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也有點可笑,張學良的做法直接導致東京內閣的倒臺。事變發生後,從外務大臣幣原喜重郎到內閣首相若槻禮次郎,都不贊成關東軍繼續玩火,主張跟中國談判,但沒想到關東軍的冒險一次次成功,內閣最後只好全體辭職。至於軍部那邊,開始還比較保守,並不主張進攻錦州,但隨着關東軍節節推進,強硬派完全壓倒保守派。南次郎陸軍大臣和金谷範三陸軍參謀總長雖然因“無力約束關東軍”而在年底雙雙辭職,但這時陸軍省和陸軍參謀本部已經把手握到一起:既然搞得如此順利,那就趁熱打鐵把嘴裡的肉嚥下去吧。
就這樣,那片豐饒的黑土地,如雪崩般陷落了。
石原、板垣鬧事時,日本國內也開鍋了。日本政體有點意思,明治維新後,有些人想學西方,穿燕尾服,戴禮帽,圍成一圈討論問題,搞內閣制,但從1885年開始,搞了幾十年,還是道夾生菜,這也算是七百年武士治國的後遺症。也有些文官比較擰,想折騰一下,就有了個政黨時代(1924~1932),但軍人們,特別是佐級軍官,不吃那一套,稍有不滿掏槍就打,所以那個年代的日本首相是個危險的職業。那就說說“櫻會”首領橋本欣五郎吧。
看一份1930年“櫻會”成員名單:橋本欣五郎、長勇、重藤千秋、根本博、小原重孝、阪田義郎、和知鷹二、天野辰夫、樋口季一郎、馬奈木敬信、田中清、田中彌、櫻井德太郎……跟一夕會成員比,他們都是小字輩。這些人對大正時代以來的官僚不滿,想用暴力搞一個以天皇爲中心的“有生氣的、明朗的”軍政府,從裡往外地改造日本。首領橋本退役前連個少將都不是,但在那個年代,卻是日本軍中最大的瘋子。九一八事變爆發前後,東京出現兩次未遂政變,想顛覆內閣,建立軍部統治,都是橋本一手策劃的。橋本搞政變前的日本,遇到明治維新以來最大的瓶頸:第一,“滿洲問題”得不到解決。第二,倫敦海軍裁軍條約讓很多日本人認爲自己吃虧了。
第三,世界經濟危機波及日本,其影響還不小。農民沒收入,工人失了業,大批日本人沒事幹,很多人打起揹包,到中國“闖關東”。
第四,幣原喜重郎外務大臣“協調英美、尊重中國”的外交政策叫軍人不滿。
在這個背景下,橋本於1931年3月和10月連續發動兩次政變。關於橋本,先看一下簡歷:
福岡縣人,1890年生,日本陸軍士官學校23期,陸大32期。畢業後,任海拉爾特務機關長、關東軍司令部部員、陸軍大學教師、駐土耳其武官輔佐官、陸軍參謀本部第二部俄國課課長。“二二六兵變(1936年2月26日黎明時分,以皇道派青年軍官率領的第一師團第三聯隊爲中心的1500名日本軍人,襲擊了首相官邸等數處樞要部門,殺害了內大臣齋藤實、教育總監渡邊錠太郎和大藏大臣高橋是清,重傷天皇侍從長鈴木貫太郎,之後佔據永田町一帶達四天之久。這些人起事的目的是“尊皇討奸”,實行“昭和維新”,實際上起事的緣由卻是皇道派與統制派之間、部隊軍官與幕僚軍官的長期傾軋,以至最終反目,釀成震驚天下的突然事件。)”後被編入預備役,搞了個極右翼的大日本青年黨。中日開戰後再入現役,任野重炮兵第13聯隊長。在南京戰中因擅自炮擊長江中的英美艦船而“二進宮”,再次被編入預備役。
橋本這個人是雙魚座,從星座學上分析,這個星座的人既溫柔,又喜歡幻想。對橋本來說,在私人生活中到底有多溫柔我們不知道,但喜歡幻想卻是真的,從上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時就幻想以暴力解決國內問題,以武力解決滿洲問題,橋本雖然只是個佐級軍官,但在軍中影響特別大,後來日本軍人形容一個人冒失、激進,往往說:你太橋本了!3月的政變,橋本想推翻執政的民政黨內閣,建立一個以陸軍大臣宇垣一成(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期,岡山縣人)爲首相的軍人政權。
於是他聯絡了陸軍省軍務局局長小磯國昭,帶着“櫻會”的幾個心腹,以及“民間高人”玩法西斯理論的大川周明(1886年12月6日生於日本山形縣酒田市,1957年12月24日死於日本東京。日本極端民族主義者,大亞細亞主義作家,被稱爲“日本法西斯主義之父”。回教學者,“二戰”後東京審判的28個甲級戰犯之一。因爲在法庭上裝瘋大鬧逃脫審判而名噪一時。),打算在東京大幹一場:先鼓動工人在東京遊行,然後宇垣宣佈戒嚴,混亂中派軍隊包圍議會,此時由小磯出面,逼迫內閣辭職,叫天皇授命宇垣組閣。
作爲明治藩閥向昭和軍閥過渡的人物,宇垣資格很老,在軍中自成一派,前面提到的南次郎、金谷範三都是他的小弟。早在大正時代,這位長得很有喜感的大爺就出任過一次陸軍大臣了,還搞了個著名的裁軍,讓很多軍人一下子沒了飯碗,有人聲稱要他的老命,所以第二次出任陸軍大臣後就低調多了。得到橋本的想法後,宇垣開始想摻和:叫我當首相?太好了!後來他又猶豫了,因爲得到小道消息,說其實用不着搞什麼政變,因爲執政的民政黨那邊已經有意推舉他當首相。這時候,陸軍省軍事課課長永田鐵山也奉勸小磯慎重從事,別被橋本忽悠了,於是政變流產。宇垣一哆嗦,橋本沒搞成,但也沒受到任何懲罰。橋本不甘心,10月又策劃了第二次政變。這次政變的策劃案聽上去都嚇人。
不僅策動近衛師團,還調遣飛機,幹什麼呢?轟炸出席內閣會議的政府要員,一舉殺死首相和所有的元老、重臣,襲擊警視廳、陸軍省、陸軍參謀本部,建立以陸軍教育總監荒木貞夫(日本陸軍士官學校9期,和歌山縣人)爲首相的軍政府,內閣名單都定好了:首相兼陸軍大臣荒木貞夫、內務大臣橋木欣五郎、外務大臣建川美次、大藏大臣大川周明、警視總監長勇……橋本這次找的主要幫手是自己的老鄉、“櫻會”二號人物長勇,還有根本博(日本陸軍士官學校23期,福島縣人)。“民間人士”除大川周明外,還有另外兩個“軍師”北一輝和西田稅,以及海軍暴力小團體“拔刀隊”的成員。但由於計劃過於大膽和天真,導致最後走漏消息,據說是在好幾個軍官小組織都插一腳的根本博告的密,但軍部的措施不是逮人,而是安撫,派人前去說好話。誰去的呢?“櫻會”眼裡的紅人荒木貞夫。他跑到政變分子待的酒館做工作,結果開出的罰單是:橋本禁閉反省20天,長勇反省10天,其他人只給了警告處分。
橋本又一次搞砸了,但卻給了皇道派(二戰日本軍隊中的一個派別,受北一輝思想的影響,對內主張在天皇親政下改造國家,實現昭和維新;對外主張同蘇聯決戰。日本陸軍大將荒木貞夫稱日本軍爲皇軍,並且主張清君側,消滅天皇身邊的奸臣小人,擁護天皇親政改造日本,這就是天皇之道,故稱爲皇道派。)大佬荒木貞夫出頭的機會。
荒木算得上是1930年代日本陸軍“首屈一指”的人物,這位善於演講、講究儀貌的陸軍大將,在桀驁不馴的少壯派軍官中有巨大影響。首相沒當上,荒木卻因橋本的未遂政變,得以出任接替若槻禮次郎上臺的犬養毅內閣的陸軍大臣。但皇道派是個什麼玩意兒?
說皇道派前,得先念叨一下統制派(二戰日本軍隊中的一個派別,以永田鐵山等爲核心,則主張在軍部的統治下,不使用武力,而通過自上而下的合法途徑,進行平穩緩進的國家改革。統制派要求建立總體戰的體制並要求加強對軍隊的統治。參與人物有東條英機。)。1921年10月,在德國的溫泉聖地巴登巴登,三個駐歐洲的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同學:永田鐵山、小畑敏四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6期,高知縣人)、岡村寧次(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6期,東京人)泡了一次澡,泡出個密謀:推翻明治以來長州藩老傢伙對陸軍的控制,使軍部“平民化”和“精英化”。
統制派老大是日本陸軍第一大腦永田鐵山,小畑敏四郎後來去皇道派那裡坐了第三把交椅,岡村寧次站在永田這邊,但後來實際上沒怎麼摻和派系之爭,而是一門心思研究在中國的打仗問題去了。回國後,永田搞了個“二葉會”,隨後合併了“木曜會”,於1929年建成日本最大的佐級軍官團體一夕會,幾乎把昭和軍閥一網打盡:東條英機、岡村寧次、鈴木貞一、磯谷廉介、今村均、岡部直三郎、板垣徵四郎、橋本羣、根本博、草場辰巳、石原莞爾、橫山勇、影佐禎昭、牟田口廉也、武藤章、田中新一……
按永田的設想,陸軍的人事問題必須變天,然後建立國家總動員體制,對外武力領有滿洲,搞好戰爭資源。永田玩的也是“總體戰”概念,同樣是從德國那裡學來的。
但皇道派認爲,什麼戰略資源啦,什麼先進武器啦,一切都是浮雲,只要擁有“皇軍精神”,那麼所有的問題就不再是問題,即使拿着竹竿也能打敗敵人。這一派的核心人物,是上面說到的“老憤青”荒木貞夫,旁邊的第二把交椅上坐着真崎甚三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9期,佐賀縣人),身後站着小畑敏四郎、柳川平助(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2期,長崎縣人)、松浦淳六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5期,福岡縣人)以及更多的下級青年軍官。
這派人物中高層不多,粉絲都是尉級軍官,主張天皇親政,對外北攻蘇聯,這也是“二二六兵變”時叛軍提出以荒木擔任關東軍司令官的原因。
搞着搞着,兩派就開始互毆。
話說九一八事變後不久,陸軍參謀總長金谷範三和陸軍大臣南次郎都辭職了,分別被皇族閒院宮載仁親王和陸軍教育總監荒木貞夫接替。荒木的副手,陸軍省次官的位子上則坐着柳川平助。駐臺灣軍司令官真崎甚三郎被叫回東京,出任陸軍參謀本部次長,代替載仁親王主持日常工作。也就是說,陸軍最高行政機構和最高軍令機構一下子都被皇道派佔據了。
真崎這個人很有城府,與鮮衣怒馬的荒木不同,他最大的特點是坐穩一個位子後,立刻尋找對手。他注意到永田鐵山。此時永田正在荒木的陸軍省擔任軍事課長。頭腦聰明、作風乾練、謀略過人的永田,很受天皇喜歡,在當時已快成傳說中的人物了,所謂外有石原,內有永田。很多關東軍和駐朝鮮軍的軍官在回國公幹時,都要拜訪一下永田。
真崎想把這個對手拉到自己身邊,就想法把永田調到陸軍參謀本部負責運輸通信的第三部當部長。他天真了一次。永田是什麼樣的人?已穩坐統制派老大的位置,還有必要過來當“小三”?何況參謀本部這邊(第四部,負責戰術戰法)已坐着翻過臉的老同學小畑敏四郎了。
就在真崎糾結時,聽到兩個消息:一個壞消息,一個好消息,真崎想先聽哪一個?
真崎說:好消息吧。好消息是:他要從中將晉升爲大將,肩章上又多了一顆星。壞消息呢?真崎自己回答:壞消息是,我得離開陸軍參謀本部次長的椅子。因爲按軍中規定,這個職務只能由中將擔任。
沒辦法,真崎很不情願地到陸軍省當了沒實權的軍事參議官。
皇道派高級將領本來就少,真崎又走了,荒木感到很孤獨,主要是感到有些玩不轉。加上他提出的北攻蘇聯的設想遭到內閣一致反對,於是辭去了陸軍大臣的職務(1934年1月)。
荒木做的是九一八事變後上臺的犬養毅內閣的陸軍大臣,那麼這時候犬養首相在幹嗎?在地上躺着呢。不是睡着了,而是被打死了。
犬養是孫中山的朋友,對華態度比較溫和,後出任日本最大政黨的政友會總裁。民政黨的若槻禮次郎辭職後,在野黨的政友會奉命組閣。他上臺後,面對的首要問題是收拾石原留下的攤子,試圖低調地跟中國談判,軍內強硬勢力大怒:這怎麼行?你別是老糊塗了吧!
這次發難的是海軍。
無論日本陸軍還是海軍,離他們近了,頗能感到一股強悍的氣場,但若放遠了看,給人的感覺卻是石頭一塊,就會亂砍亂殺,他們不是單純地迷戀暴力,而是隻會使用暴力。這不是個態度問題,而是個技術問題。1932年5月15日傍晚,海軍軍人山岸宏、三上卓等11人大搖大擺地走進首相官邸,犬養見他們面無表情,問啥事?有話好好說。對方的回答是:“多說無用,打!”遂亂槍擊斃了年近八十的老頭子。
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日本。
犬養死後,日本的政黨政治也就吹燈了,繼任首相齋藤實曾是位海軍大將。
回到荒木身上。按慣例,他辭職前有權向天皇推薦一位新人選,還能是誰?但載仁親王反對(對真崎沒好感)。荒木於是想到此時已由駐朝鮮軍司令官轉爲陸軍教育總監的林銑十郎。
這位“越境將軍”實際上性格溫和,當初擅自支持關東軍,完全是受參謀神田正種的煽動。荒木有自己的想法,如果林就任陸軍大臣,那麼教育總監的位子就空了,可趁機再推薦真崎。事情如荒木的盤算,真崎果然得到了陸軍三大長官之一的教育總監的位子,但這時他所嘀咕的永田鐵山也拿到了陸軍省最具實權的職務:軍務局局長(主要負責陸軍編成和人事調動)。
下臺後的荒木覺得沒啥,但真崎覺得事情不好辦了。
永田一上任,就開始忙着進行陸軍的人事調動,這是他的夙願。真崎眉頭不展時,發生了“陸軍士官學校事件”(1934年8月):有人煽動學校裡的皇道派士官生搞政變,但後來計劃又被人告發,一些傾向於皇道派的士官生被開除,最後事情搞明白了,是一名叫辻政信的人(日本陸軍士官學校36期,石川縣人)在搞鬼。
事件發生後,村中孝次、磯部淺一等皇道派士官被逐出校,但最難受的還是真崎。因爲他是教育總監,管的就是陸軍教育的事兒。
辻政信的背後,有人說站着當時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當老師的東條英機(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7期,巖手縣人),東條有這腦子麼?無論如何,最後背黑鍋的是永田鐵山。而永田也正好抓住機會,在他的“主刀”下,4700多名陸軍軍官被調動,其中很多是皇道派人物,包括柳川平助(從陸軍次官的位子被打發到駐臺灣軍司令官的位子)等人。真崎本人都有點自身難保,永田的目的顯然是迫使他辭職。作爲一個軍人,又玩得好政治,幹啥都像那麼回事兒,永田還真行。
真崎被迫辭職。這一下,支持皇道派的青年軍官們不幹了。
一個叫相澤三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22期,福島縣人)的中佐,
爲此專門從駐地福山縣趕到東京質問永田,永田當然沒憚他。相澤回去後,永田立即搞清了其身份,於是就要辦他。沒幾天,相澤接到去駐臺灣軍報到的命令。相澤沒去臺灣,而又來了東京,這次帶了軍刀,隨後(1935年8月12日)發生了震驚日本全軍的事件。
犬養被刺時,問的是“啥事”,而相澤闖進陸軍省軍務局局長辦公室後,永田問的是:你誰啊?顯然,每天忙活的永田早就把這個中佐給忘了,他正在跟東京的憲兵頭子談話。
比起刺殺犬養毅的海軍軍官,相澤的回答更酷(主要是真急了):“呀!天殺永田!”拔刀就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