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故事發生在我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家在老房子第三進的二樓上,那上面原本住有4家人家,靠着樓梯的一家不久前搬走了。我家左邊是騰阿婆一家,右邊是廖阿姨一家,一樓有公用的燒飯和吃飯的地方。因爲我爸媽是雙職工,我媽那時還常上三班,所以他們就託騰阿婆照應我。騰阿婆那時大約六十歲,身材矮小,但精神矍鑠,整天笑呵呵的。她是個老式的人,沒有受過什麼教育,只認識不多的幾個字。她還很“迷信”,經常要囑咐我和她的孫子小華:“我們住的可是個老房子哦!老房子裡有許多我們看不到的東西。你倆可不要太淘氣,小心衝撞了太歲,到時候哭都來不及!”小華比我小兩歲,我們都很頑皮,聽了阿婆的話,總是嘴裡胡亂答應着,背過身去就互相做鬼臉,誰也不當一回事。
有一天吃過晚飯才五點,我媽去上夜班,我爸也臨時去加班了。那時是夏天,天黑得晚,天氣又熱,許多人都在外面的巷子裡乘涼。騰阿婆也帶着小華和我躺在外面的竹椅上乘涼。吹了一會牛,我突然想起我還有一篇作文沒寫完,就站起身,對騰阿婆說了一聲,然後走進老房子裡去了。
走過第一進和第二進,我打開了第三進的木門。一陣穿堂風吹過,我感覺後背涼颼颼的,而且覺得好像有人在我身後朝我脖子裡吹氣。我以爲是淘氣的小華在捉弄我,就停下腳步,扭過頭向身後望。昏暗的光線下,只模模糊糊分辨得出前兩進的人家放在公用走廊上的木凳和自行車的輪廓。老房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人,一個人影也沒有!我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笑笑,快步走了進去。只要穿過幾家人家合用的廚房兼飯廳,再走完一段大約十幾級的公用木樓梯就可以到我家了。我邊走邊想着怎麼寫那篇作文的結尾,在離樓梯還有兩米遠的地方,忽然看見有一個穿着嶄新的、像老式綢緞被面一樣的長袖衫褲的老太太正彎着腰,費力地去拿地上的兩個黑乎乎的東西。她顫巍巍的,滿頭的白髮十分顯眼;她的眼睛可能不好,正抖抖嗦嗦地在那兒摸索着。我覺得她的背影很眼熟,就沒多想,走過去說:“阿婆,你要拿什麼?我來幫你拿吧!”“好啊!幫我……把熱水瓶拿上來。”她沒回頭,慢慢地直起腰,顧自往樓梯上走。我彎下腰一看,那兩個黑乎乎的東西果然是熱水瓶,我兩手提起瓶,咦,真輕啊!難道忘了沖水進去?我跟在她的後面踏上了樓梯,一級,兩級,三級……樓梯上回響着我的腳步聲。奇怪,她怎麼沒有腳步聲呢?我一邊隨口問道:“阿婆,你是住在哪兒的呀?”一邊在想:她往我們樓上走,是樓上哪一家的?難道是新搬來的嗎?我怎麼沒看見今天有誰搬家啊?我正在瞎想,她聽到了我的話,卻突然停住了。我差一點撞上她的後背,只聽她幽幽地說:“小星星,是……我啊!我才走了沒多久,你就認不出我了嗎?”她慢慢回過頭來,額頭上有兩道如刀疤一樣的長而深的皺紋,眼神憂傷,面容很慈祥。我兩眼圓睜,渾身汗毛根根豎了起來。不可能!她是我們樓上靠樓梯的、不久前搬走的那家的……顧阿婆!……可是,她死了起碼有三個月了!
“小星星,怎麼啦?……我想着回來看看你們啊!他們都忙,也不肯陪我。這不,連熱水都沒了。還是小星星好,幫阿婆把熱水瓶拿上來!”她說着竟向我伸出手來,想摸摸我的頭。她的語氣、動作甚至說的話都是我非常熟悉的,我就覺得她好象還是活生生的。我呆呆地站在樓梯上,直到額上觸到了一片刺骨的冰涼才終於回過神來。顧阿婆的手像一塊生鐵,黝黑、冰冷沒有一絲熱度,她不會再有以前那樣的溫暖了!我猛地向後一退,一腳踏空,一屁股摔在黑泥的磚地上,手上的東西也甩在了地上。我也顧不得看自己摔得怎麼樣了,一骨碌爬起來,瘋了一樣逃出去。“小星星,別跑……”耳邊隱約傳來顧阿婆的聲音。不是她,不可能!我閉上眼,跑得更快了,居然在走道里什麼東西也沒撞上,一口氣跑出了大門。
“幹嘛?後面有老虎追你嗎?”我睜開眼,氣都喘不過來,心跳得像在下冰雹。“有……有……”我就是說不出完整的話來。騰阿婆看着我嚇得煞白的臉,覺得不對勁了;“別急,慢慢說。你怎麼啦?不是去寫作文嗎?怎麼又跑出來了?”“樓梯……樓梯那兒,我……我看見顧……顧阿婆了!”“什麼?顧阿婆?”騰阿婆的臉也白了白,“這孩子,別瞎說。顧阿婆去另一個世界了,不會再回來了!”“是的,是的,可是……我真的看見她了,她還叫我幫她拿熱水瓶上樓梯呢!”
騰阿婆霍地站起身:“是嗎?我們再去看看。”“我……我……”“沒事的,大概是你看花眼了。走,騰阿婆陪你再去看看!”說着,騰阿婆不容我再考慮,拉起我就往房子裡走。
等我們再走到樓梯前,我躲在騰阿婆身後,兩人都很緊張地四處張望着。房子裡的光線更暗了,但還是能看清,樓梯上什麼也沒有,連一個鬼影也沒看見。騰阿婆鬆了一口氣:“小星星,沒事了。剛纔是你眼花了,趕緊去寫你的作文吧!”我也鬆了一口氣,不過心裡還是有點疑惑,難道真是我看花眼了?還是我出現幻覺?
我從騰阿婆的身後走出來,準備上樓梯去,剛擡起腳,突然像觸電一樣跳起來。騰阿婆被我嚇了一跳:“又怎麼了?”“那裡有……有……”“有什麼?”騰阿婆順着我的手看過去,樓梯的黑暗角落裡有兩個黑乎乎的東西。熱水瓶!正確的說,是兩個熱水瓶的外殼。
騰阿婆走近角落,仔細地去查看那兩個外殼。我心裡一陣陣冒寒氣,我能確定,我們出去乘涼的時候,樓梯角落裡絕對沒有任何東西。因爲天熱,老房子的角落有蟲子,所以那裡一直不放東西的。從我們乘涼到我回來寫作文,中間也沒有任何一個人進來過,因爲我們的老房子只有一個大門。
“這可怎麼好呢?……怎麼又回來了呢?”騰阿婆的聲音也有點抖嗦,那兩個殼子真的是顧阿婆以前一直用的,顧阿婆死了以後,我們親眼看見她兒子把它們和其它一些破銅爛鐵一起賣給收廢品的了。我呆呆地站在那兒,不知道該怎麼辦。騰阿婆在原地轉了幾圈,終於鎮靜了下來,她拉起我的手說:“小星星,你先到外面和小華去乘涼,騰阿婆出去一趟,馬上就回來。我回來前,你們都別進來。”
騰阿婆去了一個多鐘頭,終於拿着一個黃布包回來了。天已經黑了,我和小華還坐在外面。騰阿婆叫小華到第一進的鄰居家裡去玩一會,然後帶着我走了進去。到了裡面,黑乎乎的一片,什麼也看不清。騰阿婆不開燈,卻從布包裡拿出兩支白蠟燭點了起來。昏黃的燭光中,騰阿婆顯得很冷靜,她從碗櫥裡拿出一個大海碗,裝滿米,擺在樓梯的第一級上,然後拿出一把香,點燃後抽出三支,插在白米上。她又另外拿了一隻大碗,裝上一碗清水,然後從布包裡掏出幾張畫滿鮮紅符號的長方形黃紙條來,燒完後就把紙灰撒在清水裡。
做完這一切,騰阿婆又抽出六支香,和我一起拿着香靜靜地等着。房子裡很安靜,有一剎那,我覺得靜得彷彿時間也停滯了。香燒了有一半了,還沒什麼動靜,我忍不住拉了拉騰阿婆的衣角。突然有一陣風吹過,樓梯上好象出現了一個模糊的人影,我馬上又躲在騰阿婆的身後。我聽見騰阿婆略帶顫抖的聲音:“阿娣(顧阿婆的名字),是你嗎?”沒有回答。“阿娣啊,你已經上路了,怎麼又回來了?沒什麼事,你就安心走吧,別嚇着小孩子!”還是沒有回答,但我們聽見了哽咽沙啞的哭聲,就像以前顧阿婆找人訴苦時的哭聲。“阿娣,你還有什麼事要我幫着做的?”“我……我到那什麼也沒有。出來……找了好久,才……找到兩個水瓶。……也沒人來看我……嗚嗚……”“他們什麼也沒給你準備?”騰阿婆追問。顧阿婆卻沒了回答,只有斷斷續續的哭聲,而且樓梯上的人影更模糊了,漸漸地,哭聲也越來越小了。又一陣風吹過,樓梯上什麼也沒有了,哭聲也聽不見了。“阿娣,阿娣!”騰阿婆叫了好幾聲,空蕩蕩的樓梯上,再沒什麼聲響。
我低頭看,手上的香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滅了。騰阿婆怔怔地望着樓梯,充滿滄桑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悲哀的神情。“騰阿婆,我們現在幹什麼?……顧阿婆還會再來嗎?”我有點害怕,輕聲問。“哦,沒什麼。我們去睡覺!顧阿婆……到另一個世界去……享福了,以後不會再來了!”“是不是真的?那她不是在向我們訴苦嗎?”“沒事的,騰阿婆會幫她的。你以後可要孝順你的爸爸媽媽啊!”“哦。”
後來,我看見騰阿婆自己出錢買了許多紙錢、元寶和一些紙紮的日用品等,獨自去給顧阿婆上墳。回來的時候,眼睛紅紅的,好幾天都悶悶不樂。我沒把這件事告訴爸媽,也沒跟別人講。只是以後騰阿婆再囑咐我們小心衝撞老房子裡的東西之類的老話時,我不再做鬼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