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學畢業後,進入了蘇州某中學,被分到了初一(6)班。原來的同學大都星散,我的幾個好朋友,有兩個已經在徐宅失蹤,再也沒有出現,而陳仇分在了初一(5)班,小珍在初一(1)班。至於徐嵐,因爲徐家的巨大變故,使得她不得不跟隨她的父母遠赴美國了。臨別時,她在我耳邊輕輕說:“小星星,我走了。……我走之後,你自己千萬要小心!……小珍……我感覺她怪怪的。還有陳仇,她雖然表面上冷若冰霜,但其實對你……”“……你怎麼嘮嘮叨叨的,快趕上我媽了!我知道。你放心去吧,記得到那以後……要寫信給我!”我心裡一酸,強自笑着打斷了徐嵐的話。“唉,你明明知道她不肯告訴你一定是有原因的,爲什麼不肯諒解她呢?”我默然,確實,我和陳仇之間存在的這道鴻溝,就是由那個她不肯說出來的秘密而生。“小星星,對你自己不要太苛刻……”我一怔,望着徐嵐的眼中滿是疑惑。可是這次徐嵐卻沒有解釋,她的嘴邊露出溫柔的笑意,眼角卻已經有淚水滑落。她用力擁抱我,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小星星,再見!……你要相信自己的心,而不僅僅……是你的眼睛!”我心裡一片茫然,就這樣看着她坐上了車子,朝我用力地揮手告別,車子漸行漸遠,最後終於從我的視線裡消失了!
我突然之間變得非常孤獨,好像全世界的人都離我而去了!我失魂落魄地穿梭於星羅棋佈的小巷中,對眼前的事物視而不見。要相信自己的心,而不是眼睛!徐嵐的話一遍遍在耳旁迴響。我好像明白了些什麼,又好像什麼也不明白!
“班長,你怎麼了?今天要去學校報到的呀,你怎麼還在這瞎逛?”有人拉住了我。我茫然擡頭一看,竟是……小珍!我一驚:“哦……沒什麼!今天報到,我知道。”“那你還不走?我們一起去吧!”“我,我……忘了拿報名單,你先去吧!”自從徐家的事後,我對於小珍心存忌憚,再不能像以前那樣親密。“那,好吧!我先走了。你趕緊回家拿,可別遲到了呀!”小珍沒有察覺我的微妙變化,笑着向我揮揮手,轉身向新學校走去。我悵然地望着她的背影出神,渾然未覺有另一個人正無聲地隱在我身後不遠處,同樣悵然地望着我。
好半晌,我才慢吞吞地舉步走向學校,畢竟,我還是要去報到的。交完費,把報名單給了我們的新班主任後,我跟着互相都不認識的新同學一起來到初一(6)班的教室裡,坐在貼有各自名字的座位上,鬧哄哄地等老師來安排打掃工作。
剛坐下,旁邊突然伸出一隻手來,一個爽朗的男聲同時響起:“你好!我叫常青,你的新同桌。”我冷冷地擡起頭,這是一個膚色黝黑、濃眉大眼,瘦瘦高高的男生,面目普通,只是眼神非常清澈,一看便是個直爽外向的人。“同桌?哼!”我斜睨了他一眼,不屑地撇了撇嘴,沒有搭理他。中學跟小學可不同,每人都是單獨坐一張小課桌的,根本不存在同桌之說。他見我不理睬他,訕訕地縮回了手,不過還是不死心,又湊近我說:“哎,你叫什麼?”我用眼光掃過課桌,上面不正貼着我的名字嗎?怎麼還明知故問?他順着我的視線,也看見了我的名字,他的表情非常尷尬,揪了一把自己的頭髮說:“咳咳……原來名字都貼在課桌上了呀!……我叫常青……能……能跟你做個朋友嗎?”我幾乎要朝他翻白眼,又不認識,幹嘛非來套近乎?“嗯……是這樣的。我……我剛從外地來蘇州,一個朋友……也沒有!”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終於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所以,我……我想跟你做朋友!”他似乎沒發現我的不耐煩,鍥而不捨地說。我心情不好,正準備一口回絕,卻看見他清澈明亮的眼睛裡,那似曾相識的、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堅持,我心內微酸,又是個固執的傢伙!暗歎一聲,我無可奈何地說:“……好吧!你坐下吧,老師來了!”他雙眼一亮,高興地又揪了一把頭髮,纔在我旁邊一排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就這樣,在踏入中學的第一天,我莫名其妙地交了一個固執而且傻乎乎的朋友。經過幾天的觀察,我發現我的這個新“同桌”,是個熱心腸的人,咳,好一點的形容是“樂於助人”,反之則是“多管閒事”!每節課上課前,他必定幫老師擦乾淨黑板;每天打掃衛生,他必定留下來,而且主動要求負責打掃最累的包乾區——學校舊教學樓的所有走道和乒乓臺邊的小樹林。所以,一星期後的班委選舉,他便全票當選我們班的勞動委員。他還竭力推薦我當宣傳委員,開玩笑!宣傳委員要負責班級的黑板報,還要協助文娛委員應付學校的各項活動和組織班級活動,我現在可沒心情幹!誰知,我們那胖胖的班主任老師只是推了推眼鏡,居然同意了!我眉頭一皺,剛想站起來拒絕,幾個調皮的男生在下面起鬨了:“喲,還扭扭捏捏的呀?真是好大的架子!……是怕幹不了吧!”我轉頭,只見好幾個女生也在竊竊低語:“就是嘛!真不大方!丟我們女生的臉!”我一咬牙只得站起身表態:“謝謝大家的信任,我會做好這工作的!”
放學了,大家不像小學那樣,急着趕回家去,反而三三兩兩地待在班級裡閒聊。我一肚子的氣,自然沒心思參與,收拾書包準備回家。教室門突然“哐當”一聲大開,一個踉蹌的人影撲進來,嘴裡亂七八糟地叫着:“……鬼……有鬼!救命啊!”大家先是一驚,等看清楚了撲進來的人後,全都搖頭苦笑,班裡有些脾氣急躁的同學甚至罵開了:“又是你!鬼,鬼,鬼!每天都是這老花樣,不嫌煩啊你?”“相信我,今天是真的!真的!我,我……真的……看見了!……”撲在第一排桌子上的人擡起頭,驚恐萬狀又可憐巴巴地辯解着。大家都轉過頭繼續聊天,不再理睬他。我雖然心情欠佳,也忍不住莞爾。這個撲進來的男生,叫齊震,是我們班級的一大活寶。他自從正式上課那一天起,每天必定要上演一次“見鬼記”,而且表演逼真、“唱做俱佳”,不是說在廁所被鬼踢,就是說在走道被鬼追,要不就是說在樹林裡被鬼卡住了脖子。一開始,我們還以爲是真的,跟着他去查看,誰知,沒有一次見到過異常。後來,遇到他以前的小學同學,才知道他就是有這個怪毛病,喜歡胡說八道,看過許多醫生,也沒看出所以然來。沒辦法,大家只好當他是空氣。
“哎,就相信我一次吧!……真的!我……我看見了!”齊震哭喪着臉,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大家。“哼哼!”大家很有默契地哼了兩聲,一致採取漠視的態度。“齊震,那這次你又是在哪裡遇見了鬼呢?”也只有常青這個傢伙還正經八百地去問他。“啊……我這次真的……真的看見了!……就在舊的教學樓的二樓,我,我看見一個……會活動的……骷髏!好可怖!活的耶!”
骷髏!我猛地站起來,用力之猛以至於把課桌都撞翻了!書包、字典和雜物都砸在我腳上,可是我好像毫無知覺,只是心裡一陣劇痛,像被利刃劃過。骷髏!……活的?!我一步跨過翻倒在地的桌子,一把拎起齊震的衣領,急切地問:“他在……哪裡?”“在……在……”齊震不明所以地被我狠狠揪住了衣領,滿面驚恐,連話也說不完整了。同學們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教室裡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在舊樓的二樓。你先把齊震的衣領放開吧!”常青首先反應過來,伸手想來拉開我緊捏齊震衣領的手指。“在二樓的哪一邊?”我不肯放手,厲聲追問。“……左……啊不!是右邊!右邊靠……靠樓梯的地方!”齊震臉色蒼白,但初時驚恐的神色卻消失了大半,眼睛裡甚至還閃現出些許激動的神采來。我鬆開手,轉身衝出教室,向學校的東北角跑去。
我們學校有一幢舊的教學樓,它坐落在校園的東北角,後面就是一片小樹林,中間隔着一條大約兩米寬的水泥走道和四個水泥乒乓臺。舊樓的歷史很悠久,據說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建造的,是那時很少見的鋼筋混凝土框架結構。不過到現在就顯得很陳舊、頹敗,整個牆面如遲暮老人般色澤暗淡。大樓共四層,每層都有一間大教室,一間小教室和一個儲藏室。因爲學校另外有兩幢新的教學樓,所以這幢舊樓的所有教室都不再使用了,只有二樓、三樓的儲藏室被用來放一些淘汰下來的桌椅和教具。又因爲舊樓有所謂鬧鬼的傳聞,所以更加無人光顧。傳說解放前夕曾經有兩個老師和七個學生在舊樓失蹤;以後每隔十年學校裡都會傳說有學生或者老師在舊樓失蹤。不過,每個學校幾乎都會有類似這種聳人聽聞的鬧鬼傳說,其可信程度並不高。
我一口氣衝進了舊樓,快要踏上樓梯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了“嘻嘻”的輕笑聲。這笑聲雖然很輕卻頗爲俏皮,彷彿是嬌嗔的少女,正躲在花叢後與人捉迷藏,因爲別人找不着而掩嘴偷笑。在這幢無人問津的舊樓裡,會是誰笑得如此嬌俏?我不禁停下腳步,轉頭向身後張望。身後是空蕩蕩的走道,觸目所見,不要說人了,就連一個會動的東西都沒有!我疑惑地回過頭去,難不成還有人躲在這跟我開玩笑?我甩了甩頭,鎮定了一下情緒,決定暫時不管這些,先到二樓去查看。
我疾步走上樓梯,嗯?樓梯上很乾淨,看不見一點雜物和紙屑,連灰塵也不多,灰色的水泥扶手還泛着類似打磨過的光澤。打掃衛生的人真有本事,竟然能把一幢廢棄多年的舊樓地面收拾得這樣乾淨!疑慮在心中一閃而過,我不覺放慢了腳步,轉頭四顧。已經有些泛黑的牆面不斷滲着水珠,非常潮溼,而且星星點點地佈滿了奇形怪狀的黴斑,讓人看了就覺得極不舒服,進而心生寒意。這裡還真是“陰氣森森”,恐怕真有古怪!
可是,想到孫安寧,我心中的急切就壓過了恐懼。我儘量心境澄明,不再去看那些讓人心神不寧的牆面,而是留心着二樓走廊和敞開的兩間教室的動靜。我一步一步地走上二樓,一條弧形的走廊呈現在我面前。我沒有遲疑,轉向右手邊,那裡是一間小教室和儲藏室。小教室的門大開着,木窗框烏漆漆的,早看不出本來的油漆顏色了,玻璃也早就沒有了,裡面空無一物,望過去像一個灰濛濛的水泥盒子,冷冰冰的,毫無生氣。挨着教室的儲藏室是沒有窗戶的,唯一一扇漆着綠漆的木門卻緊緊關着,門上還扣着一把老式的大鎖。
雖然我前進得十分緩慢,可是走廊還是到底了,我不甘心,又回過身仔細搜索着,捕捉着哪怕是極爲細小的響動。如此反覆了幾次,連走廊左邊我也沒放過,終於確定整個走廊沒有任何生物活動的跡象。看來,只有想辦法打開儲藏室,才能“一探究竟”了。我在油漆已經剝落大半的墨綠色木門前站定,掃視了一遍後,視線就停在那把大鎖上。這是一把式樣很古老的鐵鎖,應該年代久遠,可是偏偏色澤如新,竟看不見一絲鏽跡。奇怪!鎖怎麼會這麼新?我惴惴不安地想起那佈滿黴斑的牆面,油漆剝落的窗框和木門,反差怎會如此強烈?
我凝視着那把奇怪的鎖,怎樣才能打開它呢?這個念頭剛剛升起,我就驚異地看見那把鎖左右扭動了兩下,“咔嘣”一聲,鎖舌彈開了,然後那扇木門也緩緩地在我面前敞開了。這時耳邊隱約飄來幾聲模糊的叫聲,似乎在呼喚着什麼,我略一遲疑,依然昂首跨進了那扇木門。
門裡有很大的空間,因爲只有靠大樓外牆面的一邊有兩扇小窗戶,所以室內光線暗淡,剛一進去,眼前是一片灰色。少頃,等到我的眼睛適應了,才勉強分辨出,儲藏室的左後方堆着十七、八張破桌爛椅,桌椅前橫七豎八地擺着一些殘缺的木製計數器、教鞭和許多發黑、破裂的量杯、量筒、玻璃瓶之類的實驗器具。儲藏室的右邊很空,幾乎什麼東西也沒有,除了靠牆的角落。那裡立着一件長條形的東西,被一塊毫不起眼但挺大的灰布遮蓋着。我看了好幾遍,和所有的儲藏室一樣,這裡光線不足,很陰暗,空氣中瀰漫着一股陳舊的氣息,因我走動而揚起的灰塵微微嗆人,地上堆着些破舊的東西,實在沒什麼出奇。我默然了一會,準備退出去。可是,我一轉過身,心就沉了下去。門,不知何時,已經緊緊關上了!我走近門,用盡全身力氣一拉,門發出了“嘎嘎”的澀響,但卻紋絲不動。果然被鎖住了!
我沒有驚慌,反正這種狀況也算“司空見慣”了。“有……誰在嗎?”我試探着問。“嘿嘿嘿!是個人呀?”一個呆板、生澀,類似尖刀刮過金屬的聲音劃破了沉寂,聽得我牙齒髮酸。我忙轉身,身後並沒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出現,只是空曠的地面上突然騰起了一大團淡青色的灰塵。不過,仔細一看,說它是灰塵,實在不恰當。因爲它騰起後,不但沒有彌散開,反而像被塗滿了強力膠水一樣,扭成一堆。在微弱的光線下,這一堆東西左右扭動着,漸漸的,它彷彿聚集了無數的水珠,任意扭曲的形狀也凝成了一個模糊不清的高大人形。可是,那種黏糊糊、溼嗒嗒的感覺,讓人忍不住反胃。
“你是……誰?”我忍着不適問。那人形的東西沒有回答,卻向我跟前湊過來,它面目不清,也不知道剛纔是用什麼說話的,看上去就像一個虛幻的、倒映在水中的影子,但給我的感覺偏偏是一副饒有趣味地想要研究我的樣子。我皺起眉頭,不自覺地向旁邊移開了幾大步。“別跑!……抓住她!”明明面上看不清輪廓,可是它的感覺很靈敏,我一動,立刻就尖叫起來。那聲音真難聽,我敏捷地跨了幾個大步,離它遠遠的。
出乎意料,它並沒有再逼近我,也沒有伸出什麼(手?)來抓我,只是詭異地靜立着。“嗒,嗒,嗒……”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了奇怪的聲響,似乎是什麼人拄着竹製柺杖在走動。咦,難道還有人?我詫異地四處張望,沒有人啊!儲藏室裡除了那團古怪的人形“水影”之外,一切都和我剛纔看到的一樣,既沒多出什麼,也沒少了什麼。
啊!不對!這個念頭剛一浮起,我就覺得肩膀一陣劇痛,隨即眼前事物全都橫倒,我一下子離開了地面,被晃盪着舉在了空中。我頭昏目眩,竭力保持身體平衡,心中駭然之極,抓着我的是一具骷髏!嚴格來說,那是一具完整的骨架!從頭到腳的所有骨頭,它一塊不少,看不出是什麼東西連接着它,慘白色的骨頭上泛着一層類似透明釉彩的光澤。它的行動頗爲僵硬,頭骨上的兩個窟窿(眼睛)散發着陰森森的死氣,咧開的嘴巴里露出兩排雪白尖利的牙齒,冷冰冰的動作更顯得毫無生氣。絕對不是他!我幾乎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就知道它絕對不是孫安寧!看着它,我沒有任何熟悉的感覺,連一絲激動也沒有!無論怎麼變,感覺是不會變的!外在的一切都有可能是假象,但是內心深處的感覺是不會欺騙你的!
它就是剛纔靠立在儲藏室右邊角落裡的那個被灰布覆蓋的長條形東西,那奇怪的“嗒、嗒”聲就是它的腳(骨頭!)劃過地面的聲音。因爲它是蓋着灰濛濛的布向我慢慢靠近,儲藏室裡光線不足,我的注意力又被那“水影”吸引,所以直到它到了我面前,我才猛然發覺不對,可是已經晚了。現在我的肩膀痛得像被鋼爪、鐵刺穿過一樣,人像破布條一般在空中左右亂搖,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