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璐左臂纏着紗布,掛在胸前,右手拖了一個拉桿箱,從出租車中跨了出來,走向候機樓大門。春節前,是機場最繁忙的時候,小小的東海機場,也增開了不少臨時航班,候機樓爆滿。肖璐幾乎是一路擠進去的。她的右手牢牢地握着拉桿箱的把手,好讓自己獲得平衡。
“讓一讓!不好意思,讓一讓!”她一路小心地提醒靠近她左臂的旅客。
現在,一切又都得靠自己了。就算是賈靜鬆這樣的仁厚長者,有時候也不能完全保護自己。這次受的傷不重,那全是因爲運氣好,自己逃跑的速度、方向、子彈射入的角度,真的全是運氣。那可是槍傷!要是再這麼來一次,說不定小命都沒了。這就不提了,但因爲自己還不是在編人員,賈靜鬆把她負傷的事情壓了下來沒上報,更不用說提個二等功、三等功什麼的了。當然,她不太在乎什麼功勞,但賈靜鬆的態度等於在宣佈,“我跟她沒啥關係,不會爲她承擔風險。”
去年讓陸洋幫忙,春節後調去安全局,那是因爲陸洋曾是賈靜鬆的學生,兩人關係非常好。當別人知道你有點背景的時候,哪怕只是一點點,你也會少去不少麻煩。在交警支隊,男多女少,她身邊圍着不少追逐者,可是這沒有讓她感到一丁點的快樂。更主要的,社會上的人不比學校裡的那些同學,後者比較青澀,比較含蓄,也比較優雅。支隊那些人,包括他們的某些牛氣哄哄的朋友,知道肖璐還沒有男朋友的時候,那副吃相就完全不同了。
看來調去安全局那事兒,就算了吧,自己也不準備再挪窩了。這次長假,她打算回趟京城。已經好幾年沒回京城老家,而這次春節,她想把這作爲一種旅行,好讓心情放個假。南方的冬天太不像冬天了。她需要重新感覺一下乾燥而刺骨的寒冷,那種純粹寒冷的刺激能讓她覺得生命的掙扎和頑強,而不是像編排好的計算機程序……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所以,其實不是回家。再說,那邊有兩個家,到底去哪個呢?母親的那個家,還是父親的那個家?她上高中時,他們離了婚,沒過多少時候,各自都宣稱終於找到了歸宿,兩邊都宣稱是她的家,但是肖璐卻覺得自己反倒成了一個多餘的人,到了哪個家她都覺得自己多餘的,都覺得自己好像是每個家庭獨立完整氣氛的破壞者。
從那時候起,她就意識到自己已經開始完全獨立了。所以,只有自己才最靠得住,差不多十年的經驗就是如此。誰也不能保護她,母親如此,父親如此,陸洋如此,現在,賈靜鬆也是如此。更不用說讀大學時候那些幼稚的半大男孩們了。
她吃力地拎着拉桿箱,從裡面拽出一個手提包,排在換登機牌的隊伍後面。隊伍挪動得很慢,每個人都似乎有很多行李需要託運。她左看看右看看,沒人注意到她這個傷病員,沒有任何一名紳士打算幫助她。
我有點自作多情了,肖璐想。如果身旁有個男朋友,就算是小指頭受了一點點傷,他肯定也會前倨後恭地幫着她拎包,這毫無問題。只不過,自己並不需要這些。如果趁着自己的青春和容顏,在衆多的追求者裡找到一個有錢的,然後成家、生孩子、做個母親,這可能是最容易的一條道路。但,這就是自己的人生嗎?不。得做點什麼事,有意義的事。
換登機牌的長龍緩慢地移動,終於輪到肖璐了,她屏了口氣,打算把拉桿箱拎到傳送帶上,不過,拎了一半,又放了下來,這次沒成功。
再來一次,她放開手,再次屏氣。
拉桿箱從地上升了起來,轉了個圈,穩穩地放到了傳送帶上。肖璐錯愕地擡頭一看,原來是一個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小夥子從旁邊的隊伍拿了登機牌走過來,順便幫了自己一把。當他的眼光與肖璐相遇的時候,他對她咧開嘴,笑了笑。很陽光的一個大男孩。
肖璐用感激的笑容回報了這位年輕紳士的幫助,並說道,“謝謝你,春節快樂!”
他看了她幾秒鐘,然後回答道,“不用謝,也祝你春節快樂。”說完,他就擠出人羣,走了。不響但厚實的聲音,經過胸腔共鳴,聽起來頗有磁性。肖璐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回想起那天黑暗的巷子裡的一幕:維拉·貝克拿槍指着地上的青年,問是誰派他來的,他喊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原來是他?那不就是當時坐在健身中心門廳那個倒拿着雜誌、一杯接一杯喝着水的愣頭青嗎?那兩個命案現場的兩個線索,瞬間在肖璐腦海裡聯繫在了一起。
“喂!喂!這位小姐,麻煩你!機票、身份證。”身後傳來機場工作人員不耐煩的催促。
……
肖璐的大年三十,是在母親家裡過的。大年初一,借了母親的車,去父親家。兩邊都對她很熱情,很客氣,每家都各有一個對方帶過來的女兒,不過她總是覺得融不到一塊兒去,某種程度上說,彼此都越來越陌生了。她不知道是因爲自己無意識的牴觸,還是因爲自己已經是大人了,或還是因爲世間的事情原本就是如此。她找不到家的感覺,她是個無家可歸的人。肩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她打算開着母親的車,去找個小旅社住下,回東海上班前,去京城的郊區四處散散心。那些老同學她並不想去打攪,也提不起興趣,她不知道自己這幾年無聊而又機械的生活與她們會有什麼共同的談資。
但剛剛纔到正月初二,肖璐母親就打電話給她,說晚上想跟寶貝女兒聚一聚,末了,還神秘地加了一句,“你老爸也來哦,我們一家三口。”
這最後一句,勾起了肖璐很多童年時的回憶。在那些回憶裡,媽媽總是拉着自己的左手,爸爸總是拉着自己的右手,而自己,則蹦蹦跳跳地跑着,前方則是代表快樂的遊樂園入口。這是她無法抗拒的提議。這是早已逝去的美麗夢境。一家三口,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啊。
這個美麗夢境,在他們“一家三口”在那個古色古香的茶館碰面的第一刻起,就像一個肥皂泡一樣地破滅了。肖璐提前半個小時等在那裡,當她發現有人接近的時候,看到母親從一邊、父親從另一邊分別走來。
“春節快樂,”父親在坐下前就開口了,他的臉上堆滿了笑容,但是嘴巴卻沒怎麼開合,就像他的喉嚨裡放了一隻錄音機,只是把多年前錄下的一句“春節快樂”帶着點發黴味道回放了出來。他說話的時候的臉,一半對着母親,一半對着肖璐,而眼光卻一直盯着肖璐的母親。
他彷彿要在對方同樣堆疊着笑容的臉上、在她的迪奧化妝品遮蓋下淺淺的皮膚紋路中和眼角里,尋找一絲不幸福的證據。
“春節快樂。”母親笑着坐了下來,她的笑容,自從肖璐看到她的那一刻,就固定在那裡,不曾有任何變化。母親打量着身穿傑尼亞西裝、散發着阿瑪尼古龍水味道的父親,眼光移到了他日漸稀疏的頭髮上,臉上露出一些得意。
他們都沒正眼看我一眼!肖璐沮喪地任由兩人一邊一隻拉住自己的手。
是的,見面就吵架,兩人面對面大聲嘶吼、吐沫四濺,摔門、摔東西,有時候還動手,這也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現在,他們似乎都成了“文明人”,但是,肖璐可以真切地感覺到,他們倆彼此之間的敵意並沒有半分減少。在他們各自微笑的表情下,是冷冷的面對面的劍鋒。就像兩位劍俠,在一陣瘋狂的交手後,各自停了下來,互相凝視着對方,手握重劍,緩步圍繞着某個中心打轉。
而自己,就陷在這個中心。肖璐感覺到,一旦那兩把劍再次交錯,先死掉的那個人一定是她自己。
“我受的是槍傷!”肖璐喊了起來,眼裡嚼着淚水,周圍的顧客好奇地看了過來,她的聲音有點顫抖,“差一點我就見不着你們了。”
父親和母親互相責怪地對望了一眼,開始忙不迭地噓寒問暖。
後面的事情, 肖璐有點記不大清楚了。她只知道自己一邊機械地應付着父母,腦子裡卻在想給自己的生活添加點什麼調料,味道好一點的調料,不,刺激一點的調料。
也許,回去以後去查一查機場碰到的那個男生。這個想法剛一冒出頭,就勢不可擋地佔據了她的全部身心。以至於後來父母把遠處另一桌上的一個穿着體面西服的高個兒青年叫過來,坐在她的對面,她也沒注意到。
機場碰到的那個男生,他應該是乘坐那天東海至槿州的航班。肖璐想。單位裡肯定可以找到什麼關係,到民航去查一下乘客名單。再不濟,賈靜鬆肯定可以辦到,到時候得找個什麼理由。查到乘客名單後,根據身份證號再做一次篩選,這樣,差不多就可以查到他了。
查到他以後再怎麼辦呢?肖璐暫時還有點茫然,是不是直接告訴陸洋?也許,自己提供了一個極有價值的線索,說不定可以得到幾萬塊的懸賞呢。
不過,這好像還不夠有趣,不夠刺激。回憶起陸洋那天來醫院看望,臉上的表情分明是說,“唉!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呢。看看,要是沒我來保護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保護。這件事情,我要查一查,弄明白那個儲物櫃裡面放的到底是什麼。也許會有危險,自己加倍小心就是了。
“請問你什麼時候回東海?”這時候,坐在對面的那位體面的帥小夥發問了,自己的父母笑吟吟地看着他,不住地點頭,露出滿意的神色。
“明天,”肖璐脫口而出。明天,我已經等不及想要回去了,肖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