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西行, 暑意將褪。
秋刀堂深處,生長着大片的紫竹,一簇簇的像繡球一般, 幽篁沉靜, 葉深林秀, 遇着偶爾風過便簌簌清吟, 襯着盤環而過的溪水更是悅耳寧心, 似洗去了人間的醜惡煩惱,碧色映着銀白色的蟬翼紗,格外賞心悅目。
雲翼收回欣賞窗外美景的目光, 慢慢撐着坐起,凝視房中端坐托腮, 望着藥碗發呆的人, 不知不覺嘴角輕輕勾起, 如此浮生靜好,難得她爲他忙碌, 他只想靜靜看着,不想打擾她。
憑着直覺,顧無憂覺得背後彷彿被人注視,她一回頭便看見雲翼清澈的雙眸注視着他,不由得驚喜出聲:“你什麼時候醒的, 爲何不出聲?”, 又怕他擅動牽扯傷勢, 微有嗔意, “你傷未好, 先別起身,好好躺着吧, 要什麼我幫你就好了。”
雲翼鮮少見她如此關護,心中升起淡淡溫馨,在他記憶中,長大之後從未有過這樣陌生獨特的感覺,好像心裡某處變得柔軟,又似心尖上被輕輕掐了一下,既悸又甜,遂依言就着她的手尋了個舒適的位置靠在牀上。
顧無憂順手爲他壓掖被衾時,指尖無意中觸碰到了他溫熱的胸膛。
二人俱是一怔,才發現相處地如此親密,紗帳中氣氛頓時曖昧起來,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帳中流轉。
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二人一時都不太適應,不知說什麼纔好。顧無憂連忙撤手,轉身去倒藥,忽聽得雲翼溫聲問道:“那日起,你一直在這裡照顧我?”
周遭驟然靜下來,竹葉婆娑,如蠶食桑,又似細浪淘沙。
時光荏苒,顧無憂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粗枝大葉的任性少女,從剛纔一瞬間的曖昧中,從他不避親密的話中,已隱隱約約知道了些什麼,只是無法確定。
她將藥注入瓷盅,遞給他手裡,看着他比平時輕鬆許多的臉龐,想着要不要把先前準備的話說出來。
猶豫再三,終於還是說了出來:“錯情刀,你不能再練了。”
雲翼託着瓷盅的手一滯,目光轉向她:“嗯?”
顧無憂心裡轉了千百轉,緊緊抿脣道,“你知道嗎,錯情刀原來並不叫錯情刀。”
雲翼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心中忽然煩悶,剛端到嘴邊的藥也不喝了,順手把瓷盅往牀頭一放,靠在牀背,交握雙手,偏了頭定定看着她道:“錯情刀原本叫魔刀,我師父蕭無計原是魔教中人,武功自然也是魔教的。”頓了頓,“還有呢?”
他已經知道了,可還一意孤行的練,顧無憂的語氣帶了幾分擔憂,“天機宮的典籍曾記載,錯情刀曾被稱爲‘天下第一刀法’,它的神奇之處在於它可以超越人自身的修爲爆發出巨大的威力,但這把刀本身魔性太大,修煉者會逐漸被它控制,性情慢慢變得暴虐嗜殺,墮入魔道,修煉的人……不得善終。”
雲翼沒有做聲,只瞧着窗外清幽的景色,方纔的柔情清歡全化作一陣風,消失了,猊金獸香爐裡白煙繚繞,襯着碧沉沉的竹影,彷彿一道霧氣,隔在兩人中間。
顧無憂輕聲道:“難道武林盟主的位子對你而言這麼重要?”
雲翼別過臉去,不看她,臉上有自嘲的苦笑,澀聲道:“貪戀盟主之位嗎?呵……我從小是個孤兒,被師父收養,如果沒有他,我或許早就不在人世了,這裡是我的家,還有師弟師妹們,我是大師兄,現在又是掌門,有責任照顧他們,師……蕭無計雖然是黑水教的人,但對我們終歸是不錯的,我不想他一手創立的基業就這樣落敗在我的手裡。”
顧無憂本來靜靜聽他講,忽然插了一句:“那和朝廷接觸也是爲了保持秋刀堂在武林中的地位?”
雲翼渾身一震,牽動內息走岔,咳嗽了幾聲,良久道:“你怎麼知道的?”
她怎麼知道的?中毒回宮之時,謝逸之陪着她閒聊,偶爾說到當今太子,的確是個翻雲覆雨的人物,不僅在朝中恩威並施,結交控制肱股之臣,還利用朝廷暗衛天涯閣在江湖上布埋眼線,招徠掌控武功高絕之士爲朝廷效命。
掌握江湖最有效的法子,莫過於讓羣雄之首的武林盟主聽其擺佈,秋刀堂正好充當這個傀儡。
韓嘉和黑水教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他和顧如蘭一個明攻,一個暗誘,逼迫雲翼就範,那麼晉朝不論朝野將都在他們的掌握之中。
顧無憂心中微嘆,“雲翼,韓嘉不是那麼好相與的人,戚凡雖是你師弟,但他在朝中那麼多年,有些事情發生了變化也未可知,還有,以前夜你走火入魔的樣子看來錯情刀不能再練了,朱寒衣他們並非不知道錯情刀的來歷。”
說罷,將藥具收拾了一下,準備端出去,忽聽得後面雲翼喚道:“無憂。”
“你是在擔心我嗎?”
紗窗漏出來的溫柔日影投在他身上,隨着竹葉的晃動而變幻莫測,層層光影中只映出一雙喜憂參半的眸子,格外明亮。
顧無憂沒有回答,只悵悵地望着他,想說些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說,輕輕帶上門。
甫一出月亮門,就看到不遠處的門廊下立着的奚流紅,多事之秋,她也明顯消瘦了,但這也無損於她的麗貌殊色,到底年紀輕,像一支亭亭玉立的芰荷,清愁帶露,顰眉蹙煙,不愧是冠絕武林的美人之一。
涼亭四面臨水,遠山長挑如眉,黛色脈脈,一半隱在煙霞裡,一半沒入平湖中,連帶着這池水都是瑟瑟紅紅。
“奚姑娘”,過了這麼久,顧無憂一見她還是無限愧意,“上次的事情真是很抱歉,希望你能原諒。”
奚流紅笑容空洞,“早已沒什麼了,我快要嫁給二師兄了。”
嫁給戚凡?
顧無憂有些不解,其中的蹊蹺不是她能管得了的,遂誠心誠意道:“那恭喜你了,戚侍衛年紀輕輕已是正四品御前帶刀護衛,日後必定前途無量。”
“不用以後,過不了多久他馬上就會被破格擢升爲殿前副都指揮使。”奚流紅幽幽道,沒有多開心,反而像是擔憂。
看來雲翼已經與韓嘉達成某種默契了,連奚流紅這樣單純的人都隱約覺得不安。
“顧姐姐”,奚流紅忽然跪下拉住她的衣袖,仰起臉,“我希望顧姐姐幫我一個忙。”
突然之舉讓顧無憂嚇了一跳,手足無措,只是連忙拉她起來,“不論什麼事都可以商量,先起來”,但奚流紅執意不肯,“你答應我,我就起來。”
無法,顧無憂只得道:“只要我做得到,我答應你。”
奚流紅語意悽切:“你們剛纔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我們師兄弟一起長大,大師兄對待我就像親哥哥一樣,成親之後我就會離開秋刀堂,我不能看着他等死,顧姐姐你是天機宮嫏嬛福地的後人,你一定有辦法救他的!”
“只要他從此不再練錯情刀,自然不會有事。”顧無憂無奈道。
“大師兄一向心氣極高,事事都不肯輸於人後,若叫他廢練錯情刀還不如殺了他!”
“可是,我也沒有別的更好的法子了。”
“你有的!”奚流紅急切道,“據說這世上有一門武功,有神奇的治癒功效,只要修煉者將真氣注入病人體內,按法誘導,便可起到效用,只是看顧姐姐願不願意。”
言至於此,顧無憂完全明白了奚流紅所來爲何,但面上仍不動聲色,纖手略一使勁,拉起了奚流紅。
“你說的——是不是靈犀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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