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山說:那個人既有激情,又有智慧,看問題看得很遠,像登上富士山一樣。我們可以想象一下這樣的畫面:寒冷的富士山上,小風吹來,山頭上站着手搭涼棚的石原……
富士山不怎麼高,海拔3700來米,但對日本人來說已經夠高了。不同尋常者爲怪。從這個角度講,石原的確是他們當中的一個怪人。
1920年春,石原被派往駐武漢的日軍華中派遣隊司令部,在這裡他見到板垣,二人從此結下可靠的友誼。不過,兩人性格不一樣,板垣有魄力;石原呢,人極聰明,對什麼事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爲人孤傲,特別有優越感。從做搭檔的角度,這兩個人的性格還真是互補。石原雖然身在南方,但目光卻是一路向北,關注起滿洲問題:爲了對付蘇聯和美國的威脅,能源和空間不多的日本就必須治理好那塊地方,否則一切無從談起。在中國待了段時間後,石原被調回國,然後派到德國考察。其間這哥們兒鑽研了大量戰爭理論,尤其迷上第一次世界大戰德軍明星魯登道夫的《總體戰》(魯登道夫著,《總體戰》全書共七章。第一章“總體戰的本質”,第二章“民族團結精神是總體戰的基礎”,第三章“經濟與總體戰”,第四章“軍隊的兵力及其內涵”,第五章“軍隊的編成及其使用”,第六章“總體戰的實施”,第七章“統帥”。魯登道夫(1865~1937),德國將軍,軍事戰略家。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並率部取得赫赫戰功。一戰後被解出軍職,從事政治和寫作。),在書中,德國人講到戰爭總動員、國民精神和經濟實力的重要性。那個年代,很多日本軍人對德國非常敬畏。開始時,日本陸軍的建制和訓練模仿法國,但普法戰爭中法國一敗塗地,於是模仿能力極強的日本人馬上開始學習德國。他們認爲這是唯一應該在精神上臣服的國家。至於美國,在精神上沒什麼值得學習的,很多日本人認爲,那只是個用金錢堆砌的帝國。而英國已經開始走下坡路,至於法國、意大利什麼的不在話下,但蘇聯值得注意。在德國,石原到處轉悠,考察“一戰”後這個國家的復興路。日爾曼人頭腦的堅毅和縝密讓他驚訝。他一邊考察,一邊讀書,一邊寫筆記,總之那段時間他把自己搞得很忙。
回國後,石原在陸大當了教官,向學生兜售“石原牌”總體戰思想,最後變成了具有獨家版權的“世界最終戰論”。那時候他已經認準:日本未來最大的敵人是美國。世界最終戰必由代表東西兩大文明的日美打響,而跟美國打世界最終戰的開端,就是經營好滿洲。
當時,日本陸軍有個鬆散的班底,這個班底的成員都是做到陸軍省和陸軍參謀本部課長位置的佐級軍官(以後面提到的一夕會成員爲主),雖沒結成聯盟,但卻有個一樣的觀點:武力領有滿洲。
1928年10月,一直唸唸有詞的石原就被軍部調到關東軍,當上了主任作戰參謀。對石原來說,這是份美差。也許有一天,這個來自山形縣的小子,便可以不再紙上談兵了。石原被派到關東軍沒多久,就和老朋友板垣再次成爲同事。一下班,石原就拉着板垣到酒館聊滿洲問題,一起搞沙龍,參加者有關東軍部員,也有在滿洲謀事做的退役日本老兵。石原對“粉絲”說:滿洲嘛,日本前進的基地和國民的利益所在!大家應該一起對維持滿洲現狀說“no”。隨後亮出新論文:《關東軍滿蒙領有計劃》。石原認爲,張學良投向南京政府後,滿洲問題的解決迫在眉睫,幾十萬東北軍不足懼,武力驅張是日本唯一的對策。下邊的大小鬼子鼓掌叫好。當時,板垣和石原頻繁地搞“參謀旅行”,四處進行考察,爲將來動手作準備。板垣的職務是關東軍高級參謀,軍銜是大佐;石原的職務是作戰主任參謀,軍銜是中佐。板垣職務和級別都高於石原,但在策劃事變上,板垣是跟着石原跑的。到了1931年,日本國內局勢發生巨大變動:3月,極端軍人組織“櫻會(20世紀30年代初日本陸軍中的法西斯軍官團體。鼓吹爲推進國家改造和建立軍部政權的宗旨,應不惜使用武力。提出“戰爭乃創造之父,文化之母”,主張以武力解決所謂的“滿蒙”問題。)”首領橋本欣五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23期,岡山縣人)組織了一次政變,想建立軍部統治,但失敗了。事後橋本沒受到任何懲處,這個事給石原打了激素。這年春天,石原確定了頭腦中的方案:先將瀋陽郊外柳條湖段的南滿鐵路炸燬,然後栽贓給東北軍,隨即發起攻擊。
石原周圍慢慢聚集了以下主要角色:
自己的上級和朋友,關東軍高級參謀板垣徵四郎,自己的追隨者關東軍參謀片倉衷(日本陸軍士官學校31期,宮城縣人),張學良的軍事顧問輔佐官今田新太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30期,籍貫不詳),投機分子、瀋陽特務機關長輔佐官花谷正(日本陸軍士官學校26期,岡山縣人)。
有人說,土肥原賢二也摻和了,因爲1931年夏天,他從天津跑到瀋陽當特務機關長。其實此人就像只蒼蠅,一天到晚在中國各地嗡嗡,哪兒都有他的事。但這次預謀他還真沒參加。在參加的幾個人中,今田新太郎最積極,這是個拳頭比腦子快的主。作爲一個尉級軍官,他太想“名垂滿洲”了。
無論如何,這是次天字號賭博,和當年日本決心打俄國沒本質區別。當然,石原也需要點契機。
1931年,從春至夏,這片土地上的局勢平靜而又詭譎。
4月的時候,關東軍進行了輪換,以多門二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1期,靜岡縣人)爲師團長的仙台第2師團接替京都第16師團,從日本開過來。
仙台是日本本州東北地區最大的城市,我們熟悉這個地方,很大程度上是因爲魯迅曾在這裡學醫。仙台和美國首都華盛頓處於同一緯度,相對於日本其他地區,這裡比較寒冷。於是後來很多人說:用仙台師團取代京都師團駐紮在寒冷的中國東北,是日本要鬧事的一個信號。其實誤會了,對日本軍部的頭兒來說,當然有把滿洲搞到手的想法,但卻沒有在1931年動手的計劃。日本有6個師團最能打,分別是第2、第5、第6、第9、第13、第18師團。派能打的第2師團過來,其實這只是一個正常的調動而已,但沒想到這個無意的調動意外地幫了石原。
但仍有問題:如果只有關東軍搞這個事,按非戰時日軍師團的規模,不過一萬來人,即使加上南滿鐵路線上的守備隊和在鄉軍人、武裝僑民亂七八糟的,也不過2萬人。張學良的東北軍有多少呢?正規軍加保安部隊達到40萬人,雖然1930年中原大戰時,張學良爲幫蔣介石對付馮玉祥、閻錫山,調11萬精銳到關內,就算這樣,關外還有33萬人,其中正規軍20多萬,瀋陽附近有6萬人左右。
這仗怎麼打?
5月份,前來關東軍視察的陸軍省軍事課課長永田鐵山(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6期,長野縣人)提到這個問題。
永田被認爲是日本陸軍最有腦子的人。石原儘管自己很孤傲,但由於只能算第二大腦,所以碰到永田,不得不收斂三分。永田問:有人說你小子在搞謀略,如果打起來,你有把握驅逐東北軍麼?
石原說:我知道永田課長有更好的辦法。
永田笑着說:不如從國內調兩門大炮過來吧,瀋陽的城牆太厚了。
石原驚歎於永田的細緻,問:多大口徑的炮?
永田說:240毫米口徑的,好吧?
就這樣,兩門240毫米口徑的野戰重炮和不多的炮彈被悄悄運出東京,拆成一堆散件經神戶港運抵旅順,然後被秘密送到駐瀋陽日軍獨立守備隊。
見到大炮後,石原很高興,但又皺眉頭:老了點吧?確實。這兩門戰炮口徑很大,但卻是二十多年前用在日俄戰場上的傢伙。從這個細節上說,你不要認爲石原等人計劃鬧事時武器裝備有多好。他們不但缺少重炮,更沒飛機,而張學良那邊,飛機大炮,什麼都不缺。
問題還沒完。
瀋陽日軍獨立守備隊沒炮兵,把散裝大炮攢起來可是個技術活兒。由於是秘密搞的,又不能向第2師團的炮兵請教,只有自己鼓搗。還別說,最後還真鼓搗好了,但離起事的日子也所剩無多了。
問題在繼續。
炮裝好了,誰會發射呢?誰又能保證擊中目標?要知道,開炮是個非常專業的技術活兒,對目標進行測距和鎖定不是一般人就會的。石原倒想得開,對手下說:中國人有句話叫“趕着鴨子上架”,你們就是鴨子,瀋陽外的東北軍北大營很大,我不要求你們一炮打死多少人,只要你們能把炮彈打到北大營裡,就算完成任務,OK?
前面說了,張學良在東北有二十多萬正規軍,瀋陽周圍有六七萬人。如果動手了,張學良會怎麼辦?石原認爲:小張比老張差幾個段位,不足懼!
說不足懼,並不是說石原有必勝之把握。動手後,張學良怎麼反應,石原也沒底。儘管如此,他還是覺得不足懼,在他看來,“不足懼”是個態度,是一切幹大事者該具有的素質。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如果起事,是一次天大的冒險。在這一點上,他比誰都明白。如果真有一百萬關東軍放在這,那他也許會馬上辭職回老家教書,因爲在他眼裡,軍人這個職業最大的特點就是冒險。
冒險?石原用他夾雜着東北味兒的山形縣口音說:必須的。
契機來了:中村震太郎出事了。
中村何許人也?
1931年初,負責情報工作的日本陸軍參謀本部第二部部長建川美次(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3期,新潟縣人),派過來幾個偵察員,對北滿地形和東北軍駐軍情況進行摸底。中村是其中一批。5月10日,他離開東京。第二部前一次派遣人員,是後面提到的“櫻會”二號人物、南京大屠殺“不留戰俘”命令的起草者:長勇(日本陸軍士官學校28期,福岡縣人)。但長勇完成任務後,安全返回了東京。
中村就沒那麼好運氣了。
中村3天后到達撫順,隨即前往瀋陽關東軍特務機關,從那裡去哈爾濱,然後是齊齊哈爾、海拉爾等地,一圈下來後,關東軍參謀片倉衷將在吉林洮南迎候他。
中村最大的任務就是畫地圖。
對那個年代的日軍有點了解的人都知道:他們在中國偷偷摸摸地繪製軍用地圖的本事太厲害了,很多地圖可以精細到村口的一條小河。明治維新後,日本情報人員在中國最大的任務就是畫地圖,1937年的日軍參謀們就是拿着10年前畫好的地圖打南京的。
中村就是個畫地圖的天才。
但6月25日,中村在察爾森山(現內蒙古興安盟)被東北軍興安屯墾區公署第3團(團長關玉衡)的士兵發現。中村馬上遞上名片,笑稱自己是來自日本的科學家,此行目的是進行土壤調查。
科學家?
這個說法有點意思。
士兵們看着眼前這個人。中村還帶了兩個嚮導和一個夥伴,一個是白俄羅斯人,一個是蒙古人,一個是退役的日軍騎兵。
多天後,片倉衷來到洮南,一等中村沒來,二等也沒來,三等還沒到,知道出事了。
還真就出事了。
關玉衡團長當然不相信此人是科學家,因爲在他身上搜出了新畫好的軍事地圖。關團長和他的部下手腳也利索,在向張學良報告的同時,就把中村等人給斃了。
中村的間諜行爲沒的說,明顯的事,從這個角度來說,處死他是個小事;但在那個年代,又是個大事,關團長的動作有些快了。
但事情已經是這樣了,所以張學良電令關玉衡:立即把日本人的屍體燒了。但最後還是走漏消息了,原因是中村戴的一塊手錶在市面上被發現。日方當了回“秋菊”,嚷嚷着要向中國討說法。但由於中村之死是間諜行爲在先,這一點日本人也清楚,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也只能打掉牙往肚子裡咽,他們給這個事件的定性是:中國士兵圖財害命。
石原雖然沒有偷着樂,但覺得似乎一切都在向一個“震撼人心”的時刻而去。
每個大事變發生前,似乎總要出點亂子。
6月底,板垣、石原、花谷、今田、片倉等人有過一次聚會。石原說機會來了,正式提出起事時間:9月28日。
計劃從爆破瀋陽外南滿鐵路柳條湖段開始,嫁禍東北軍,然後先動用獨立守備隊發起對瀋陽城外東北軍北大營的第一波攻擊,再向關東軍司令官求援,把第2師團派上去,拿下瀋陽後,侵佔整個滿洲。
石原不想從一開始就讓關東軍司令官參與這件事,倒不是說石原貪功,而是昭和參謀的特點:喜歡牽着司令官的鼻子走。當他們挑起事後,司令官只是一個下達追認命令的角色。實際上,直到這時候,除了關東軍司令官外,參謀長三宅光治(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3期,三重縣人)也一點不知道石原的計劃。
這時候的關東軍司令官是誰?
反正還不是本莊繁(日本陸軍士官學校9期,兵庫縣人)。但彆着急,一個多月後就是他了。1931年8月1日,在陸軍定期人事調動中,本莊繁從東京飛抵旅順,就任新的關東軍司令官。
前期戰鬥需要投入日軍在瀋陽的獨立守備隊和憲兵隊,所以石原和板垣在起事前聯繫了瀋陽日軍憲兵隊分隊長三谷清少佐,瀋陽日軍獨立守備隊第2大隊(駐紮南滿鐵路渾河至虎石臺段,島本正一任大隊長,但沒有被告知該行動的預謀)的四名中隊長:第1中隊長小野正雄大尉,第2中隊長川上精一大尉、第3中隊長川島正大尉、第4中隊長高橋金一大尉以及獨立守備隊第2大隊隊副兒島正範少佐。此外,第2師團駐瀋陽第29聯隊大隊長名倉樑少佐和正在瀋陽流浪的預備役軍人和田勁中尉、甘粕正彥大尉也被拉了進來。
石原叫瀋陽獨立守備隊加緊在北大營附近進行軍事演習,幾個中隊長很激動,因爲這個密謀連他們的大隊長都不知道。有人說這幾個人被拉上,是因爲他們酒德不錯,喝高了以後,從不胡說八道,所以不必擔心走漏風聲。其實,這種說法也算胡說八道了。在這件事上,石原之所以瞞着大隊長島本正一,有一個簡單的原因:
日本陸軍中,師團是戰略單位,聯隊是編成單位,中隊是獨立作戰單位。因此,中隊在日本軍裡的位置非常重要,中隊長被士兵稱爲“父親”。也就是說,把中隊長抓在手,就等於把士兵抓在手裡了。這點可從一個細節看出:日軍士兵家屬給前線日軍寫信時,在信皮上只寫某某師團某某聯隊某某中隊某某收,而根本不提所在旅團或大隊。
石原的計劃雖然狂妄,但他本人不是一個莽撞的人,爲防萬一,他通過個人關係聯繫了日本駐朝鮮軍。那裡的司令官是林銑十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8期,石川縣人)。石原當然沒去搭理林大將,也搭理不上,而是跟林的參謀神田正種(日本陸軍士官學校23期,愛知縣人)進行勾搭,鼓動神田,一旦瀋陽有變,駐朝鮮軍得過境幫忙。神田這小子當下表示:小意思。只要關東軍敢動,駐朝鮮軍就敢動。至於林司令官的工作,由他來做好了。
石原,你敢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