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讓小華先回去做作業,自己快步跑上樓梯,急急忙忙地去敲那個陳叔叔家的門。門一開,我就衝進去說:“陳叔叔,我來聽你講完那個故事了!”依舊穿着和昨天相同衣服的那個陳叔叔,好像專門在門口等着我,我一敲門,他就把門打開了。我走進門一看,房間裡的所有東西都還在原來的位置上,包括昨天我們坐過的圓凳、那個打開的木盒和裡面放着的白玉梳!
“陳叔叔,你快把昨天的故事講完吧!”我一坐下,就催着他繼續講故事,他不是說自己就是那個陳孝廉嗎?我現在倒真想知道他怎麼可能是那個漢朝的陳孝廉的。“哦,好的。……我真的是那個陳孝廉。我和王小姐約定來生再相聚,所以我死了以後,又轉世來找王小姐的。”轉世?我忍不住打斷說:“陳叔叔,你的意思是說,你是故事裡那個死了的陳孝廉投胎轉世?可是,你怎麼對以前……上一輩子的事知道得這麼清楚呢?”其實我想說的是,傳說中,人死後是要喝了孟婆湯,忘記了上一輩子的所有事情纔去投胎的。就算真的有轉世的說法,對自己上一輩子的事也根本不會記得啊!“……哦,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對前生的事,記得一清二楚,絕對不會忘記,也絕對沒有搞錯!”他的神情激動起來,臉漲紅了,語氣也是不容質疑的。我心裡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但一時也說不出。不過我有點不甘心,又找出了另一個問題:“就算是這樣,可是,你轉世之後又是怎麼拿到那把白玉梳的呢?”漢朝離現在要近兩千年了,那時候的東西到現在可是少見的文物,不是在博物館,就是在古墓裡。更何況他不是說,這把白玉梳是那個王小姐最喜歡的東西,那麼,王小姐一死,這把梳子鐵定是陪着王小姐埋進墳裡去了。難道他是後來去盜墓拿到的?這好像不太可能吧!
“……這把梳子一直就在我這裡!我是說,這把梳子是我和王小姐重聚的唯一信物,我……我轉世前就把它拿走了!”他的神情變得有點不自然。我看了看他,終於還是忍不住說:“這不可能!我可沒聽說過,投胎還能帶着東西的呢!”“……請你相信我。我真的是……轉世前就把它拿走的,然後我把它先藏在一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轉世後再把它拿出來的!”他悽楚地望着我,語氣無比懇切。我只好說:“那好吧。你接着說下去,後來呢?”“後來?……我就開始找。我找了很久,很久,久到自己也忘了找了多少年,可是我一直找不到她!一直找不到!”他的眼睛裡浮上了深深的迷惘和近乎絕望的痛苦,讓人產生他好像已經找了幾千年的錯覺。我暗暗撇嘴:“太誇張了!就算你四十歲,也至多找了二十幾年吧!”不過轉而一想,要是叫我二十幾年去找一個人,估計我早就不幹了!這樣一想,我就有點佩服他了。
於是我也很懇切地說:“嗯,陳叔叔,你不要太難過了。你的故事是不是已經講完了,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你想叫我幫什麼忙了吧?”“……我想請你幫我找她!”“什麼?”我的聲音起碼高了八度,一下子從凳子上站起來,膝蓋撞到了圓桌的腿,痛得要命!“讓我去找?”他用力地點點頭:“你不是同意幫我的嗎?”“可是,我已經說過,我只是個小孩,怎麼幫你找?……她現在姓什麼?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多少歲?長得什麼樣子?”“……我也不知道。大概,都和前生差不多吧!她應該還住在蘇州城裡的!”他朝我苦笑。差不多?現在住在蘇州的女的,少說也有十幾萬!要找一個不知道姓名、年齡、具體住址,也不知道到底長什麼樣子的女人,就算讓公安局的偵察員來找也找不到,更何況是我一個小孩子啊!“我不行的。我一定找不到的!你找別的大人幫你找吧!……要不,你找公安局的叔叔幫你去找?”我態度堅決。“別人不行的!他們都看不見……他們都不肯幫忙的!再說,你不是已經答應要幫忙的嗎?怎麼可以言而無信、食言而肥呢?……我是說,你不能不守信用!”他也急了,臉色一會漲得通紅,一會又變得慘白,兩隻手不停地顫抖,看上去馬上要倒下一樣!我左右爲難:“陳叔叔,我不是不想幫忙,可是,我真的沒辦法幫你找啊!”“你肯幫我找,就一定能找到!”他聽出我口氣鬆動了,馬上振作精神,用苦苦哀求的語氣說。“……我怎麼找?”我投降了。“你只要拿着這把白玉梳,就一定能找到她!”他用欣喜的語氣說完,立刻把那把白玉梳小心地塞在我手裡。我拿着這白玉梳,咳,不是,是一塊極其燙手的熱山芋,欲哭無淚地往外走。“小妹妹,你千萬別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任何人啊!”“我知道。”要是被大人知道這件事,準要請我“吃生活”(方言,指捱打);被其他小孩子知道,非嘲笑我不可。
我垂頭喪氣地回了家,把那把白玉梳用手帕包起來,藏在書包的夾層裡。第二天放學,我想辦法支開了小華。然後又走了很長一段路,到了一條我不熟悉的馬路上,準備開始找人。怎麼找呢?我只好硬着頭皮,看見年輕的阿姨就走過去,拿着那把白玉梳問:“阿姨,您認識這把梳子嗎?”一開始,被問到的阿姨都只是搖搖頭,然後就走開了。可是,時間長了,就引起了其他過路人的注意。有人主動走過來問我:“小妹妹,你是賣梳子的嗎?”我忙搖頭:“不是,不是。”沒過一會,又有人問我:“小妹妹,你是不是迷路了?你家住在哪?要不要送你回家?”“不是,我沒有迷路。謝謝!”我只好再往旁邊挪挪。等我再拿着白玉梳去問時,就有一些阿姨上下打量我,好奇、疑惑、憐憫、厭惡,什麼樣的眼光都有。還有阿姨反問我:“小妹妹,你在找人嗎?找你的媽媽還是姐姐?”我惟有搖頭,難道還回答人家說:“是啊!我在找一個不知道姓名、年齡、長相的女的,不是我媽媽,也不是我姐姐,跟我沒什麼關係的。”估計人家要把我送到派出所去了。
天漸漸暗下來,我問得口乾舌燥,站得腰痠背痛,可是根本沒有人認識這把白玉梳。我想:再不回家,我媽和騰阿婆要到外面來找我了。所以只好拖着又酸又疼的腿,先回家去吃飯。果然,我媽已經找了我幾圈了,沒看見人,要發火了。我馬上向她保證,我以後不亂跑,我媽才讓我吃飯。吃完飯,我累得趕緊往牀上躺,心裡想:再這樣找下去,我可要吃不消了!反正也找不着,我明天不去了。讓那個陳叔叔去找別人幫忙吧!然後我就睡覺了。
可是睡夢裡,我又看見了那個穿和服樣的紅衣的美麗少女,她望着我,神情淒涼之極,眼淚成串地流下來,即使在夢裡,也讓我很不好受!而我在夢裡,手上還拿着那把白玉梳,我心裡一動,剛想開口問問那個美麗的少女,認不認識這把白玉梳?她是不是就是我正在找的那個王小姐?她突然不見了!那個陳叔叔出現了,他一會神色悽楚,眼淚汪汪地看着我;一會又咬牙切齒,面色慘白地瞪着我。最後居然變得面色猙獰,張牙舞爪地向我撲了上來。我嚇得大叫一聲,從夢裡醒來。我坐起身,擦擦汗,卻看見我枕頭旁邊赫然放着那把白玉梳!我臨睡前,明明把它用手帕包好,放在書包的夾層裡了,怎麼會自己跑到我枕頭旁邊來呢?我拍拍自己的頭,猛然想起:我那天急着聽故事,後來又忙着找人,竟忘了把我看見紅衣少女的事告訴那個陳叔叔了!我今天做夢,夢見了他們兩個,不會是巧合吧?會不會那個紅衣少女就是陳叔叔要找的王小姐呢?或者是王小姐的轉世?
我拿起白玉梳,跳下牀,一看已經十點鐘了。我猶豫了:這麼晚去找陳叔叔,不太好吧?“小妹妹,你是想來找我嗎?”耳邊響起了陳叔叔的聲音,我一擡頭,嗯?我怎麼已經到陳叔叔的房間裡來了?陳叔叔還是坐在我旁邊的圓凳上,沒有燈,圓桌上只有一支點燃的蠟燭。幽幽的燭光靜靜地照着陳叔叔白皙的臉,讓人覺得氣氛很古怪。我也顧不得害怕,先把我昨天晚上看見的,電視機裡出現的、隨後又出現在我家板壁上的那個紅衣少女仔細地形容了一遍,包括她梳頭的動作和說了一半的話;然後又把剛剛我夢見她的情景,都告訴了他。我說完後,就看見陳叔叔像一尊石像一樣,僵硬地、直挺挺地坐在凳子上,一動也不動!“咳,陳叔叔,陳叔叔!你怎麼了?”我忙叫了他幾聲。他像死了一般,還是不動。我頭皮開始發麻,準備站起來先回家再說。
“哈哈……怪不得!怪不得!”那個陳叔叔突然爆發出一陣瘋狂的大笑,我心驚膽戰地看着他,真怕這笑聲會驚醒大家。他笑得那樣痛苦,比哭還難聽。“原來她根本……根本就沒有去投胎!……我怎麼能……怎麼能找到她!”我聽了他斷斷續續的自語,也很疑惑:王小姐沒去投胎,那她到哪去了呢?忽然,陳叔叔停住笑,一把抓住我肩上的衣服:“你說,她在哪裡?她到哪去了?”我驚詫:“我?我怎麼會知道?”他目光兇狠地盯着我,可我真的不知道,看我有什麼用啊?半天,他頹然地鬆開手,神色古怪地說:“我花了多少工夫爲她準備房間,我費了多少心血保存那把白玉梳,就是想等她一起去投胎!我們約好下輩子要做一對不離不棄的夫妻的!我孤零零地等了這麼多年,找來找去,找不到她的人,連她的魂也找不到!”我越聽越冷,越聽越糊塗,到底眼前的這個陳叔叔是不是人?還是已經瘋了?
他猛然望着我:“你大概已經猜到我不是人了吧?”我握緊了那把白玉梳,連退了好幾步。天哪!我真是倒黴啊!他昨天說的話果然不是真話,什麼轉世啊,什麼先把白玉梳藏起來啊,全是騙我的。他冷冷地逼近我:“我沒騙你,我說過我就是陳孝廉的。我阻止不了她自盡,只好想跟她的魂魄一起去投胎的。可是,……她死了以後,我卻怎麼也找不到她的魂魄了!”“爲什麼找不到?”我的好奇暫時壓過了恐懼。“我也很想知道。……我以爲她先去投胎了,誰知我在這世間上,找了這麼多年,也沒有一個認識這把白玉梳的!”“那你爲什麼要找到我?我可和你沒有任何仇怨的!”“咳,你能看見我,還能看見我弄的這些傢俱,應該是有關係的。”“什麼?你是說,別人都看不見你,也看不見這些傢俱的?”他冷漠地點頭。我苦笑:原來這件倒黴事還是我自己找來的!“你找不到她,跟我沒什麼關係吧?能讓我回家去嗎?”我試探着問。“我找不着她……那你也別想活了!”說完,他竟然和我夢裡夢見的一樣,面色猙獰,張牙舞爪地向我撲過來。我連忙往旁邊一閃,然後朝門口逃去。本來近在咫尺的房門,好像變得離我無窮遠,我拼命跑也到不了門口。我心裡想:誰來救我?怎麼沒人來救我?
背後傳來了他充滿恨意的冷笑,一陣狂風吹過來,我心一慌,居然摔倒了。怪異的風向我捲過來,我想也沒想,把手裡一直緊握的白玉梳猛地砸向那風。“啪”的一聲,白玉梳被風猛地刮到牆邊,在牆上狠狠地撞了一下,又“咯嚓”一下掉在了地上。風突然靜止了,他呆呆地站在白玉梳旁邊,我慢慢探頭一看,梳子斷成了兩截,無聲地躺在地上了。他看着斷了的白玉梳,臉上的神情真是筆墨無法形容。然後他把它彎腰拿起來,轉頭定定地望着我。糟糕!這下我死定了!這把梳子可是他的寶啊!我冷汗直冒,不知所措。這時,桌子那頭傳出了輕微的響聲,似乎是什麼人的衣服擦着地面的聲音。我和他同時轉頭,“啊!”我大叫,不過這是高興地叫,終於有人來救我了!哦,不,是有鬼來救我了!
那個穿着像和服一樣的紅衣少女正慢慢地向我們走來,就像一朵盛開的玫瑰,美麗嬌豔。“……是你嗎?”他有點不相信。“是我!……我在那把白玉梳裡待了這麼多年,終於可以出來見你了!”她的聲音裡有掩飾不住的喜悅。“原來,你……你的魂魄竟然一直在白玉梳裡。……怪不得,我在外面找了很多年,總是找不到你!”“我們一起走吧!……還有一個來生的約定沒完成呢!”“好的。我們一起走吧!”他們手挽手,向窗戶走去。走到一半時,紅衣少女回過頭來,朝我溫柔地笑了笑,似乎在向我致謝!轉眼間,他們的身影就消失了。我緊張的情緒終於可以鬆下來了,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嗯?那支蠟燭插在地上還亮着,可是房子裡變得空蕩蕩了,那些傢俱都不見了。我撇撇嘴,拿起地上的蠟燭,準備回家。腳下踢到了一樣東西,我用蠟燭一照,是那把斷成兩截的白玉梳!我想了想,把它也拿起來,回去留做紀念吧!
我走出那個房間,心裡很高興,總算我沒白忙一場,雖然也嚇出了好幾身冷汗。陳叔叔和王小姐是“有情人(鬼)終成眷屬”了!咳,聽着有點彆扭,反正是他們達成願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