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華一直等到看不見汽車的影子了,才走回老房子去。進門以後,小華高興地喊:“常伯伯,你可來了!”我一看,桌子邊果然坐着常道長。“小華,小星星,你們倆找我又有什麼事啊?是不是又闖了什麼禍啊?”常道長笑着說。我心裡依舊遲疑,所以笑得很勉強。“小星星,你怎麼了?”常道長聳了聳眉毛。“……大虎,死了!”我的眼圈又紅了,“就在我們去‘廢園’後不久。”“什麼?他是怎麼死的?……你們懷疑跟‘廢園’有關?”常道長的神情立刻凝重起來。“是的。”我深吸一口氣,終於還是把骷髏的事和那天馬路上的事全部告訴了常道長。
我說完後,常道長陷入了沉思。許久,他擡起頭,認真地問我:“你覺得你的新同桌,那個叫孫安寧的男生,他是不是‘廢園’的骷髏?”這正是我問了自己無數遍,始終不敢肯定也不願肯定的問題。“……我不知道!”“如果單從你的敘述來看,他,確實像‘廢園’的骷髏!”我的心一沉,卻聽到常道長接着說:“但是,只憑你一個人的感覺就確定他是‘廢園’骷髏,實在有失公平!……這樣吧,明天我悄悄到你們學校去,用‘天師符’來試一試他!”“常伯伯,這樣就能分辨得出他是不是‘廢園’的那個骷髏了嗎?”“不一定。但是起碼可以確切地知道他是不是鬼魂。”“如果不是的話,就能確定他是一個正常人嗎?”我急切地追問。常道長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也許。不過也有可能他是……你們所說的‘妖怪’!“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心裡更加忐忑不安。
我懷着不安的心情來到學校,和往常一樣,已經有不少同學在教室裡說笑了。我的同桌也笑眯眯地和坐在他前面的同學小聲地說着話,我站在教室的走廊裡,隔着窗戶看着他,怎麼也看不出他和我們有什麼不同。“班長,你幹什麼不進教室啊?”一個走過我身邊的同學問我。我一驚,忙回答說:“哦,我在看……窗臺上有沒有灰塵。”然後我定定神,儘量神色如常地走進教室。
上課以後,我一直拿書擋着臉,孫安寧問我題目,跟我講話,我一概都不理。下課鈴聲一響,我立刻跑出教室。轉個彎,在教室後面的花壇邊,我看到常道長正等在那裡,我朝他點點頭,然後跑回教室。不出我所料,孫安寧迎了上來。“班長,你今天怎麼不理我?”“沒什麼。……今天我把我媽給我訂點心的一張十元錢丟了。”“啊?……你在什麼地方丟的?”“大概……就在學校裡。”“好,我們現在趕緊去找找吧!說不定,還找得到!”孫安寧彎下腰,順着走廊,在兩邊角落仔細幫我找了起來。我也假裝找錢,慢慢向教室後面的花壇靠近。“你們在找什麼?”常道長從花壇旁邊走出來,看似很隨意地用手拍了拍孫安寧的後背問。“哦,我在幫我的同學找她丟的錢。”孫安寧直起腰,見是一個面目很慈祥的人,以爲是學校的校工,就問,“您看見附近有一張十元的鈔票嗎?”“哦,是一張十元的紙幣嗎?”常道長裝出恍然的樣子問。孫安寧回頭問我:“班長,你還記得你的錢是什麼樣子的嗎?”“嗯,是十元的紙幣。”我望着自己的腳尖回答。“喏,拿去吧!以後可要小心點啊!”常道長拿出我們早就準備好的對摺的一張紙幣,遞給了孫安寧。我偷眼看去,常道長把錢放在了他的手裡時,又順便摸了摸他的頭,然後再打量他一遍,才轉身離開。
“謝謝您了!再見!”孫安寧沒有感覺有什麼不對勁,笑着向常道長揮了揮手。我望着他們,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班長,你的錢。”孫安寧把那張紙幣遞給我,我接過錢,勉強笑着說:“謝謝你!我們回教室去吧。”
剩下的幾節課,我打起精神來聽,總算是順利捱到了中午放學。“班長,你中午還要出去玩嗎?”收拾書包時,孫安寧突然問我。“……不。我在家做作業!”“那就好!”他明顯鬆了口氣,似乎很擔心我要出來。感覺到我有點奇怪,他忙解釋說:“哦,在外面亂逛很……累!不如在家裡休息、做做作業,下午我們把題目答案來對一對,好嗎?”“嗯。”我點頭,也許他是怕我再去馬路上找大虎出事的原因,不管他是什麼,他對我總是沒有什麼惡意的。
走到學校門口,我卻沒看見小華。我等了一會,其他班級的學生陸續都離開學校回家了,還是沒有看見小華的人影。我又等了一會,正好看見和小華同班的洋洋,我就問他:“你們班裡還有人嗎?小華走了嗎?”“一放學就急匆匆地走了!好像有人來接他的。”小華放學一直等我一起回家的,怎麼今天自己先走了呢?誰來接他呀?我嘀咕了兩聲,只好獨自趕回家去。
推開我們那一進的木門,我一眼就看見桌子邊圍坐着常道長、騰阿婆和小華。他們看到我之後,臉上的神情非常憂慮,似乎有什麼大禍已經臨頭一樣。“常伯伯,怎麼樣?有結果了嗎?”我的心懸在了半空。常道長看着我,先點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這是什麼意思?我糊塗了。到底是有結果還是沒結果呢?常道長從口袋裡拿出一道黃色的符,上面有硃砂畫的符號,他把這張符放在桌子上。我湊上去仔細看了看,然後擡頭問常道長:“常伯伯,你用這張符試過他了?”“不是。這種符是我們道觀用來測試異類的。如果是正常人接觸它,這符是不會有任何變化的;如果是鬼魂,就算沾上一個角它也會變黑!”常道長拿起桌子上的那張符,“這是剛剛我叫小華試的符。……它沒有任何變化!”我點點頭:“這是必然的,我們都是正常人!”這句話剛說完,我發現小華的眼圈一下子紅了,騰阿婆的嘴脣哆嗦了好幾下,好像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該說什麼。難道我說錯了嗎?我用疑惑的眼光望着常道長。
常道長把小華的那張符放回桌子上,朝我苦笑了一聲:“早上,我用這種符試過了。”他從左面口袋裡又拿出一張符,用手握着,給我看。黃色的紙,硃砂畫的符號,和桌上的符一樣啊!“沒有什麼變化呀!……他是正常人?”我小心地問,實在沒有什麼把握,因爲他們的臉色太難看了。常道長慢慢地搖搖頭,緩緩地攤開了手,只見這張符上半截是原來的黃色,而握在常道長手裡的下半截卻變成紅色的了。那是一種暗紅,卻又閃着奇怪的光澤,多看兩眼,就會感到暈眩。“一半變成了紅色?……這是怎麼回事?”我吃驚地問。常道長望着我說:“這說明,他不是鬼魂!但……也不是正常人!”“……難道,他是——妖怪!”我失聲叫道。“不是!……如果他是魑魅魍魎,也就是你們通常所說的妖怪的話,這道符立刻會化爲灰燼!”常道長的語音艱澀,“所以,他應該就是那個骷髏!但,他不是我所知道的任何東西!!”
我茫然若失地跌坐在凳子上,連常道長都不知道他是什麼,那可怎麼辦呢?“小星星,你把那天發生在‘廢園’的事仔仔細細地重新說一遍,不能漏掉任何細節!特別是你、大虎和那骷髏的一舉一動,一點都不要遺漏!”常道長的語氣是異乎尋常的鄭重和嚴肅。“我?我的舉動也很重要嗎?”我不解,爲什麼連我的舉動也變得重要了呢?“……是的。”常道長看我的眼神裡有掩飾不住的難過,他又從右面口袋裡拿出一張符,遞給我。我接過符一看,這道符大半還是原來的黃色,只有一小半是紅色的,而且紅色很淡。我不太明白:“常伯伯,這是什麼意思?這道符……”“唉!這道符……是你早上碰過的!”“什麼?我?……可是,這道符怎麼也變紅了?”我實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勁揉了揉再看,符的那一小半還是紅色的!“現在知道爲什麼要你把那天的事仔仔細細地說清楚了吧?大虎已經出了事,你又變成這樣,我猜想,你那天一定有最重要的細節漏說了!”我心慌意亂,左想右想,卻怎麼也想不起那天在“廢園”還做過什麼其他的事。到底什麼地方出了問題?我怎麼……也不是正常人了呢?
“小星星,你別害怕!再仔細想想,那天你和大虎是怎麼和那骷髏接觸的?”常道長安慰我。“小星星,你別怕!常道長會幫你的!騰阿婆也會的!”我擡頭看了他們一眼,心裡鎮定了許多。於是我又把那天在“廢園”的經過詳細地說了一遍,聽我說完,常道長陷入了沉思,騰阿婆和小華也苦思冥想起來。我不安地看着常道長,等待着他幫我找出原因。
“小星星,大虎被那骷髏頭的嘴巴咬住後,其他孩子碰過那骷髏嗎?”常道長沉思了許久後問我。“沒有!其他人都呆住了,只有我碰到了……那骷髏一下,我是想幫大虎把骷髏嘴巴掰開的。”“哦。我想這可能是一個原因。……不過,如果他的目的是害死所有碰過骷髏的人,那爲什麼要在馬路上救你呢?”常道長站起身,圍着桌子走了一圈又一圈,“還有,他以你的同桌的身份接近你,看上去對你頗爲友好,他到底想在你身上得到什麼呢?”
得到什麼?我腦子裡突然間靈光一閃,難道竟然是——那塊雙色玻璃?!我的手不由得伸進褲子口袋裡,握住了那塊玻璃。“小星姐姐,你想到了什麼嗎?”我一驚,擡眼便看見小華用深思的目光注視着我,常道長和騰阿婆也一齊望着我。要告訴他們玻璃的事嗎?我猶豫了一下,眼前卻不期然地浮現出孫安寧的面容,還有他望着我時那誠摯、友善的目光!我從來沒感覺他對我有什麼惡意,相反,他一直像對待朋友一樣對待我。如果,他真的是“廢園”的骷髏;如果,這塊雙色玻璃真的是他的;如果,他真的要用這塊玻璃來害我的話,我也應該當面向他問清楚!這是我自己的事,應該由我自己來處理!
我打定了主意,就鬆開玻璃,順手掏出了常道長以前給我的香囊:“常伯伯,我是在想,您以前給我的那道‘五雷天師驅魔符’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場?”常道長接過香囊,認真地想了想,堅定地說:“嗯,我雖然不知道那骷髏是什麼,但在‘五雷法’下,任何魔物都別想全身而退!……小星星,我想,你之所以受到影響,根源還在那個骷髏頭骨上。它出自‘廢園’,那麼它十有八九會以‘廢園’爲藏身之所!今天下午,我到‘廢園’去等着它!”“好,我和你一起去!”騰阿婆和小華異口同聲地說。“你們不要去了!還是我跟常伯伯兩個人去吧!”我知道騰阿婆和小華是想幫助我,但如果真像常道長所說,那骷髏是要害我,想在我身上得到什麼的話,那麼今天下午的“廢園”之行,將會十分危險!“小星姐姐,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幫你的!”“小星星,別擔心騰阿婆!我們多點人去,才能幫到你啊!”我還想再勸他們,常道長卻突然說:“也好,我本來還要找兩個幫手呢!”“常伯伯,他們去太危險了!我……”“小星星,你放心吧,有常伯伯在,騰阿婆和小華不會有危險的!現在最危險的是你,我們會在你放學前到‘廢園’佈置好,等那個骷髏現身。但是爲了防止打草驚蛇,你今天下午還是要去學校上課!”“嗯,我不怕!”“你一定要加倍小心!千萬不要被……你的同桌看出你有什麼異常!”常道長雖然力圖鎮定自若,但微顫的語音還是泄露出了他深深的擔心。我笑了笑,眼眶卻突然一熱,我連忙轉身,用手飛快地抹去了流下的眼淚,然後儘量讓自己從容鎮定地往外走去!雖然直覺告訴我,即使孫安寧真是那個骷髏,他也不會害我,但世上的事千變萬化,而人心更是深不可測(如果他也有心的話),我並沒有十足的把握!可是我一定要勇敢地面對,現在已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擇!
“小星星,你等等!”常道長叫住了我,他從隨身帶的布包最裡層翻出了一張有些陳舊的黃色的符,這張符顏色、大小都和我以前看到的符一樣,但上面空空的,看不出有硃砂畫的符號。只見常道長在自己中指上一咬,一擠,把一大滴鮮血滴在這張符上,好像是受到了某種召喚,這張符頓時活了起來,靈動地伸展開來,不但顏色變成了無比鮮亮的明黃色,而且符的正反兩面都出現了鮮紅奪目的硃砂符號!
就算是對道術外行的人,也能立刻感受到那道符龍飛鳳舞的奪人氣勢和充盈流轉的凜然正氣!我、騰阿婆和小華都用一種近乎虔誠的目光注視着這張符,常道長的臉色也變得非常肅穆,他看了一眼手上的符,又用另一隻手取出了給我的香囊裡那道“五雷天師驅魔符”,然後輕叱一聲:“去!”兩道符如同是領會了常道長的意圖一樣,迅疾地貼合在一起,在空中旋轉了幾圈後,徐徐落下,落在了常道長伸出的手掌中。
那符在常道長的手中,金光四射,放射出璀璨的光芒,讓人不由得心生敬畏!隨即,它的光芒平和下來,慢慢地,光芒瀰漫開來,猶如是氤氳的霧氣一樣,籠罩着我們,使我們心頭都變得一片清明!“小星星,我已經把這道威力巨大的‘五雷天心符’附在‘驅魔符’上了。這兩道符都深具靈性,尤其是‘五雷天心符’,它正是‘五雷法’的核心!不過,那骷髏這樣詭異難測,爲防意外,我讓兩符合二爲一,到時候,出其不意地使用它,也許能一舉收服那骷髏!”說着,常道長用手在符上輕輕一抹,那道符竟立刻把光芒收斂起來,一會兒又變成了我們初看到它時的那樣陳舊了。小華好奇地拿起它仔細看,只見這道新符顏色暗淡,毫不起眼,如果不是我們剛纔親眼看到它光芒四射的樣子,說什麼也不會相信它是一道靈符的!
常道長從小華手中拿過符,把它小心地放進了原來的香囊裡,然後把香囊又遞給我。“給我?常伯伯,還是你拿着吧!我也不會用,別到時候,把事情搞砸了!”我連連擺手。“小星星,這句話你不一定會懂,但你一定要記住,凡事都有定數!有時候並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常伯伯也不會強求什麼,你只要自己小心些,去做你想做的事好了!”望着常道長慈祥而又略帶苦澀的目光,我心裡泛起了一陣酸楚,常道長終究還是猜到我隱瞞了一些情況。“嗯,我記住了!……常伯伯,我去上學了!”我接過香囊,重新把它放進褲子口袋裡,然後朝騰阿婆和小華揮了揮手,就邁着大步,轉身出門往學校走去。
一路上,我埋頭飛快地走着,只想着要快點到學校。我已經準備好要先找孫安寧問清楚那塊雙色玻璃的事了。如果到“廢園”再問,那麼常道長和騰阿婆、小華他們的危險會更大!
走進學校的大門,同學們正三三兩兩地追逐着,時不時爆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我徑直走進我們教室,教室裡一個人也沒有。我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放下了書包,旁邊的桌洞裡和座位上都空空的,他還沒來吧?我想了想,就坐在座位上等他。許久,依舊沒有同學進教室來,他也沒出現。漸漸的,教室外的喧鬧聲好像變得很遙遠,教室也好像一下子變得更空曠了!我擡頭望着教室前面的黑板,第一次感覺它是那麼小,而且它就像出現在逐漸拉遠的鏡頭裡一樣,變得越來越小了。我連忙轉開頭去看窗外,可是窗外的景物一片模糊,恍恍惚惚的,什麼也看不清楚。四周一片靜寂,我只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
“班長,你在等我嗎?”我循聲轉過頭來,孫安寧正站在我身邊。他還是那麼從容地看着我,語調很柔和。我慢慢地站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直視着他的雙眼:“你是誰?你真的叫孫安寧嗎?……你,是‘廢園’的那個……骷髏嗎?”最後一句話我問得非常艱難,但終於還是問了出來。這個問題憋在我心裡太久了,就像一塊沉重的大石頭堵在胸口,讓人難受。“其實,不管我說‘是’,還是‘不是’,你心裡都會很難過的,對嗎?”他朝我微笑,但是眼中還是有掩飾不住的哀傷。我苦笑,這樣的回答就等於是默認了。這並不在我的意料之外,可是我卻沒有辦法不難過!
“是你害了大虎嗎?可是你又爲什麼要救我呢?……是爲了這塊我在‘廢園’撿到的雙色玻璃嗎?”我從口袋裡拿出了那塊玻璃,舉到他面前。“班長,我從來不想害別人的!你相信我嗎?”我默然,卻微微點點頭。“我真的叫孫安寧!我的媽媽是我爸爸的小老婆,可我是獨子,所以我那時候過的生活還算很好!”他看了一眼我手中的玻璃,神色古怪地接着說:“不過,有一天,我聽到我爸爸當着他所有老婆的面說,要把他所有的財產都留給我和我媽媽。沒過幾天,我媽媽就突然死了。醫生說是病死的,可是我卻知道她是給人害死的。因爲,我媽媽死後一直出現在我夢裡,讓我趕快逃走!離開我的家!”
咦?這事情聽着有點耳熟,哦,我猛然想起,這不就是“廢園”的主人,那個姓孫的絲綢大老闆家的事嗎?!“難道你就是‘廢園’的主人,那個孫老闆的……兒子?”我驚異萬分,常道長已經確定,他不是鬼魂!你想想,那個孫老闆的事,起碼已經過去了四、五十年,如果他真是孫老闆的兒子,天哪!那他現在該多少歲了啊!“是啊!……你別害怕!我不是鬼!”他忙安慰我。咳,不是鬼才更可怕!我只好勉強苦笑着說:“我不怕!……你接着說吧!你怎麼會變成……那個……嗯……那個骷髏的呢?”
他突然沉默了,雙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臉上的神情也變得痛苦起來,眼睛裡閃爍着仇恨的光芒!對他而言,這段往事恐怕是他最痛苦的經歷了!
半晌,他又望了我手中的那塊玻璃一眼,那目光像利劍一樣森冷,帶着刻骨的仇恨,好像恨不得把那塊玻璃砸得粉碎似的。我不覺向後退了一步,握緊了玻璃,生怕他會撲過來,真的砸爛那塊玻璃。
“我沒有聽媽媽的話,因爲我要找出害她的人,替她報仇!……那天黃昏,我爸爸到城裡有名的道觀去了。自從我媽媽死後,他也天天夢見她,七竅流血、面目可怖地向他哭訴。爸爸也懷疑是有人害死了媽媽,所以急急忙忙地去請道長了!我就在家裡等,誰知,她到我房裡來了!她以前也經常來,在爸爸所有的老婆裡,她對我是最好的!所以我沒有懷疑過她,她給我一杯牛奶,安慰我不要着急。……我喝了牛奶,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他的神情鎮定了下來,語氣也很輕描淡寫,但是他的目光卻更加令人膽戰心驚,那是混合了自嘲、痛苦、憤懣、仇恨的目光,實在不應該出現在一個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的孩子臉上。我不敢再看他,低下頭去。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在她的房裡。我渾身無力,癱在地上,她就坐在離我很近的椅子上,我和她中間隔着一隻樣子古怪、猙獰可怕的青銅巨獸。她的左手拿着一把青銅的小刀,就像是吃西餐時,切牛排的那種,刀身鏽跡斑斑,刀尖卻泛着讓人看了就頭暈的暗紅色光芒。她的右手託着一塊長方形的、玄黑色的石頭,不大,也不厚,只是石頭裡面也有暗紅色的光芒時隱時現。她見我醒了,就朝我微微一笑。她笑得很溫柔,但眼角眉梢都帶着夙願以償的滿足和得意,臉上露出了就像是一隻貓捉到了一隻小老鼠,又不想馬上吃掉它,準備戲弄夠了再慢慢品嚐的那種愜意的神情。我渾身冰冷,原來她以前對我的好,都是裝出來的。‘你要幹什麼?’我用盡力氣大喊,希望家裡能有人聽見我的叫聲來救我。可是我立刻發現,我用盡力氣的大喊,簡直像是一隻蚊子在叫。‘你和你的媽媽一樣,都是早該消失的人!’她冷笑着說,‘我忍了十幾年了,終於可以做我一直想做的事了!’聽完她的話,我馬上猜到,我的媽媽一定就是她害死的!我既害怕又憤怒,質問她是不是害死了我媽媽?她得意地回答說‘是’,然後拿着那把青銅小刀,走到我面前,在我的手腳和胸口的皮膚上都輕輕劃了一刀。刀很鈍,每個傷口只流了幾滴血,但是這些血剛流出來,就被那把刀吸去了。刀尖的暗紅色光芒變得更強烈了,我看了它一眼,就覺得整個房間都彷彿在旋轉了!她把那刀猛地插進了青銅巨獸的嘴巴里,接着她用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快速地念着一些音節,那隻青銅巨獸竟然立刻眨動了眼睛。它的眼睛真大!眼眶裡好像嵌着什麼東西,閃着紅光,詭異、猙獰,鮮活得就像是有生命的一樣。我驚恐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準備怎麼對付我。”嗯,猙獰可怕、目發紅光的巨獸,那不就是我在馬路上的幻境裡看見的東西嗎?果然和他有關聯啊!
“那後來呢?……呃,那塊雙色玻璃怎麼還沒出現?”我忍不住問,其實我本來想問,是不是那塊雙色玻璃把他……變成骷髏的?不過話到嘴邊,我有點不忍心,就改了口。他用手緊緊抓住了桌角,繼續說:“她轉過身子,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來,她把右手上的黑石頭慢慢託高,對我說:‘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什麼叫消失了!’然後,她不再理我,開始專心致志地用極快的語調念着一些音節,我一個也聽不懂,但是我感覺到她既得意萬分又非常緊張。那塊黑色的石頭在她的手上微微顫動,石頭裡面的暗紅色光芒越來越亮,那青銅巨獸眼睛裡的紅光也跟着暴漲,神情更加猙獰。我竭力掙扎,想要從地上爬起來,可是全身好像散了架,怎麼也起不來。我急得眼淚直流,身上的冷汗像雨水一樣往下淌。突然,她用手上的黑色石頭對準了那青銅巨獸,石頭裡的光芒霎時間籠罩了巨獸的全身,那巨獸……慢慢轉過身,向我張開了巨大的嘴巴。”“啊!它把你給吃掉了?!”我失聲叫道。
“……不是。”他笑了笑,不過比哭還難看。“它張開嘴巴,做了個吸的動作,我就……看見我的兩條腿上的皮膚和血肉,一下子就沒有了,只剩下了光禿禿的骨頭。我還來不及驚叫,那籠罩着它的暗紅色光芒又照在我慘白的腿骨上。我沒有任何感覺,可是……我的腿骨好像是泥做的一樣,在紅光下,慢慢地,慢慢地融化,不一會兒……就……消失了!……然後,是我的雙手,我的身體……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看着我身體的每個部分先變成骷髏,再慢慢融化、消失……”他的語氣變得木然,機械地述說着,我卻聽得頭皮發麻、牙齒髮酸,從身上一直冷到心底,真恨不得立刻鑽進厚厚的棉被裡。同時,我對他更生出幾分同情來,這樣的遭遇,就算是讓我光想象一下,就已經如墜冰窖(晚上要做噩夢了),更不要說是親身經歷的人了,畢竟極少有人會有機會看到自己變成骷髏,再慢慢消失的吧!
“可是,我還活着!我能清楚地感覺到我並沒有因爲身體的消失而死掉,但這更令我恐懼!我不敢想象,如果我的人全部消失了,我仍然還活着,我該怎麼辦!……在這樣巨大的恐懼下,我簡直要發瘋了!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我寧願馬上死,也不能讓她再繼續下去了!……這時,我只剩下頭了,在那巨獸又一次做出吸的動作之後,我知道,我變成了……一個骷髏頭骨!一個活着的骷髏頭骨!!”
“我死死地盯着她,無比的憤怒給了我意想不到的力量,我猛地飛了起來,避開了紅光,向她的手狠狠地撞了過去!她大吃一驚,身子向旁邊躲閃,嘴裡唸的東西就突然中斷了,我立刻聽見那青銅巨獸發出一聲受傷的嗥叫,而她手上託着的那塊黑色的石頭也劇烈地抖動起來,石頭本來散發出去的紅光竟然開始向裡面收縮,石頭變得透明瞭,收回去的紅光宛如實質的液體一樣在石頭裡流動。她的表情剎時變得驚恐萬狀,結結巴巴地試圖重新再念那些音節,我又一次撲上去,一口咬住了她託石頭的那隻右手的大拇指。如果我還有身體,速度不可能這麼快,但我只剩下頭骨了,況且我只是想早點死,什麼顧忌也沒有!我拼命地咬下去,我恨她!恨不得生吃了她!所以……我竟然把她的拇指,連皮肉帶骨頭都咬了下來!!哼哼!……”
我想起了我們那天在“廢園”,大虎被他咬住手指的情景,不覺暗暗吐了吐舌頭,他的咬功還真厲害!隨即想到大虎已經不在了,我心裡一陣黯然。
只聽他繼續說:“她痛得昏了頭,死命地把右手一甩,結果把我和她手上的黑色石頭一起甩到了窗外!在半空中,我接住了那塊石頭,就聽見她駭叫了一聲,聲音裡充滿了恐懼!然後我看見那隻青銅巨獸像縮小了無數倍的紙片一般,輕飄飄地飛出窗來,一下子飛進了我咬着的黑色石頭裡。我被她摔落在我家園子的草地上,落地之後,我知道我這個樣子不能讓別人看到,就想着最好躲進一個誰也找不到的洞裡去,我這樣想着,發現我咬着的石頭閃着幽幽的紅光,紅光所到之處,泥土紛紛向兩邊翻起,我就順勢鑽了下去!”
我聽到這裡有些奇怪了,怎麼只有發紅光的黑色石頭,雙色玻璃呢?他好像看出了我的疑問,接着說:“我躲在泥土深處,過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才偷偷出來,那時……我家已經廢棄了,一個人也沒有了!我孤零零地在園子裡走着,你先別打斷,我那天確實是在園子裡走着,因爲我突然間恢復了正常。我手腳齊全地出現在地面上,手裡還緊緊抓着那塊‘黑色的石頭’。走了一圈,我終於徹底絕望了,地面上荒草已經長得很高,家裡的房子已經被拆光了,我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無家的孤兒。……我在園子裡剩下的假山石上坐下來,直到這時,我才發現,從那個晚上以後,一直跟着我的那塊黑色的石頭,變成了雙色,一半是黑色,一半卻是紅色。它的質地也變了,再不像是石頭,而更像是……玻璃。我非常恨它,是它讓我變成了活骷髏!……但是,我又不能不依靠它,是它的力量使我可以變回正常的人樣!”
原來是這樣!不過我心裡還存着一個很大的疑問,於是我說:“那塊……玻璃既然能把你變回正常人的樣子,你爲什麼還要保留那個……嗯……骷髏的形象呢?”我的話一出口就後悔了,有誰會喜歡自己變成骷髏啊?他垂下了頭,抓着桌角的手青筋暴起,咳,我還真是……缺心眼,沒大腦!“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該怎麼改口,他朝我搖了搖手:“沒關係!……我本來就要把事情全告訴你的!這麼多年來,我想盡了辦法,終於知道,那塊黑色的石頭原來是供奉在閩南的一個最閉塞、最偏僻的山間小村落裡的‘魔石’!這個小村落還曾經盛行過一種巫術,就是靠這塊‘魔石’的力量來詛咒別人離奇消失的!”“巫術?那是什麼啊?”我插問道。“我也不清楚!因爲那種邪惡的巫術據說早就失傳了!”“失傳?那害你變成……這個樣子的人又是怎麼辦到的呢?”“……我還不知道。那個小村落離這裡太遠了,我雖然從那塊‘魔石’身上得到了一些力量,但也許是當年我中途破壞了她的……法術,這塊‘魔石’的力量遠不如傳說中強大,而且很不穩定,我根本沒有能力一直保持着這個正常人的樣子到那個小村落去探察究竟!”
說着,他深深地望着我,眼裡是十分奇怪的笑容,“……班長,如果我一直沒有辦法去做這件事,你能不能……”“我不會替你去做的!”我心裡隱約覺得他的話裡有不祥的意味,所以斷然拒絕。“唉!班長,你真是……其實,一切自有定數,恐怕不是人力可以改變的!”我的心一抖,這句話,不正是今天下午上學前常道長也對我說過的嗎?“可是,如果我們什麼也不去做,又怎麼知道它是不可改變的呢?”我高高地擡起頭,倔強地反駁他。他沒有跟我爭辯,只是專注地凝望着我,臉上的神情感慨萬千,就像是懂事的大哥哥在看着頑皮、淘氣的小妹妹一般。我心裡突然驚惶起來,難道他已經知道我們要對付他了嗎?可這並不是我想做的啊!
“……嗯,你不要放棄!也許,我們能找到別的辦法,讓你恢復原來的樣子!”我試圖勸慰他。“原來的樣子?……我出事的那年13歲,如果恢復原來,我……今年應該57歲了!班長,你還會認得我嗎?”他嘴角微微向上一挑,露出一個苦澀的笑。我一時語塞,不知該怎麼回答。“班長,有些事總是要去面對的。……我不是放棄,只是不想強求!不管怎麼樣,我都把你當作是我的好朋友!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怪你!”他的神情變得從容起來,那是經歷過大苦大痛之後,一種灑脫但十分無奈的從容,“該來的始終會來,該結束的也一定會結束!……我回家去了!”說着,他轉過身去,我對他的話似懂非懂,但我想到常道長他們一定已經在“廢園”佈置好了,就等他回“廢園”自投羅網了。“……哎,你今天……別回‘廢園’了!”我急忙大喊。他回過頭,朝我笑笑:“總要回去的!”“……那你把這塊……玻璃帶上吧!”我想也不想,就把手裡緊握的“雙色玻璃”遞給他。“……班長,你覺得應該把它給我嗎?”他沒有接它,反而退後了一步。“這本來就是你的!我當然應該還給你!”我堅定地回答,然後走上去把它塞在了他的手裡。“……好吧!班長,我先走了!”他不再看我,飛快地向教室外走去。眨眼間,他的身影就看不見了。我大急,一邊叫着:“……哎,等等我!”一邊快步追出教室。
一踏出教室門,天空陡然一黑,隨即變得和煦明亮,但教室外成了一片大草地,放眼望去,就像連着天空一樣沒有盡頭。我苦笑,腳步卻沒有停下,徑直朝前面跑去。跑了一段路,眼前還是鋪天蓋地的綠色,我很着急,加快了速度,直跑得氣喘吁吁,胸口發痛也不想停下。又跑了一會,我驚喜地發現,在我的左邊有一幢房子出現了。很眼熟,我不假思索地跑進其中的一間,一下子呆住了!這不是我們教室嗎?只不過現在同學們都在教室裡,他們有的談笑着,有的埋頭寫着作業,還有的在擺弄文具。嘈雜的氣息撲面而來,讓我的耳朵都嗡嗡響了。我疑惑地看着他們,剛纔他們都到哪兒去了,現在又怎麼全部出現了呢?
“班長,你怎麼了?”小珍拉拉我的衣服。“我……沒什麼!”我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旁邊的座位上還是空無一人。“他還沒來上學?”我明知故問。“誰啊?”“還不是孫安寧!”“什麼?孫安寧是誰啊?”小珍滿臉困惑。“開什麼玩笑?他不是我的新同桌嗎?你不認識?!”“……班長,自從……大虎不在以後,你一直是一個人坐的啊!”小珍看我的眼神裡流露出一點恐懼。我不相信,怎麼可能呢?我忙向四周的同學求證。大家無一例外地用奇怪和恐懼的眼光望着我,我只感覺我好像一腳踏空,摔下了高山一樣,難道前面的一切都是在幻境裡發生的嗎?我惶惑之極,心裡像塞了一大團亂麻,那麼現在發生的一切又是不是真實的呢?我抱住了腦袋,真想大聲問:有誰能告訴我,到底什麼是真實的,什麼是虛幻的?
“叮鈴鈴……”清脆的鈴聲在我耳邊響起,老師走進教室開始爲我們上課了。我失魂落魄地拿起桌子上的書,眼神迷離,毫無焦點地翻看着,老師在講臺前賣力地講解着課文,可是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沒存在過嗎?那我之前上課的時候又是和誰一起討論問題,做作業,整理筆記的呢?爲什麼我的記憶裡能清清楚楚地浮現出他的音容笑貌和他的一舉一動呢?……他不應該是我的幻覺!我命令自己冷靜下來思考,如果他是存在的,那麼意味着現在的一切就不是真實的!
我轉頭四顧,仔細觀察着老師和同學們的舉動,試圖找出破綻來證明他們纔是虛幻的。但是,老師正在滔滔不絕地講解着課文,一如往常;同學們也正全神貫注地聽着,完全沒有異常。我凝神看了好一會,有點沮喪,我煩躁地把書翻來翻去。突然,書上某頁有一段熟悉的字跡跳到了我眼前,我連忙湊上去看,啊!這不正是孫安寧前天作文課上寫給我看的作文提綱嗎?他的字跡清秀、端正,和我隨意亂寫的筆跡有極大的區別。最重要的是,提綱下還有他的署名!如果他不存在,那麼我的書上怎麼會有他的筆跡和名字呢?我高興萬分,不再理會眼前的一切,立刻站起身,向教室外跑去。
一踏出教室門,眼前終於出現了我熟悉的學校走道,往前十幾步,就是學校的大門,我走出了幻境!來不及歇口氣,我直接衝向“廢園”,但願我去得不是太晚!
“你人不人鬼不鬼,究竟是什麼?”我剛跑到“廢園”門口,就聽見常道長嚴厲的聲音,他在質問孫安寧,“你明明知道,無論你接近誰,就會給誰帶來厄運!你爲什麼不老老實實躲在‘廢園’的地下,還要出來害人呢?”還好,還好!我來得還不算晚!我趕緊去推“廢園”那扇生鏽的鐵門,沒聽到孫安寧的回答。等我推門進去,就看到騰阿婆和小華的手裡都拿着一把木劍,站在常道長的身後,常道長斜揹着他的黃色舊布包。常道長手一揮,三道黃色的符向孫安寧飛去,去勢很急,帶起了“啉啉啉”的風聲,像是要把他的腦袋穿透。我來不及出聲,卻看見孫安寧從容地舉起右手,一道暗紅色的光芒從他手上彌散開來,籠罩着他的全身,黃色的符剛一碰上紅光,就像被定住了一樣,再也不能向前。“嗤嗤嗤”黃色的符突然燃燒起來,轉瞬間化爲灰燼,散落在地上。不過,孫安寧的樣子也變了,從一個斯文、漂亮的男孩子變成了白森森的骷髏頭骨,嘴裡咬着那塊雙色的“魔石”。我呆呆地凝望着他,心裡五味雜陳,我並不是第一次看見這骷髏頭骨,但卻是第一次在現實中親眼看着他變成骷髏頭骨!
“小星星,還不來幫忙?”常道長看見了我,連忙高聲叫我,“快拿出靈符!”我身子一抖,下意識地從口袋裡掏出了香囊。聽到常道長的話,孫安寧慢慢轉過頭來,兩個深黑的窟窿正對着我,一如往常地凝視着我。如同面對他真摯的眼睛,我的手怎麼也打不開香囊。“小星星,你……唉!”常道長一跺腳,單掌舉到胸前,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嘴脣翕動,似乎默唸了什麼,然後大喝一聲:“起!”我手中的香囊劇烈顫動了一下,那道靈符竟然自己從香囊裡飛了出來。一時間,金光粲然,它在常道長的頭頂快速地盤旋了一圈,倏忽變成了一條須爪怒張的金龍,龍身上的鱗片正是那硃砂畫成的符號,鮮紅的顏色,時隱時現,奪人心魄!常道長的神態十分肅穆,右手中指和拇指輕輕一彈,只見金龍昂首向天,晴朗明亮的天空中立刻傳來了接連不斷的“轟隆隆”的響聲,就像是暴風雨前的雷鳴。啊!這大概就是“五雷法”了!我的心抽緊了,不由自主地盯着孫安寧,眼裡充滿了擔心。從我跟常道長認識到現在,無論是面對那井中的母子,還是紫衣女孩的“引魂燈”,常道長從來沒用過這威力巨大的“五雷法”啊!
不斷炸響的雷鳴聲中,孫安寧的嘴一張,猛然吐出了那塊雙色“魔石”。“魔石”在空中一滾,幻化出一個雙目閃着紅光、猙獰可怕的青銅巨獸來。暗紅色的光芒一時大盛,青銅巨獸張開大嘴向金龍撲去!一龍一獸在空中展開了廝殺,暗紅色的光芒所到之處,連白雲也被它吸得無影無蹤;但它只要一碰到金龍的鱗片,立刻就會觸電般退回去。常道長和騰阿婆、小華他們都緊張地注視着空中,我卻發現孫安寧只是望着我,對空中的廝殺一點也不關心。難道他有取勝的把握?我望望他,又看看常道長他們,實在不知道該希望誰贏!
“放心吧,班長。‘五雷法’下,又有什麼魔物能贏?”孫安寧沒有張開嘴巴,他似乎在用心靈與我交談,“這麼多年來,我只有兩個願望。一個是到那小村子去找巫術的真相,最好能解除施在我身上的巫術;還有一個,就是能徹底消滅‘魔石’裡的那個青銅巨獸!……今天看來,這個願望恐怕就能實現了,呵呵,也算是報了一半的仇!”“……可是,你現在還沒解開你自己身上的巫術,那個青銅巨獸一被消滅,你……你不是會……一直變成骷髏頭骨?”我急了,也顧不上會不會給常道長他們聽見,失聲大喊。“骷髏頭骨?……不會了!我不會是骷髏頭骨了!”就像是當日初見時一樣,孫安寧的眼睛調皮地眨了眨,嘴角向上一挑,朝我笑了笑。我的喉嚨一下子哽住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什麼話也說不出。
這時,空中傳來了青銅巨獸痛苦的嗥叫。我一擡頭,只看見,那個青銅巨獸正在空中不斷地打着滾,不斷地縮小,變薄,變得像紙片一樣,最後像是被燃燒殆盡的灰塵,風一吹,眨眼間消失在空氣中!然後,“魔石”出現了,不過它不再是雙色的,質地也不像是玻璃,而是變成了一塊焦黑的石頭!孫安寧迎上去,一口咬住它,金龍朝天怒吼了一聲,馬上有一道突如其來的電光,劈向孫安寧。“常伯伯,他不是……”我的話沒說完,就被眼前的景象駭呆了。那道電光如同是一個大箍,緊緊地箍住了孫安寧的頭骨,然後就有一圈圈的金色的火焰燃起,火焰把他團團圍住了。我想也不想,衝過去,伸手要去火圈裡救他。呼地一下,火焰突然躥到我面前,我的手像伸進了一個鍊鋼的爐子裡,痛得像被熔化了一樣。後面有人使勁把我拉回去,一離開火圈,火焰就沒有了。我忙朝孫安寧大聲喊:“快,快跳出來!出了火圈,就沒事了!”可是,火光中,他只向我搖搖頭,就靜靜地任由火焰燃燒着。“不會了!我不會是骷髏頭骨了!”我的耳邊響起了他剛纔的話,原來,他早就知道了,青銅巨獸一消失,他也不會再是骷髏了!……他會一起消失!!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拼命向他招手大喊:“你……你快出來!就算是骷髏也不要緊啊,我……會永遠當你是好朋友的!……快過來啊!”
裹着重重火焰,他深深地凝望着我,深黑的窟窿裡竟然流出了兩行眼淚,一滴滴地滴落在火焰上,發出“嗤嗤”的聲音。隨後,他似乎猛烈地掙扎了一下,火焰突然炸裂開來,他的周圍圍繞着一道黑色的微光。然後,他的手腳和身子又慢慢出現了,他恢復成了一個完整的人的形狀。一眨眼,火光中站着一個斯文、漂亮,有着明亮的大眼睛,高鼻樑,薄嘴脣的男孩子,他流着淚朝我微笑着,依依不捨地向我揮手,漸漸的,他的身影淡去了。最後,淚眼朦朧中,我看見一道黑光在天際劃過,炙熱的金色火焰轉瞬間就消逝了。金龍在常道長的頭頂不斷地盤旋着,似乎十分不安。常道長用手一招,金龍又變回黃色的靈符,飛進了被我扔在地上的香囊裡。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常道長拾起香囊,又遞給我。我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右手手心裡有一塊淡黑色的灼痕,很像火焰的形狀,摸上去硬邦邦的,沒有痛的感覺。除此之外,我的手還像以前一樣,沒什麼損傷。可是,我的心裡卻很痛,我堅決地搖搖頭,說:“常伯伯,這個還是你收好吧!我以後不會用到它的!”常道長思索了一下,收起了香囊。他的神情卻頗爲沉重,他摸了摸我的頭:“小星星,你心裡在怪常伯伯嗎?”“……不是。我只是……心裡難過而已!”“其實,他不再是一個骷髏頭骨,對他而言,也是一種解脫!”我點點頭,我也知道,做一個活着的骷髏頭骨,實在是一件悲慘的事,可是,他現在消失了,我心裡空空蕩蕩的,說不出的難受,難道我以後再也不能看見他了嗎?
我茫然地跟着常道長他們回家去了。夜半時分,我夢見了他,他手裡拿着已經燒得焦黑的“魔石”,微笑着對我說:“我要去實現我的另一個願望了。這塊‘魔石’不會再害人了,我把它送給你!……等我回來的時候,我們就可以一直在一起做好朋友了!”我接過那塊焦黑的石頭,用力地點着頭說:“好的。我會等你回來的!……你什麼時候回來啊?”他不回答,笑着轉身走了。我想追上去,卻一下子摔下了萬丈深淵……我從夢中驚醒,才發現自己已經從牀上摔到了地板上,難怪要夢見摔落深淵了!
唉!可惜剛纔是個夢,否則該多好啊,起碼還有個希望!突然,我感覺手裡緊緊握着一樣東西,我慢慢地把手張開,生怕這只是我的幻覺,我的手裡赫然是那塊焦黑的“魔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