣東西江講武堂,廣西蒼梧人)少將殉國。
打第二峰時,中島今朝吾把大野聯隊放在左面,片桐聯隊放在中央,野田聯隊(欠一個大隊)放在右面。在教導總隊第3旅的阻擊下,日軍左右兩翼的進攻雖然艱難,但卻在一點點推進,唯獨中央的片桐聯隊出了問題。
片桐護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20期,京都人)的第9聯隊(第1、第3大隊,第2大隊爲師團預備隊)被擺在中央,主攻南坡,但這裡樹木稀少,遮蔽物不多,第3大隊傷亡不小,第1機關槍中隊長田代瀧藏少佐被斃殺。於是片桐叫該大隊向另一翼的第1大隊靠近,等於把南坡給空出來了,這個舉動被到前線督戰的師團長中島認爲是“避難就易”,叫片桐全力攻打第二峰。片桐說,第3大隊往第1大隊那裡靠,可以集中優勢兵力,而且他已經叫軍旗護衛中隊去攻打中山陵了,現在手裡的預備隊只有一個小隊,拿不出兵力再投到南坡了。就這樣,兩個人在陣前戧戧起來。
處於二人之間的旅團長草場辰巳(日本陸軍士官學校20期,滋賀縣人)偏向片桐,因爲他是第9聯隊出身,也跟中島吵了起來。但中島不聽那個,親自下令,把作爲草場旅團預備隊的大野聯隊第2大隊補到了南坡。片桐的變陣和中島的暴躁也說明第二峰的教導總隊抵抗之激烈。
三天來,紫金山陷入決死的燃燒中。
城外陷入激戰時,南京衛戍司令部設在百子亭的唐生智寓所也遭到日機轟炸,唐生智和他的幕僚辦公不輟。幕僚們工作之餘談論得最多的,是各自並不漫長的人生經歷。很多人說着說着,就把那些話當成是自己對這個世界最後的告白了。因爲他們都知道:此時的南京是何樣的南京。
一名參謀對同事說:
假如你幸而還活着,可不要忘記我,請把我死的消息告訴我的家人和友人;反之,我也會和你一樣,負起同樣的責任。
每一天,只有日落後,日機纔會心滿意足地飛走。這時候,司令部的人員才走到街上,點着根菸,望着冬日清冷的黃昏,愣一會兒神。
這天晚上11點多,參謀們正處理軍情,房子猛地震了一下,玻璃立即粉碎,門窗都倒了下來,後來知道是一枚日軍的榴散彈在旁邊爆炸,就在參謀們還沒反應過來時,日機又在玄武湖附近投下炸彈。一般來說,日機只在白天空襲,而這一次選在了晚上,顯然司令部的大致位置被日本人發現了。
但由於日機對唐生智寓所的具體位置還摸不準,所以在四周胡亂轟炸。幾乎同一時間,教導總隊輜重營設在南京第一公園的總部也遭到日機有針對性的轟炸!
直到現在,我們也很難知道日軍是如何獲得的情報。估算起來,只有一個可能:南京城裡仍有日方的間諜,通過秘密電臺把消息發給了城外的日軍。
在日機的轟炸中,唐生智不爲所動:日本人的幾顆炸彈嚇不走我。
唐堅持和羅卓英、劉興兩個副司令留下來,就這樣,司令部的其他人員遷到了位於中山北路的鐵道部地下室。
此時,由於日軍已突破外圍陣地,參謀處長廖肯和作戰科長譚道平連夜擬訂了城郭防禦計劃:
俞濟時第74軍所屬王耀武第51師、馮聖法第58師守牛首山一帶據點至河定橋一線(後退至南京城防陣地,王耀武部周志道第151旅駐守水西門外,李天霞第153旅駐守城牆一線;馮聖法的第58師爲預備隊)。
桂永清教導總隊主力仍守紫金山各陣地,一部守光華門、中山門、太平門;
孫元良第88師守雨花臺、中華門;
徐源泉第2軍團12月8日在下關登陸後守烏龍山一線;
王敬久第87師(沈發藻)放在第88師和教導總隊之間,守河定橋至工兵學校一線(後一部移駐光華門);
蕭山令的憲兵團和警察部隊在清涼山、草場門一線警戒;
葉肇第66軍從句容撤下來後,進南京休整;
鄧龍光第83軍12月8日從鎮江撤回南京後,所轄第154師守水西門,第156師開進光華門內,一邊休整,一邊構建街頭堡壘,作巷戰之用。
宋希濂第36師仍守挹江門、下關一線,作爲總預備隊。
此時,又有從鎮江、江陰撤到南京的第112師一部(師長霍守義)和第103師殘部,後者由副師長戴之奇(黃埔軍校潮州軍分校2期,貴州興義人)統領,歸桂永清節制。
這裡只說第83軍,這個部隊沒參加淞滬戰,從廣東出發後,抵達蘇州時,上海已經陷落,於是奉命向江陰開進,中途又接令歸第19集團軍司令薛嶽節制,並領到去無錫“佔領唐橋頭陣地”的命令。佔領陣地後,軍長鄧龍光打電話向薛嶽報告,沒想到薛嶽聽後第一句話是:鄧龍光!我槍斃你!
鄧龍光一頭霧水。
薛嶽說:誰叫你佔領唐橋頭?我要你佔領的是唐頭橋!一字之差,兩個地名,先是薛嶽手下的參謀錯發命令,後是第83軍錯入陣地,無錫很快陷落。
此時的南京,馬路上除了佈防的軍隊外,就是一些從外地逃來的難民,而本市市民們幾乎都躲在家裡,在前途未卜中熬着一分一秒。
時間能過得再快些麼?!
在紫金山打起來後的轉天,1937年12月9日凌晨,南京光華門外突然發現敵情!
當時,在城頭上巡視的教導總隊校官在望遠鏡裡看到一隊士兵,他們正在光華門外大校機場的一堵牆下休息,抱着步槍,顯得非常疲倦。
望遠鏡裡的景象一掃而過,這名校官下意識地以爲是友軍。但瞬間,他感到不對勁兒,因爲他剛纔清楚地看到:那隊士兵的軍服是土黃色的,紅領章更是刺目。
日本兵!
他不由大喊一聲。
陷落淳化鎮後,日軍第9師團長吉住良輔跟他的參謀長中川廣(日本陸軍士官學校22期,兵庫縣人)一商量,在上海戰中他們金澤第9師團傷亡慘重,戰死人數居各師團之首,怎麼叫這種傷亡“有最大價值”?得出結論:第9師團必須第一個佔領南京,給其他師團瞧瞧。
吉住要他的幾個聯隊長拿出最快的速度打到南京城下。他手下的這幾個聯隊長,伊佐一男(第7聯隊)和人見秀三(第19聯隊)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23期的同學;富士井末吉(第35聯隊)和脅阪次郎(第36聯隊)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9期的同學。他們也在暗自較勁。
結果是,伊佐聯隊打到了工兵學校,富士井聯隊打到了中山門東南的陸軍兵營,人見聯隊也開始望見武定門了,而跑得最遠的是脅阪聯隊。他的2000多人,在10多輛坦克的掩護下,趁中隊換防的間隙(王敬久部換王耀武部),衝過七甕橋、中和橋,一下子衝到了南京城下的光華門外,在12月9日凌晨朦朧的月色中看到了黑壓壓的南京城牆,於是鬼子們狂呼“萬歲”。
日本人,終於看到了南京的模樣。
這其中還有個笑話,也是在9日凌晨,人見聯隊的突擊隊摸到南京郊區的上方門時,由於沒有月光,日軍以爲前面矮矮的土堤就是傳說中的南京城牆,於是興奮地向聯隊長報告:咱聯隊第一個攻到南京城下啦!搞得11月底才由上海派遣軍高級副官升爲聯隊長的人見秀三一陣竊喜,彷彿中了彩票。但沒多長時間,又來人向他報告,說:對不起大佐閣下,我們弄錯了,前面不是南京……
氣得人見秀三大發雷霆:這不拿我耍麼?
人見秀三做夢都想他的聯隊第一個登上南京城,於是下令“猛進”,但遭到王耀武第51師的阻擊,把這個聯隊死死地擋在了武定門外,天亮後,雖然能遠遠望見南京武定門,但就是打不過去。人見秀三拼了老命跑到第一線指揮,結果他的隨身副官白川壽和代理第3大隊長藤井伊之助雙雙被擊斃,而他自己也差點送命,最後只能看着脅阪次郎的第36聯隊摸到南京城下。
脅阪聯隊很快佔領了光華門外大校機場旁的通光營房。
按計劃,光華門和門外陣地本應由第87師補防(接替王耀武第51師),但該師12月7日才由鎮江撤到南京外郊,這時候還沒趕過來,所以光華門暫時由教導總隊第1旅第2團謝承瑞(中央軍校高等教育班,江西南康人)上校率軍代守。
跟稅警總團的將校一樣,教導總隊的軍官很多都是留過洋的:總隊長桂永清和參謀長邱清泉是留德的,主任參謀廖耀湘和團長謝承瑞是留法的,營一級的工兵營長鈕先銘(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江西九江人)是留日的,士兵們每月拿的薪水也比一般士兵多兩塊銀元,進口的捷克步槍他們部隊也是第一個用,每個營都有戰車防禦炮,這對其他部隊來說是不敢想的。而且,總隊長桂永清雖然是個胖子,但卻素重儀表,能進教導總隊的士兵,得比其他部隊的帥。
光華門突然出現日軍,讓桂永清大爲吃驚,他立即給謝承瑞打電話,命令他固守待援,如果城門丟了,提頭來見!
由於此時城裡軍隊不多了,參謀長邱清泉只好把鈕先銘的工兵營一部派了出去,隨後又向代南京市長、憲兵司令、警察廳長蕭山令要人,蕭把憲兵教導團的一個加強排派了過去,兩支部隊緊急增援光華門!
光華門頓時進入戰鬥狀態。
南京城牆是明太祖朱元璋洪武年間修建的,全長超過34公里,有城門13座。城牆最高處超過20米,頂部最寬(也就是厚度了)處達12米,在巨大的城磚之間,澆灌有用石灰、桐油和糯米汁配製而成的特殊黏合液,城牆甚爲結實。而且在城門處建有甕城,可藏兵。16世紀著名傳教士利瑪竇曾多次遊歷南京,認爲其城牆的堅固與宏偉“超過世界上的任何城市”。作爲冷兵器時代建城史上的巔峰之作,明城牆雖然經歷了五百多年的歲月侵蝕,但依舊巍峨聳立。
當時南京各城門的情況不一樣,中華門和光華門是兩重門,挹江門是一重門,通濟門則是三重門,除了最外面有兩扇城門外,中間和裡側還各有兩扇城門。無論幾重門,在唐生智宣佈南京戒嚴後,城門內側都堆起了土包和沙袋,不能隨意出入。
城上的守軍突然注意到光華門城樓外左側一百多公尺外有個麪粉廠,該廠頂部閣樓居然比光華門城牆還要高一些,而且麪粉廠跟城牆距離很近。這把他們嚇了一跳。日本人來之前,南京城外所有高出城牆的建築都已燒燬了,怎麼有一條漏網之魚?一旦被日軍發現,佔據制高點,光華門就完了。
怎麼辦?
燒。
怎麼出城?
從城牆垛口上結繩而下。
開始是一點點地順着繩子往下爬,但第一個士兵剛下去一米多,就被飛來的子彈擊中。第二個又上,也中彈身亡。
第三個士兵聰明,說:換個垛口吧。他把繩子拴在腰上,繩子留下的長度是城高的三分之二,腰裡還盤了幾圈。夥伴那邊拉緊繩子,他沒一點點下,而是躍身一跳,離地面還有三分之一。隨後,那名戰士把腰裡富餘的繩子放下去,終於到了城下。後面的個戰士如法炮製。
日軍已明白了他們的企圖。
彈飛如雨。
戰士們彎着腰,以百米衝刺的速度直奔麪粉廠,途中又有四五個戰士中彈後猛地倒下。
最後,剩餘的士兵勝利地完成了任務,麪粉廠被燒了,但他們卻再也無法返回城上了。他們下城時,每人帶了四枚手榴彈,一支步槍。
他們直撲日軍盤踞的通光營房……
12月9日上午,日軍坦克開到了光華門外護城河邊的大道上,炮口對準城門。第9師團的士兵來自石川、福井、富山三縣,脅阪次郎第36聯隊的士兵來自福井縣的鯖江,脅阪一準了認爲:他的部隊會第一個攻入中國首都。
至於脅阪次郎本人,也確實有些來頭。他是脅阪安治的後代。熟悉日本史的人都知道,在日本戰國時代,梟雄織田信長死後,手下兩員大將豐臣秀吉、柴田勝家,爲了爭老大,在賤嶽這個地方進行過一次決戰,最後豐臣依靠他手下七個使槍的武士而取勝,這七武士是:加藤清正、福島正則、糟屋武則、片桐且元、加藤嘉明、平野長泰、脅阪安治,這就是日本戰國史上鼎鼎大名的“賤嶽七本槍”。該戰中,脅阪次郎的先人脅阪安治,力刺柴田勝家的猛將佐久間盛政,更是功勳卓越。
脅阪次郎有這樣的家史,所以在部隊中十分傲慢,覺得在聯隊長一級中,只有第16師團第9聯隊的片桐護郎可以跟他並肩,而不把其他聯隊長乃至師團長放在眼裡,還曾在上海派遣軍的一個會議上嘲笑過中島今朝吾。
脅阪次郎臉面狹長,八字鬍向上反翹,也就是仁丹胡了,按其部下的描述:“脅阪聯隊長蓄着被公認爲代表剛毅沉着的勇將鬍鬚,在戰陣中總是揮舞着一面祖傳下來的紅色指揮旗……”
在上海戰中,脅阪就是揮舞着這面小旗上躥下跳,上了東京報紙的頭條。
光華門有前後兩道城門洞,外門洞跟內門洞之間是個甕城。此時最外面的城門已緊閉,城門後堆起了半門洞高的沙袋。
到12月10日,日機前來助戰,開始轟炸城牆,脅阪聯隊的進攻也猛烈起來。他們將所有的山炮集中起來專打城牆一點,光華門左側城垣開始坍塌了,慢慢地,形成一個45度的彷彿金字塔一樣的斜坡。
光華門遇險後,脅阪次郎把手下第1大隊長伊藤善光叫過來,叫他組織敢死隊衝擊光華門。該大隊的4箇中隊長分別是第1中隊長山際喜一少尉、第2中隊長竹川薫中尉、第3中隊長小川清大尉、第4中隊長葛野曠中尉。
伊藤四十多歲,所在大隊的大隊長戰死上海後,他作爲補充人員從國內被調來。在上海惡戰時,此人曾被打瞎一隻眼,東京皇室御賜了一隻假眼珠給他(由此看來,這個伊藤有些背景),戴着這個假眼珠,伊藤更賣命了。
按伊藤的佈置,第1中隊進行第一波攻擊,第4中隊進行第二波攻擊,第2中隊爲機動部隊,第3中隊做預備隊。機關槍中隊和步兵炮小隊進行火力掩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