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軍的200師和96師已經撤回雲南,重慶軍政部,彙集了全軍各路敗軍的情況,給軍長杜聿明通報了該軍的噩耗,開列了如下一串串悲慘的數字:
觸目驚心不忍卒讀
撤退減員竟是戰鬥減員的2倍。杜聿明打了一輩子仗,打過勝仗,也打過不少敗仗,但從未敗得這麼慘,這麼窩心。
據軍政部統計,撤退途中,中國遠征軍三個軍共有3萬餘人餓死、病死在緬北叢林。活着回國和撤到印度的不足5萬人。
野人山比10萬日本兵還要殘酷無情
在印度小鎮列多,面對一羣殘兵敗將,杜聿明撫今思昔,感嘆唏噓。
年初,他受命領10萬精兵,出國門,入緬甸,戰車如雲,鐵流滾滾,何其壯哉如今,丟失緬甸,放棄滇緬路,損兵折將,大敗而逃。以致歸國無路,敗走野人山,侷促異邦,爲外人訕笑。10萬大軍傷亡過半,其中多少餓鬼冤魂?大炮戰車,損失殆盡,大批戰略資物,化爲烏有。喪師辱國,罪無可恕。
倖存官兵在列多就地休整,包紮傷口、醫治疾患,補充營養,恢復體力。一晃過去幾天。
往後怎麼辦?下一步何去何從?
每個官兵心頭都打上沉重的問號。
印度決非久留之地,英國人也不會長時間管吃管喝。
回國去吧這是每個人夢寐以求的願望。在野人山裡,餓的時候,想起了母親端來的熱飯;渴的時候,想起家鄉的井水;冷的時候,想到自家的熱炕。想家都快想瘋了。活着走出野人山,就是要回家呀現在可以回去了,可是人人都怕回家。怎麼回去?打了這樣的大敗仗,臭名遠揚,何臉見江東父老?野人山中,多少官兵兄弟屍骨未收,大仇未報,我們活着的人,能撇下他們不管嗎?
從野人山打回去,爲死難的兄弟報大仇這是全體官兵的共同心願。要是有人在列多的山頭,振臂一呼,立刻會有成百上千的官兵跟上他,反身殺進野人山。可是,後果會是怎麼樣呢?憑3000多名殘兵,2000多條打不響的槍,能闖過野人山嗎?能打敗日本兵嗎?中國官兵們現在缺少的不是決心,而是實力。
有的傷兵捶着傷殘的雙腿,問自己:我該怎麼辦?
有的用竹杖敲着泥土,問大地:我該怎麼辦?
有的舉起那鏽跡斑斑的槍支,問蒼天:我該怎麼辦?
8月上旬,重慶來了命令:新22師、新38師殘部留印度接受美式裝備,嚴格訓練,並擴編爲中國駐印軍,由史迪威將軍指揮,伺機反攻緬甸;杜聿明率第5軍軍部機關回國。
留駐印度,擴編整訓,準備反攻,這道命令給中國官兵以極大振奮。同時,給軍長杜聿明帶來新的痛苦。史迪威終於從他手裡奪走了兵權,這還不是他劇痛所在,最爲痛心的是,從此剝奪了他從野人山打回緬甸,報仇雪恨的最後機會。他和其他官兵一樣,立了誓,賭了咒,要報這筆血海深仇,要用來日勝利的炮火洗刷今日失敗的恥辱。現在,他辦不到了。杜聿明,一個敗將名字將永遠留在緬甸這片土地上。
杜聿明的情緒降到了最低點。
然而,他畢竟是一位久經征戰、目光遠大的將領,他想,緬甸戰敗不是杜聿明一個人的恥辱,而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恥辱。只要將來哪一天,中國官兵們打回緬甸,消滅日本鬼子,報了國家民族的大仇,我杜聿明的仇也報了,恨也消了。
杜聿明把師長廖耀湘叫來,軍長解下自己腰間的勃朗寧手槍,雙手捧着交給廖師長,鄭重其事地說:“好好練兵,好好打仗,反攻緬甸,報仇雪恨。拜託了。”
廖耀湘接過軍長贈送的手槍,也接過了軍長託付的千斤重擔,他言語鏗鏘,擲地有聲:“此仇不報,誓不爲人。”
想到長眠在野人山的無數官兵,杜聿明心情沉重。離開印度之前,在列多設下靈堂,獻上鮮花果品,剛鬣柔毛,與官兵亡靈揮淚而別。杜聿明親自主祭,祭辭曰:
痛乎我遠征軍烈士諸君也,壯懷激越,奉命遠征,別父母,拋妻孥,執干戈衛社稷,挽長弓射天狼。三月赴緬,深入不毛。與寇初戰同古,首建奇勳,爲世人矚目。再戰斯瓦河、平滿納、同古,衆官兵同仇敵愾,奮勇爭先,殺敵無數。緬戰方酣,不意戰局逆轉,我遠征軍官兵轉進叢林,身陷絕境。諸烈士也,披荊斬棘,櫛風沐雨,茹苦含辛,衣不蔽體,食不裹腹,蚊蚋襲擾,瘴氣侵凌,疾病流行,慘絕人寰。惜我中華健兒,屍歿草莽之中,血灑羣峰之顛。出師未捷身先死,壯志未酬恨難消。
悲夫,精魂忠骨,永昭日月。
茲特臨風設祭,聊表寸心。
靈堂內外,莊嚴肅穆。數千將士,垂手肅立。
祭禮完畢。杜聿明向即將移防的官兵揮手告別。只見,數千倖存者隊列整肅,目光灼灼,強壓悲痛,摩拳擦掌。
這是一堵冷峻的銅牆。這是一座沉默的火山。
杜聿明思潮翻滾,激情難抑,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話:
“官兵兄弟們,我,對不起你們,更對不起死難的官兵。我走了。緬甸的仗,拜託了。野人山裡死難官兵的遺骸,託付給你們了。我在國內等你們的消息。”
全場官兵奮臂高呼:
反攻緬甸報仇雪恨
如晴天霹靂;似怒海狂濤。
野人山,聽見沒有?中國遠征軍還要打回來
東洋兵,聽見沒有?緬甸之戰還沒有結束
4月下旬的那天,廖耀湘和孫立人從史迪威那裡領走進攻加邁和孟拱的令箭後,史迪威又把美軍准將梅利爾叫來,兩位美國將軍進行了如下談話:
史迪威:“你手下的‘搶劫者’部隊投入緬北作戰多少時間了?”
梅利爾:“75天。”
史迪威:“也就是說,三個月的合同快到期啦?”
梅利爾:“是的,5月7日合同期滿。”
史迪威:“不過,戰爭將改變一切,包括關於作戰的合同。”
梅利爾:“我不明白將軍的意思。”
史迪威:“就是說,‘搶劫者’部隊的作戰期限可能要延長。”
梅利爾:“爲什麼?”
史迪威:“因爲戰爭需要。”
梅利爾:“可是,他們是爲合同而不是爲戰爭而來的。”
史迪威:“但你不要忘記,我們的合同原是爲戰爭而訂的。”
梅利爾:“那麼,你想讓他們乾點什麼?”
史迪威:“你的這句問話很正確,早該如此。請你過來看地圖,目前日軍在緬北還有三個大據點,加邁、孟拱、密支那。我們必須在6月份雨季之前,拿下這三大據點。加邁和孟拱,已經有兩支中國部隊分頭去拿。還剩密支那。密支那不能等待他們。所以,我打算給‘搶劫者’一個機會,一個很好的機會。把密支那機場攻下來,爲後續空降部隊進入市區作戰創造條件。”
梅利爾:“這等於說,他們要在緬甸叢林裡比合同多呆很多時間,請問,這樣做,有什麼特別的酬勞嗎?。”
史迪威:“有。美國陸軍戰史上將給他們寫上一筆,以證明他們不虛此行。”
梅利爾:“事關修改合同,這得跟當事人商量商量。”
史迪威:“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准將閣下,你現在要做的事,是好好想一想,拿下密支那機場,需要提供什麼支援,現在就向我提出。不要等出現了困難,再來找我,那就不好啦”
梅利爾:“那麼,讓我想想”
史迪威:“”
梅利爾走到窗戶前,猛吸了幾口煙後,轉過身來對史迪威說:“將軍,我想好了。爲了達到你剛纔提出的作戰目標:第一,推遲合同期限的事,必須由將軍出面和當事人談妥。第二,‘搶劫者’部隊必須得到中國軍隊的加強和支援。第三,派野人別動隊配合行動。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條,‘搶劫者’突擊隊的任務以拿下機場爲限,一旦佔領機場,後續部隊空運到達,就把突擊隊撤回。他們決不參加市區作戰。”
史迪威:“你的要求被批准了,准將。現在是我向你提要求的時候了。你們必須在5月中旬拿下機場。”頓了一頓,史迪威強調說:“此次作戰行動要絕對秘密,達到最大的突然性。我指的不僅是日本人,對英同人也一樣。叫日本人大吃一驚,叫英國人也大吃一驚。明白嗎?。”
梅利爾:“明白。”
史迪威:“好。這次作戰的代號是‘眼鏡王蛇’。行動吧”
“眼鏡王蛇”行動,是史迪威將軍在緬北作戰中,一次最大的冒險計劃。開始,有人強烈地反對這個計劃,認爲以有限的兵力,同時進行加邁、孟拱、密支那三大戰略要點作戰,違反了兵法上關於“每次作戰,只爭取一個戰略目標”的原則。史迪威不以爲然,說:
“我們不是躺在兵書上,而是站在緬甸叢林裡打仗。兵書上是沒說一次可以攻打幾個戰略目標,我們給添上不就行啦”
史迪威不是空想者,而是一個腳踏實地的卓越戰術家。他確信,他有能力給兵書添上這一筆。
他手裡掌握着有以印度爲基地的美國第10航空隊。他有可能組織上百架運輸機,一個航次空運一個整團的兵力,以實現大規模、遠距離的機動作戰。X部隊裡,除了新22師、新38師的部隊,近期增調的新30師、新50師和第14師也陸續到達緬北戰場。
況且,史迪威手裡還有一個秘密武器一直沒捨得派大用場。這就是,梅利爾指揮的綽號爲“搶劫者”的特種突擊部隊。
“搶劫者”突擊隊是馬歇爾將軍爲支援緬甸作戰,送給史迪威的一件禮物。
本來,他們有個正式番號叫“美國陸軍5307暫編團”。不過,士兵們不喜歡這個名稱,說聽起來“好像洛杉磯街道上的一個通訊處”。另外還有個代號叫“加拉哈德部隊”。而士兵們最喜歡的還是戰區記者們給他們起的“搶劫者”這個綽號,認爲這“更符合他們的脾氣”。
“搶劫者”突擊隊共有三個營,每個營各1,000人,都是從西太平洋島嶼和加勒比地區各個部隊抽調而來的,有叢林作戰經驗的老兵。“搶劫者”突擊隊的主要作戰任務,是在叢林中作遠程偷襲。
頭兒、隊長梅利爾准將,是史迪威將軍信得過的少數幾位美國軍官之一。據說,他因爲眼睛散光,投考六次,才考上西點軍校。他身體高大肥胖,患有嚴重的心臟病,曬得脫皮的紅鼻子上架一副眼鏡。雖然,他的身體像一隻熊,但在叢林裡行動一點也不笨。更重要的是,作爲一名將軍,他精通叢林戰術。
史迪威把這一次重大作戰行動交給“搶劫者”突擊隊挑頭,除了對它的戰鬥能力和叢林作戰經驗的信賴外,也不排除以下心理因素的作用:“搶劫者”突擊隊是在緬甸戰場參戰的惟一一支美國地面部隊,是史迪威將軍的子弟兵。史迪威不大可能忘記,1942年,他到緬甸指揮中國遠征軍時,英國人曾譏笑他說,美國人如果真正關心緬甸作戰,應該派來一支軍隊,而不是一個光桿司令。現在,該是美國人露一手的時候啦
執行“眼鏡王蛇”任務的特遣部隊很快編成,它的戰鬥兵員包括“搶劫者”突擊隊三個營,中國軍隊兩個團和一支約300人的野人別動隊。在梅利爾准將的統轄下,特遣部隊分K、H、M三個戰鬥隊,分別由美國軍官金尼森上校、亨特上校和馬基上校任指揮官。
本來就變幻莫測、高潮迭起的緬北戰場,現在又異軍突起,他們會創造出什麼樣的奇蹟來呢?
4月下旬,特遣部隊從孟關秘密出發。這天,大雨如注,叢林裡白茫茫一片,地下積水過膝,頭頂電閃雷鳴。指揮官們特意選擇這樣一個日子出兵,似乎是想告誡士兵們,這一路甭想有好日子過。
從孟關到密支那,在地圖上看,頂多100公里距離。但是,密支那在伊洛瓦底江岸邊,與孟關之間隔着兩道大山,一條河谷。出孟關,翻過海拔4,000多米的堅布班山,進入孟拱河谷,過了孟拱河谷,又得翻過更爲險峻的苦蠻山脈,才能進入伊洛瓦底江流域。沿途,不僅有高山深壑和荊棘叢林,還有大大小小十幾條河川和數不清的湖沼。尤其那苦蠻山,光聽名字,就知道是個混沌未開的蠻荒世界,不是什麼好地方。特遣隊的士兵已經得到指示,爲了保證行動的絕對秘密,途中,他們將得不到空投補給。爲此,士兵們奉命帶足半個月的乾糧和必需藥品。
背上沉甸甸的背囊,裡面裝滿了包裝得很精緻的餅乾、巧克力,野人別動隊的隊員和那些剛剛投入緬北戰場的中國士兵倒是蠻高興,他們從沒有得到過這麼多的上等食物。而那些美國“搶劫者”們卻是一副冷漠的、厭惡的表情,他們從背囊的重量已經掂出此次行動的艱難程度。
由美軍情報官員威廉.拉芬上尉率領的野人別動隊,已經先於主力部隊離開孟關。他們在前面擔當嚮導,開路,收集情報和殲滅小股敵軍的任務,像是“眼鏡王蛇”那根既敏感又有威力的蛇信子。
走在叢林裡,野人別動隊的隊員們也許與其他野人沒有多少區別。他們也是赤身裸體,全身紋着各種圖案,嘴裡不停地嚼着紅殷殷的檳榔。但是,從根本上說,他們已經不是完全矇昧無知的野人。在此之前,在美軍情報部門舉辦的一所秘密學校裡,他們曾經受到有生以來第一次嚴格的文明薰陶,成爲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
本來,緬甸的老百姓們,當然也包括野人山裡的克欽族野人,對日本人還是抱有希望的。他們受英國人的欺壓太久了。英國人不僅把緬甸的大米、柚木、寶石統統運走,而且奸yin婦女,褻瀆神靈。所以,當那位白馬將軍博莫喬振臂一呼“趕走英國佬,讓緬甸獨立”時,緬甸青年男女,紛紛扔下鋤頭,拿起刀槍,參加獨立義勇軍。
可是,迎來日本人後,緬甸百姓才發現,東洋鬼子其實比西洋鬼子更壞。
野人山裡,日軍修兵營,築據點,開公路,拉民夫,搶婦女,無惡不作。野人們把日軍同前些日子從野人山撤退的中國官兵作比較,發現中國人比日本人規矩得多。他們想,不把日本軍趕走,于山頭不利。
因此,當美國情報員出面說:“來吧幫助中國人把日本打敗”立即,有數百名野人響應,進入了美軍情報學校。
1943年春天,當美軍教官在藍姆伽叢林,用最原始的辦法,迫使中國軍隊去過茹毛飲血的野蠻生活時,在印度佔西的另一片森林裡,美軍情報官員,卻在運用現代化的手段,對着一羣野人進行嚴格的文明訓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