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來傳話的丫鬟本是氣勢洶洶來的, 因知道主母生了氣,猜姜雪寧怕沒什麼好果子吃,所以對她說話時頗不客氣;可等到走的時候, 卻是臉色煞白、渾身發軟着走的, 因爲被姜雪寧這毫不掩飾的威脅嚇到了, 更恐懼於一會兒回去之後要怎樣將這番話轉告給孟氏。
蓮兒、棠兒本都以爲自家二姑娘這段時間以來脾氣見好, 是越來越通情達理, 也越來越平和了。
哪裡料到忽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兩人都嚇了一跳,再伺候她時難免多了幾分戰戰兢兢,且還有幾分擔心:“二姑娘, 夫人畢竟是當家主母,這樣會不會……”
姜雪寧把搭在臉上的臉帕扯了下來, 隨手扔進前面的銅盆裡, 一張粉黛不施的臉上暈了幾分熱氣薰出來的微紅, 越發如剛剝殼的雞蛋般嫩滑,素面朝天也水靈剔透, 沒了妝容的遮擋和修飾,五官的精緻與出色反而越發明顯。
她道:“這難道不也是我的家?”
況且她還要進宮待半年,怎麼說如今也是長公主身邊的伴讀,雖然她並不喜歡這個身份,也並不喜歡自己眼下的處境, 可孟氏就算再惱火, 還能把她怎麼樣不成?
孟氏疼愛姜雪蕙, 必然投鼠忌器。
她洗漱完便叫蓮兒去沏了一壺茶, 又吩咐棠兒道:“一會兒伯府的尤姑娘會過來, 你找個機靈的嘴巴嚴的,往門房那邊多盯着些, 別讓人隨便就給攔在了門外。”
這一回出宮只能在家裡待兩日。
要再次指點尤芳吟,再收拾一下上一次指點她後留下來的首尾,留給姜雪寧的時間可不多。
更不用說還有燕臨那邊的事。
原本勇毅侯府出事的時間雖然漸漸逼近,但畢竟還有一陣,她可以慢慢地利用,給燕臨做好足夠的鋪墊和準備,再同他說清楚,也許他可以更好地接受。
如此纔不會和上一世般恨上她。
可計劃全被入宮伴讀這件事打亂了。
若入了宮,行事必定不方便,也不是什麼話都敢在宮裡講,可再出宮卻要十日之後。若不趁這一次說清楚,再往後,只怕沒有說出口的機會了。
*
一大早起來,尤芳吟便給那個與自己相熟的門房悄悄塞了一角小小的碎銀子,因裙釵樸素,倒也不需怎樣喬裝改扮,看起來就像是府裡的丫鬟。
且還是不大體面的那種。
她從府裡溜了出來,走出門時還着意向四周仔細望了望,彷彿怕有誰跟着自己。
但其實這種張望,並沒有任何意義。
真要有人跟蹤,怎麼會那麼輕易便被發現?
比如……
在她從清遠伯府走出來的那一刻,道邊不遠處一支起來的餛飩攤子旁,就有一名貌不驚人的藍衣少年輕輕放下了筷子,又從腰間摸出來幾枚銅板,擱在那油膩膩的小桌上,起身便遠遠綴了上去。
刀琴這會兒心裡早就罵開了:姓呂的一天到晚使喚不動先生就使喚先生的手下,看不得他們閒着。竟然給他找了跟人這種苦差事!
一個小小的伯府庶女有什麼好跟的?
若讓兄弟們都知道,怕不以爲刀小爺我是那窮街陋巷裡下流猥瑣之輩?
尤芳吟穿過了兩條街,進了一家綢緞鋪子。
刀琴在不遠處的樓上看着,沒一會兒就看見她抱了一匹上好的杭綢出來。
這時他還沒什麼感覺。
但沒過一會兒,尤芳吟又走進了一家筆墨鋪子,買了兩管上好的筆,一方不錯的硯;接下來是胭脂水粉,也進去買了一些,出來時是被老闆笑臉送出來的;然後是首飾頭面,等等瑣碎……
最後還去廟裡求了個平安符?!
刀琴的嘴角,終於沒忍住抽了抽。
這伯府庶女往日過的都是清貧苦日子,驟然之間因爲生絲的生意,得了一大筆錢,想必是要好好犒勞犒勞自己的。而且看這些買來的東西,無一不是女兒家的用度。
姓呂的張嘴就說她肯定會去找自己的東家。
這架勢看着像是要去找東家?
有那麼一瞬,他想要丟掉任務,轉身回府去找先生告狀:就說姓呂的一張嘴成天胡說八道,預測的事情就沒一件準過。
可下一刻他就發現了事情不對!
這尤芳吟半道上已經僱了一輛馬車,從廟裡出來後便上了馬車,同車夫說了一句話。按理說,該是要回府了。可刀琴箭術極佳,一雙眼更是目力極好,能看見十丈遠的鳥兒身上的羽毛,輕而易舉就看清了尤芳吟說話時的脣形——
那可絕對不是“清遠伯府”四個字啊。
刀琴心中凜了一凜,頓時收起了先前對這一份任務的輕視,默不作聲地觀察着那馬車的去向,時而疾走,時而抄近路,不一會兒就看見了那輛馬車遠遠繞過了一座府邸,停在了那戶人家向東開着的側門前。 wWW ▪TTκan ▪¢〇
尤芳吟從車上走了下來。
刀琴擡起頭來一看這府邸門上懸着的匾額,差點沒驚得把舌頭咬下來:“乖乖……”
先生的頭怕是要大一圈了。
*
“尤姑娘請進。”
因先前得過姜雪寧的吩咐,門房那邊早有準備,所以棠兒得着尤芳吟來拜訪的消息,便連忙去把人接了過來,帶到了姜雪寧屋中,先上前打了簾子,又向裡面稟報。
“二姑娘,人來了。”
姜雪寧住的地方可要比尤芳吟那寒酸的屋子漂亮太多,經她回來後這一段時間的收拾調整,去掉了一些不適合的擺設,又添上了一些更合適的物件,越發有一種香軟閨閣的感覺。
案上的博山爐裡還點着香氣清遠的篤耨香。
尤芳吟走進來時險些看直了眼。
姜雪寧在自己屋裡沒穿鞋,就赤着腳,連發都沒梳起來,只以一種隨意懶散的姿態,盤腿坐在窗邊的炕上,一面喝茶,一面看書。
只是想起傍晚要見燕臨,半天都翻不了一頁。
聽見人來,她擡頭一看。
果然跟她昨天指點的一樣,打扮得很不起眼,且買了不少的東西來,於是點了點頭笑,只道:“來得還算早,坐吧。”
尤芳吟先給她行了禮,可卻無論如何不肯坐在姜雪寧對面。
棠兒不得已,只得給她搬了個繡墩。
這一來,她纔在姜雪寧下首坐下,只道:“二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坐這裡便好。”
姜雪寧有心想勸她,但一想她在自己面前都渾身不自在了,若坐到她對面去,說不準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於是罷了。
只道:“來時怎麼樣?”
尤芳吟道:“都按姑娘說的做了,出門時還左右看了看,不過的確沒有看到有誰跟着我。”
“若能被你發現,那跟蹤的人也不免太蠢了。”姜雪寧不由笑了一聲,點了手叫棠兒把茶給她端上來,又道,“反正你按我說的做了便可,至於後面會發生什麼,還得等等看。今日叫你來,也是看你昨日頗有上進之心,既然想要賺更多的錢,自然得有錢生錢的法子。所以在你來之前我準備了一下,有幾個法子想要告訴你。”
尤芳吟頓時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棠兒這時端茶上來。
她一面想着自己該怎麼回答,一面又忙伸手去接,卻一下忘了自己手上還有傷,接過茶盞時無意間碰着,猝不及防的痛楚讓她沒忍住顫了一下手,險些驚呼了一聲!
“啪!”
茶盞沒端穩,頓時打翻在地,摔碎了。
茶水四濺開來,沾溼人衣裙。
棠兒都嚇了一跳,用一種驚詫的目光望着尤芳吟:“尤姑娘,你沒事吧?”
“沒、沒,沒,我沒事。”尤芳吟用自己的一隻手攥住了自己另一手的手指,滿面的慌張與侷促,完全沒想到自己在別人家又因爲不小心的莽撞,打翻了主人家的茶盞,一時羞愧極了,“都怪我,剛剛又走神了。”
走神?
她剛纔看着可不像是走神的樣子。
且方纔去接棠兒端過去的茶時,分明像是觸着什麼痛處,燙了一下似的。
姜雪寧如今可不是什麼好糊弄的人,凝視了她片刻,只道:“你過來。”
尤芳吟有些害怕,不敢動。
姜雪寧只向她伸出手去,依舊道:“過來。”
尤芳吟終於還是走了過去。
姜雪寧便垂下眼眸,也不看她,徑直將她剛纔攥着的那隻手拉了過來,一下就看見她手指尖上竟然有一道豁開的口子,指腹上的外皮都翻了起來,露出裡面的血肉,傷口雖然不大,可看着都疼。
尤芳吟下意識要縮手。
她本身就已足夠狼狽,卻不想再被眼前這位已經幫了她很多的二姑娘看見,畏畏縮縮道:“昨天回去太高興,不小心在府裡臺階上摔了一跤,划着手了,沒有大礙的。”
姜雪寧卻用力握住了她的手,沒讓她把這一隻手抽回去。
摔了一跤?
這尤芳吟看着笨笨的,走路摔跤這種事發生在她身上,的確不是沒可能。
但……
她連話都沒接一句,只把她那將手臂籠得嚴嚴實實地長袖翻開,原本就已有着不少斑駁傷痕的手臂上,舊傷都尚未痊癒,竟然是青一道紫一道紅一道,又添了好些新傷!
旁邊的棠兒和蓮兒看了都倒吸一口涼氣,生出幾分不忍來。
尤芳吟深深地垂下了頭。
姜雪寧終於又慢慢地擡起頭來望着她,只問:“昨天,你二姐尤月也從宮裡回府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