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小邵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傻了半天才回過神兒來,“小邵,要不你快去問問經理,他經驗豐富讓他給看看,說不定帳沒錯,只是你一時腦筋沒轉過來彎兒呢。或者,或者說不定是系統那個地方出了漏洞,不然怎麼會,怎麼可能呢,錯那麼多……”
小邵緩慢地搖搖頭,“我算了很多遍了,我賬上支出了七千萬,顯示是承兌了一張匯票。但是我查了很多遍,我票據夾裡沒有那張票。”
“怎麼會沒有呢?你好好找過沒有?你下午不是一直在幫思雨他們,有沒有人來過你的櫃?”
小邵只知道搖頭,嘴角抽搐着一句話說不出來。沉寂了半天,突然一頭撲在辦公桌上嚎啕大哭起來。
很快有人通知了經理,經理馬上就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怒氣衝衝地指着小邵連吼帶罵。小邵丟的那張票據是一筆國際貿易的跟單匯票。國際貿易買賣雙方通過匯票進行大宗金額的支付,銀行從中賺取手續費。小邵給賣方承兌了一張匯票,相當於代替買方支付了買賣金額。接下來本應該拿着這張匯票找對方行承兌,現在沒了這張票,就無法承兌。因爲票據承兌獨立於商品的實際交易,如果找不到這張匯票,就意味着這筆七千萬的損失將由我們銀行自己承擔。
經理氣急敗壞地指着早就哭的泣不成聲的小邵大罵,“你他媽是豬腦子嗎?你自己收沒收票你都不記得?你票都沒收好你他媽就敢給人走賬?我他媽早就看出你那腦子不是幹這行的料,你舅媽非把你塞進來!現在出事兒了,我是沒轍,你自己賠吧,別搭上我們!”
小邵一聽經理說讓他自己賠,嚇得連哭的氣兒都斷了。
七千萬,讓一個剛踏入社會的家境平平的大學畢業生賠,攤上誰都只能有抹脖子這一條路了。
我扭頭看站在一邊默不作聲的思雨,今天小邵不停地幫思雨做她櫃上的帳,說不定這次事故就跟她有關係。思雨察覺到我正盯着她,不易察覺地哼了一聲,扭過身子地去了換衣室。
這羣人就是這樣,用的着你的時候花言巧語連哄帶騙,一旦出了事情都是明哲保身,搞不好還會落井下石。
經理也沒敢再多耽擱,見在小邵這問不出個所以然,忙衝回辦公室摔上門,打電話報告給行長。
我忙俯下身子安慰小邵,“你別怕,我是學法律畢業的我懂,你這只是業務過失,不會讓你個人賠償損失的,應該是由行裡承擔。”
小邵聽見了我說的話,彷彿又有了魂兒似的,擡起滿是眼淚通紅的臉,“真的嗎?可是經理他不是說要我自己賠嗎?”
我點點頭,“經理那麼說也是氣話,估計是嚇嚇你。這麼大筆錢誰能賠的起,那不是要活活逼死你嗎?”
看着小邵那幅劫後餘生的樣子,我不禁有點擔心。行里人匆匆忙忙都逃的差不多了,看樣子小邵今晚不知道幾點才能回家。我想着要不就留下來陪他一會兒,不然一會兒經理又出來嚇唬他幾句什麼,估計他跳樓的心都敢有。
手機忽然又響了起來,我和小邵都嚇得一哆嗦。王菲空靈的聲音在緊繃繃的空氣裡迴盪着,這會子聽起來跟催魂兒似的,我忙接起來,是卓越。
“喂,卓總。”
“在哪兒呢?”
“還在行裡。”
“那正好,我剛開完一天的會,一起吃飯吧?我現在在合歡路上,馬上就到你們行了,還正擔心你已經走了呢。”
“……”
“……怎麼了?有事情?”卓越聽出了我聲音裡的遲疑,他總是有這樣敏銳的觀察力。
“嗯,行裡出了點事。”
“怎麼了?”
“也沒什麼,是一個同事……”銀行內部的失誤,況且還沒弄清楚,我覺得不該跟人說太多。
小邵無力地跟我擺擺手,“沫雪你有事就回去吧,我沒事。我再等等,看經理怎麼說。”
我捂住手機小聲說,“那你真的不要緊嗎?”
小邵搖搖頭,虛弱地衝我擠了個笑,“我一個大男人難不成還會爲了這個自殺啊?你回去吧,我一個人也好再靜靜想一想。剛纔我都嚇傻了,也沒時間仔細整理回憶。”
我想了想,鬆開了手,“那好吧,我去門口等你。”
卓越果然很快就到了,一上車就問我,“出什麼事了?”
我從車上擺着的紙巾盒子裡抽了一張,擦了擦滿滿一手心子的冷汗,低頭含糊應道,“一個同事,出了點錯。不過現在沒有搞清楚,還不好說。”
卓越大概聽出我不想多談,也沒再深究。
卓越開着車七拐八拐地進了一條衚衕,停在了一家蠻小的店面前。店面是那種老式的瓦房,只有一層,看起來很有年頭,門匾還是木雕的那種,龍蛇飛動地刻着四個大字——文心小築。
卓越下車淡淡笑着跟我介紹,“挺小的館子,不過挺有特色。看你今天這樣,估計請你吃大餐也吃不下。進去挑幾個有意思的菜嚐嚐,就算不吃下,全當出來散散心。”
店面的確不大,但生意挺火。裡面緊湊地擺着十幾張桌子,幾乎都熱熱鬧鬧地擠滿了人。店裡面裝修也是古色古香的,門框窗櫺都是木雕的,前臺那裡還擺着古樸的銅雕做裝飾。
卓越貌似是這裡的常客,一看見他,就有小姑娘笑嘻嘻地迎上來,一口一個卓總地叫着,親親熱熱地帶我們去最角落的一張桌子坐下。
“今天來點什麼,是卓總點,還是這位姐姐點?”
我趕緊擺擺手,“我第一次來,不會點,還是卓總來吧。”
卓越笑笑,支起下巴看我,“點菜又不是什麼技術活兒,還有什麼會不會的。翻翻菜單,覺得哪個不錯,點上不就行了。”
小姑娘聽完忙把菜單鋪在我眼前,我無奈低頭嘩嘩翻着,終於明白爲什麼卓越說這裡的菜有意思。菜譜上都印着彩色圖片,看着無非是些家常菜,但都取了些新穎別緻的名字。
什麼踏雪尋梅,其實就是水豆腐拌胡蘿蔔片兒,什麼青龍臥雪,圖片上就是一層白糖上擺着根兒黃瓜。還有個龍鳳呈祥,仔細一看就是黃鱔炒雞肉,關公戰秦瓊,就是西紅柿炒雞蛋。還有個波黑戰爭,就是一盤子菠菜炒黑木耳。
翻着翻着看到個菜名叫中國足球,正想着是不是大西瓜上插個五星紅旗之類的,就看見旁邊配料上寫着:臭豆腐 +豬腳
我不禁啞然失笑。
一直翻到最後主食,看到餃子那欄寫着各種蘸料,裡面有個猴子撈月。
我指着那四個字,擡頭問那個小姑娘,“啥是猴子撈月啊?”
小姑娘撲哧笑了一聲,“其實就是醋碟兒上滴上滴兒香油。”
我張大的嘴巴半天沒合攏,卓越見我那樣也笑了,“算了算了,就按照平時上吧,清淡點兒就成。”
小姑娘爽朗地應聲,轉身去張羅。
我兩隻手還冰涼冰涼的,伸手去端桌子上的茶壺,又站起身,想着先給卓越倒一杯。
卓越一見我起身給他倒茶,就忙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一邊又伸手去搶我手裡的茶壺,無意間碰到我的手指,皺了皺眉頭,“怎麼這麼冰。”
卓越給自己倒完,居然又起身給我倒了一杯茶,我受寵若驚連忙兩手捧起來。茶滾燙滾燙的,我也沒急着喝,只捧在手心裡暖着。
卓越低頭喝了口茶,擡頭看着我,嘴角揚了揚,“還想着哪?”
我點點頭,“銀行的工作風險還是蠻大的。”
“要不你來我們公司工作?待遇不會比你現在差。”
雖然知道卓越是說笑,可我聽了還是急忙搖搖頭,“您別誤會,我沒那意思。我在這工作挺好的。就是最近也見了些事,也見了人,觸動還挺大的。”
我估計卓越沒心情聽我們單位裡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忙轉移話題,“卓總,這地方這麼偏僻,您是怎麼找到的?”
“以前朋友的店,現在不在了,幫着照料着。”
“現在不在了?”我沒琢磨明白這句話,“去哪兒了?”
卓越放下杯子,淡淡地說,“人不在了。”
說着說着菜就開始上了,一盤盤顏色鮮亮,香氣四溢的。卓越拿起筷子,微笑着衝我示意,“別愣着,嚐嚐看。”
不知道是店裡的氣氛太好了,還是下午折騰得餓了,一連夾了幾筷子,居然真的覺得味道不一般。
我琢磨着連我這沒味蕾的舌頭都能品出滋味,可見這店裡的大師傅確實有兩把刷子,也難怪這麼偏的小店,生意還這麼火爆。
“確實是挺好吃的。”我咂巴着嘴衝卓越點點頭。
卓越滿意地笑笑,圓潤的指尖夾着筷子,挑了一塊排骨,居然擱在了我碗裡,“好吃就多吃點,看你那麼瘦。”
我愣了一下,心頭莫名地一熱,突然就想起了小時候。那時候家裡條件一般,燉個雞燒個魚什麼的還是個挺讓人興奮的事。月初一發工資,我爸媽就去菜市場殺條活魚或者買只雞什麼的,給我改善伙食。買回來就係着圍裙在竈臺忙活,熱氣騰騰的端出來,香氣撲鼻的,也是先往我碗裡一筷子一筷子的夾,我都沒工夫擡頭,只是埋着頭不停地吃,他倆就一邊夾菜一邊看着我樂。
最近總是莫名其妙的感傷,估計是被秦飛泫傳染了。我用力甩甩腦袋,想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甩掉。
卓越看着我邊吃邊甩頭,不自覺笑笑,“看你吃個飯還這麼掙扎,想起什麼了又?”
我低頭吃菜,只是嗤嗤笑笑,算是答話。
晚上送我回去,車停在樓下,卓越看着我淡淡笑笑,“今天我就不送你上去了,省的再惹麻煩。”
我愣了一下,訕訕道,“我弟就那樣,從小就沒禮貌。我替他跟您道歉,您別跟他一般見識。”
卓越降下玻璃,掏出一根菸,打火點上,靠在車窗上徐徐地吐着菸圈。卓越抽菸的姿勢很漂亮,帶着一點憂鬱的氣息,暗色的菸灰落下來,微弱的火光在黑暗裡一明一滅的。
我忽然想起那個意外發生的第二天早上,卓越也是這樣靠在我身邊默默地抽菸。
“你跟你弟弟感情看起來真好,上次替他擋酒,這次替他道歉。”卓越透過窗口,向外擡頭望了望,“這房子有年頭了吧?”
我搞不明白卓越的意思,還是點點頭回答道,“從小學搬來這裡了,十幾年了。”
卓越沒有說話,我等的有點尷尬,“卓總,時候不早了,我就先上去了。”
卓越還是看着窗外,只是點了點頭,算是默許。
我忙拉開車門跳下來,走到樓梯口,又回身衝卓越擺了擺手。院子裡燈光太昏暗,看不清卓越臉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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