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一條條曲折的小巷,三個相隔不遠的人,默不出聲卻以相似的頻率向前徐行。投射在地面的影子曖昧地糾纏在一起,倏忽又分開;一會兒拉得很長,一會兒縮得很短,時隱時現,明滅不定,正如——此刻的形勢!以爲已經明瞭的因果,已經清晰的軌跡,卻突然飄忽破碎,彷彿一團被揉得稀爛的紙上潑了髒水,四分五裂的痕跡,讓人再找不到規律……
長久長久的黑暗中,我苦苦追尋的那一點真相的燭火越來越弱,越來越縹緲了!
心底理智的聲音頑強而殘酷地響起,失敗的痛苦、迷惘的友誼、詭異的兇手、註定的命運……種種無奈化成了一道道霹靂,在腦海中轟響,我停住了腳。
“怎麼了?你……想去哪兒?”我沒有回頭,即使回頭也看不清什麼,天很黑,這條巷子的路燈微弱得如一小截殘燭,隨時可能熄滅的樣子。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這熟悉而溫柔的語氣,卻不會聽錯。
一片陰影移到了我的面前,他關切而小心地問:“我們回家去嗎?”
我異乎尋常的平靜,表情近乎是一片空白,搖着頭,視線卻沒有任何焦點。一個可怕的念頭從心裡升起,逐漸延伸放大,佔據了我的整個大腦。
她等的人是誰?……我們等的不是同一個人嗎?……我使勁搖了搖頭,想把腦子裡混亂的詞組排列成整齊的句子。可是,不行!一串串毫無條理的詞語在我眼前飛舞……白衣紅巾……美麗狠毒的女人……斷指……靈魂契約……金蠶影……齊震……饕餮族的最後一任巫師……
“表妹,表妹!”雲騰蛟的聲音失去了常有的熱情和誇張,倒像有些焦躁,“你在亂搖什麼頭?想把脖子搖斷嗎?”
“誰是你表妹?”齊震的聲音聽起來十分不滿。
“你又是她的什麼人?你不覺得有點越庖代俎?”雲騰蛟冷笑。
“哼哼,總比你死皮賴臉地硬攀親戚好!”齊震反脣相譏。
“……”
“別吵了!”我突然開口。語調平穩。聲音冷靜得讓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他們兩個猝然無聲。一齊轉首望着我。眼睛裡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幾分驚慌。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回去問問。”我輕描淡寫地說完。並不看他們有什麼反應。轉過身。就往來時地路上走。
“什麼事情?你還要去聽她胡編嗎?”齊震拉住我。
手依然溫暖。面容也依舊柔和。眼眸裡更是關懷備至。幾乎可以用深情來形容!只是幾乎!因爲。他也早有不肯對我說地隱秘。無論那是因爲什麼。“坦誠”這一點大約是我們這些人現在都沒有地。
“我想知道真相。”我微微一笑,沒有痛苦,沒有淒涼,也沒有苦澀。我唯一的優點是客觀,這與我的急性子和熱心腸非常矛盾,可是一旦置諸死地,我的這個優點馬上就會自動跳出來,指揮我的身體去行動。也許,這世間上的人,多如我這般,平日裡對人對事,總是猶豫徘徊,一副多愁善感的孱弱樣子,但是一遇到生死相關,立刻變得堅毅果決。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人到情多情轉薄,多情反似無情樣”吧!
“她剛纔不肯說,現在又怎麼會肯?”齊震似乎也焦躁起來。
“沒關係,我問的那件事很簡單,她只要點頭或者搖頭就行,她不會不肯的。”我心平氣和,好像真相就如我所說的,只要點一點頭,或者搖一搖頭即可。
“這倒奇怪了!表妹,你怎麼突然間好像對所有事情都瞭如指掌了呢?”雲騰蛟的語調柔和得似要滴出水來,口吻很像寵愛小妹妹的大哥哥。
“沒有。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回答得很隨意,似乎不經思考。
“你想問她什麼?”齊震問。
“……呵,看到她再說吧!”我重新往前走,不着痕跡地掙脫了他的手。
“還是別去了……明天到學校再問不行嗎?”齊震攔住我。
我靜靜地看着他,有一句話幾乎要脫口而出,爲什麼害怕真相的竟然是你?
“不用去了!她走了!”黑暗裡,另一個冷靜的聲音適時響起。
是常青!
“她……走了?走到哪兒去了?回家了嗎?”我的眼皮無端地跳了幾下。
“不是!她去找真相了!”常青很平靜,就像在說:“她去吃飯了”之類無關緊要的小事一樣。
“什麼真相?怎麼找?到哪裡去找?”我的氣息急促。
“別擔心!她一定會找到。”常青篤定地說,“反正,她說她有辦法。”
可是,她等的人……她找不到!我暗暗嘆息。
“她去哪兒了?我去追她!”我果斷地問常青。
“不知道。她只說請一個月的假去一個極遠的地方。”常青回答。
“一個月?”我一愣。這麼長時間,她該用什麼藉口來請假?
“咳,這麼久,學校不會同意!”雲騰蛟閒閒地插嘴。
常青聳了聳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她用什麼理由去說服學校同意她請假。
“極遠的地方?她是不是要回她老家廣西?”齊震望着我問。
“也許……是閩南……”我卻望着夜幕喃喃自語,眼神飄忽。
齊震立刻垂下頭去,讓人無從看清他的表情。
“你在嘀咕什麼?”常青問。
“沒什麼……那我們什麼也不用做,只能等了。”我回答的語氣也不知是肯定還是反問。
“你不必難過,反正她沒有欺騙我們。”常青說。
“你爲什麼這麼說?難道她對你說了什麼?”雲騰蛟的眼裡掠過幾絲狡猾的笑意。
我和齊震的所有注意力馬上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呵呵,別又來挑撥了。”常青笑得憨厚,詞鋒卻尖銳,“你們各懷心思、各有所圖,我纔是局外人,所以看得清楚。”
“恩,說說你的推測吧。”三人中惟有我面不改色,坦然不爲所動。
“小星星,你之所以認定她騙我們,主要是因爲你認爲兇手是她的曾祖母,對嗎?”
“她自己承認的。”
“不是。兇手絕對不是她曾祖母!”
“依據呢?”我平靜地問,“難道我們都看花眼了,金蠶影中現出的不是那個女人?”
“你能確定在裂魂珠裡看到的和金蠶影裡出現的是同一個人嗎?”
“恩。”我毫不猶豫地點頭。
“她的曾祖母是饕餮族的最後一任巫師,對不對?”
“是。”
“她一定也與靈石締結了契約,不是嗎?”常青一笑,“那她應該死得很早。事實上,陳仇說過,她的曾祖母六十年前就死了!”
“再退一步來假設,雖然這假設不可能成立。她沒死,六十年過去,她不會老嗎?她應該已經行將就木了!巫師的力量是很強大,但還不至於強大到長生不老吧?”常青侃侃而談,想來已經反覆思考了許久,“所以,不管她死了還是沒死,她都不可能是現在出現的這金蠶影的主人!”
呵呵!照你這麼說,我們可真是見鬼了!”雲騰蛟故作訝然,“饕餮族最後一任巫師已經死了,誰能煉出金蠶影來殺人呢?”
我和齊震皆目光閃動,各自思忖着,但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不語。
是誰?
這實在是個十分傷腦筋的問題!
或者,不僅僅是傷腦筋,而是還需要勇氣。需要剖析一切,剖開心靈、直面靈魂的思索。
但是,對於此刻枝節橫生、雲遮霧罩的局勢而言,渾渾噩噩地靜觀,纔是明智的選擇。
“你推測金蠶影的主人是誰?”我不抱希望地問常青。
“我想不出。”常青看了看齊震和雲騰蛟,輕輕嘆息,隨即直視着我說,“不過,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人就是與靈石締結契約的人!”
“咳,你難道指的是她?”雲騰蛟指着我失笑道。
“不是。”常青斷然搖頭,“也許,你並沒有和靈石締結那個什麼靈魂契約。”
“真的?你有新發現?”我心裡一喜,聲音裡不自禁地有幾絲激動。
“不算是新發現。我早說過,你並不是饕餮族巫師,應該不能締結契約。”
“剛纔不是說可能是別人代我締結的嗎?”
“這怎麼可能呢?這個契約對你有百害而無一利,先不說有沒有這個力量做到,我們這些勉強可算知情人的,誰會這麼做?對我們有什麼好處?更何況,這契約只有饕餮族中的巫師纔有資格締結,你根本是個外人,怎麼會讓你與靈石訂約呢?”
“可是,你們怎麼會認爲我締結了契約呢?”
“你的三魂……確實不知去向,不過它們沒有轉移到靈石上去;剩下的七魄也有受損的跡象。”常青冷靜地據實以告,似乎另有用意。
“……但我並沒有感到什麼不對勁。”受到他的影響,我也異常冷靜地回答。
“嗯,這一點也是我們無法解釋的。”
“既然無法自圓其說,你的這種說法充其量只是不確定的推測而已。”雲騰蛟淡淡地插話。
“是的,所以我們纔要不畏艱險地去求證。我相信,真相一定會被揭開,到時候,善惡瞭然,敵友分明,就不需要虛與委蛇了!”常青別有深意地望着他說。
“呵呵,好一個善惡瞭然、敵友分明!”雲騰蛟的那雙漂亮的眼睛半開半闔,瞟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我之後,一抹譏誚的冷笑在他精巧的薄脣邊漾開,“在你們眼中,這世間只有善惡之分,卻不知黑白間還有諸多深淺不同的灰色。至於敵友,那更是這世間上變化最快、最不存在善惡之分的一種關係了,與己有利者,哪怕十惡不赦,皆能成友;與己不利者,就算善心如佛,立成水火!世人皆心知肚明,不過平日裡都不願撕下臉上的假面,所以才選擇虛與委蛇、敷衍湊合。大約也只有你們,還是如此‘天真無邪’地來辨析世事吧!呵呵,今天算是我多事,衷心勸告你們,清醒些!別又傻乎乎地相信所謂的朋友了!”
一陣冷風發出微微的“嗚嗚”聲,毫無留戀地從我們身邊刮過。
呼出的氣息也彷彿烙上了諸多無情的印記!
齊震面無表情地轉頭望着冷月,似乎神思不屬。
我和常青面面相覷,一時間,竟然連有什麼反應也不知道了。
他破天荒地說了這麼一大通話,雖然連貶帶損,但聽在我耳中,居然沒有感到任何惡意和誇張,相反,我敏銳地從他半垂的眼眸中發現了幾絲不易察覺的關切之色。
這關切一如他們,甚至,比之前所有的、矯飾的虛情假意更激烈,帶來更加複雜的震撼!
只除了,這話中的論調,是我不願苟同的!
但我卻不像往日一般急着反駁。
或者,我也不再是他口中以“天真無邪”來看待世間事物的人,見識了這麼多的波譎雲詭之後,就算對人性不失望,亦不會盲目輕信了。
“謝謝你的忠告!雖然我們始終觀點不同,但只要你不想對我揮舞屠刀,我們一定會一直是朋友的,對不對?”我微笑,誠懇而坦然地迎上了他的眼。
他慢慢擡起眼簾,嘲諷的表情還沒有從他那俊美的臉上褪去,幽黑如深潭的雙眸裡光芒冷洌,正邪難辨的氣息在他身上迅速蒸騰、氤氳,倏忽凜然一片,如春風和煦;轉眼又邪魅滿溢,如寒冬肅殺。他的整個人好像是奇怪而矛盾的組合體,一半是烈焰,一半是冰山,無法融合,卻奇異地並存着。
我在心底又一次嘆息,很苦,很苦,還有說不出的失落。原來連我自己也從不知道,在下意識裡,我一直竟是喜歡他的!人對美麗的事物總是不由自主地去追逐、去喜歡,哪怕這美麗與他只是表象,只是幻影,只是天邊的一抹餘暉;即使瑰麗無比,永遠也只能遠遠地觀賞,卻不可能真真切切地擁有,哪怕是……短暫的一剎那!
“朋友!……就愚蠢和固執而言,你可算是個中翹楚了!”雲騰蛟冷笑,“我不幸認識你這樣的傻瓜,真是黴運當頭!不過,不管怎樣,反正我要說的都說了,以後你想如何,就都看你自己的了!”
他橫眉豎目地說完,居然也不顧風度、不做掩飾,氣哼哼地徑直拂袖而去。
我怔怔地目送他遠去,一時間心亂如麻。
相較於往日,他誇張的熱情、不可捉摸的眼光、竭力做出的真誠,現在的焦躁,甚至可以說氣急敗壞,反而更加真實。起碼給我的感覺,這一刻他纔像是個正常的人,正常的十六、七歲的男孩子!
“別難過,他好像……沒有惡意!”常青站在我身旁低聲安慰道。
“嗯……也許,這已是他所能表達的最大善意了吧!”我的語聲低不可聞,心中五味雜陳,悲哀苦澀之中微微摻着幾分無由的甜蜜。
“現在你準備怎麼辦?”不知何時也站在我身旁的齊震問。
我沒看他,淡然地回答:“生死由命,我準備……等!”
“等?”齊震似乎吃了一驚,“你還相信她?”
“嗯。靜靜等待,我想,時間不會太長,真相就會到來。”我的語氣鎮定,“無論什麼事總有結束的時候,我或者說契約,就是這件事的導線,牽着所有相關的人和事。我什麼也不用做,只需要睜大眼睛耐心地等,如此而已。”
常青認真地想了想:“也對。一動不如一靜,反正……目前你的身體還不會有太大的不妥,是應該恢復正常的生活。”
正常?我暗暗嘆息,如果魂魄不全、羣魔環伺也算正常的話,我確實還算正常。
“沒有不妥?你認爲她這樣還算沒有不妥嗎?”齊震皺眉。
“至少……暫時不會有危險。”常青躊躇了一下,語焉不詳地回答。
“哼,你竟然也被他剛纔的幾句話打動了?他絕對是個別有居心的人!”齊震語氣冰冷,“如果,你想借助他的‘裂魂珠’,那就更無異於‘與虎謀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