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卓越摟着站了很久,聽着彼此的呼吸一點一點平靜下來。他沒有再說話,只是安靜地摟着我,旁人大概會以爲我們也是一對相愛的情侶。
我在卓越溫暖的懷抱裡慢慢整理思緒,從我們初次相識,每一個畫面,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對話,都像電影一樣在我腦海裡過濾。我動用我全部已被開發的腦細胞,反反覆覆地斟酌每一個細小的鏡頭。的確,卓越對我很好,他不光給了我穩定高薪的工作,還毫不含糊地幫我完成五百萬的業務。我大半夜跑到馬路牙子上哭,他二話不說開車過來接我,給我買暖暖的牛奶和三明治,還會撫着我的後背讓我在他懷裡哭。秦飛泫出了事,他一句話沒有多問,就開車送我去醫院,就像家人一樣陪我在醫院守了一個晚上。他一次次地約我出來,吃飯聊天聽歌劇,不知不覺的,他看我的眼神越來越清澈,笑容也越來越有溫度。只是我從來沒有往那個方面想過,卓越在我心裡就是一個惹不起的重要客戶,關係就算再熟絡,總歸需要小心翼翼地去應付,挖空心思地去迎合,我甚至從來沒有把他當成平等的朋友,又怎麼會料到他的關懷裡居然還有那層意思?
我輕輕推開卓越,擡起頭看他的臉。他蹙着眉心低頭看我,表情並不算很愉快。他突如其來的表白並沒有讓他在我眼中明晰起來,反而讓我更加的迷惑。
湖邊很冷,夜風又涼了一層,情侶們手牽着手慢慢離去。我手指頭都開始打顫了,不想再跟他大眼瞪小眼扮演這份虛假的浪漫:“卓越,我們走吧。”
卓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放開了手,轉過身子默默地往前走。
我一言不發地跟在卓越後面,看着卓越修長挺拔的銀灰色背影,腦子裡忽然跳出了秦飛泫歪着頭嘆氣的臉。忽然感慨還是和秦飛泫在一起相處自在些。我和他朝夕相處了十年,連恨他都恨得很輕鬆。我的憤怒怨恨指責從來不加掩飾地統統傾瀉到他身上,他全都安然承受。我不用擔心他會勃然大怒,更不用憂慮他會轉身離去。我在他面前隨意地展示我的喜怒哀樂,至少在他出事前的十年間,我從不必像對卓越這樣,費盡心力地去琢磨他的心思。
我擡頭望了一眼夜空,一派沉寂的漆黑,沒有月亮,只掛着幾顆寥落的散星。不知道秦飛泫現在在學校裡幹什麼。
我跟着卓越默默地坐進車裡,卓越掏出根香菸打火點着,才發動了車子。卓越一邊開着車,一邊時不時地吐着菸圈,微蹙着的眉頭一直沒有打開。不知道男人是不是想心事的時候都會抽菸。我小時候沒見過我爸抽菸,不過現在看電視裡的諜戰片,孫紅雷張嘉譯一到運籌帷幄的關鍵時候,總是會淡定地點上一支香菸,從容不迫地一口一口抽完,然後就會佈下一個精妙絕倫的網,等着漢奸們一窩蜂地往裡面鑽。
我想打破車子裡冰封的尷尬,自顧自嘿嘿笑了兩聲:“那個,卓、卓越,麻煩你把我放到十字街口那家速八就行。”
卓越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嘆一口氣就吐出一大串氤氳的菸圈。他沒有回話,只是目不轉睛地開車。
我窩在鋪滿羊毛的車座裡,感覺又暖和又舒服。卓越的車開得很穩,我走了一天的雙腿在暖暖的空氣裡開始發麻發脹,可能是剛纔喝了酒的緣故,頭也開始暈暈的。
我不知不覺睡着了,車子什麼時候停的我都不知道。等我有了模糊意識的時候,就感覺到自己被人小心翼翼地橫抱了起來。託着我的那雙手臂堅實有力,我的腦袋歪歪地靠在一個溫暖的所在,心裡感覺很踏實。就好像小時候在姥姥院子裡的合歡樹下睡着了,不一會兒就會被下班回家的爸爸輕輕地抱回房間。
那個懷抱很熟悉,還散發着淡淡的菸草氣,我記得我爸是不抽菸的。我在迷迷糊糊中覺得好像哪裡有點不對勁,很用力地掙扎着撐開眼皮,卻連一點點的力氣都調不起來。那個寬厚溫暖的擁懷抱好像散發着類似於罌粟般的蠱惑,我滿足地嘆了一口氣,放棄了抵抗,蜷縮着身子朝更溫暖的地方靠去。
我越睡越迷糊,感覺大腦就好像中了病毒的計算機,開始不停地重複着一些斑駁的畫面。有我爸我媽一襲長袍滿是笑容的臉,有合歡樹下漫天灑落的淡粉花瓣,有滿地的狼藉,還有透過我手指縫射進來的刺眼陽光。夢裡面我爸和我媽的臉都很真實,我甚至看到他們倆推着自行車站在院子門口衝我笑着招手,輕聲地喚着我的名字,我笑着跑過去,卻總也跑不到他們面前。我媽笑着笑着突然變了表情,兩隻手深深地插進頭髮裡,面目扭曲地衝我尖叫。
我大叫一聲睜開眼睛,猛地坐起身子。
我伸手胡亂摸索着,無意間碰到了一個按鈕。咔啪一聲,橘黃色的牀燈亮了起來。我被突如其來的光線刺得眯起了眼,低下頭才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大牀上,身上蓋着一張厚厚的菱格子羊毛毯。我擡起眼有些驚恐地打量四周,發現這是一間很寬敞的臥室。只不過是完全陌生的,這不是我家,也不是快捷酒店。
我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不自覺地感到滿心的恐懼。我覺得背後涼颼颼的,伸進衣服一摸才發現整個後背都爬滿了冷汗。
我立刻掀開毛毯跳下牀,向房門外走去。
外面漆黑一面,我跌跌撞撞地走着,碰到一個半開的門就撞了進去。我趕緊伸手胡亂地摸牆上的開關,耀眼的白熾燈嘩地打了下來。
我用手掌擋着臉,好半天才適應這麼強烈的日光燈。等我放下手來仔細打量,才發現這是一間收拾得很乾淨的書房,對面擺着一張大大的書桌,書桌後面是兩排很氣派的立式書櫃,牆上還掛着蒼虯有力的墨寶。
看到些現實的東西讓我慢慢恢復了理智,我鬆了口氣,想起來我是在卓越的車上,大概他沒有把我送去酒店,直接把我帶回了他家。
我擦了擦頭上的虛汗,慢慢走到卓越書桌前的皮椅子上坐下,想着在光線明亮的地方多呆一會兒。卓越的書桌非常大,光亮的紅木桌面被擦得能照出人影。桌子上擺着一臺計算機,還整整齊齊地碼着一摞文件。中間靠右的地方是個精緻的金邊相框,旁邊擺着一個小小的水晶菸灰缸。菸灰缸裡滿滿地堆着一小截一小截的菸蒂,看來卓越還真不是一般程度的嗜煙。
我伸手輕輕擡了擡那個鏡框,沉沉的很有分量。我兩隻手小心地拿起來,仔細端詳着裡面的人。照片一看就有年頭了,雖然是彩照,但色彩光線都很樸素。裡面端坐着一位懷抱襁褓的中年女子,穿着藕荷色的套裝,很燦爛地笑。旁邊還站着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子,表情卻很落寞,一臉的鬱鬱寡歡。
我猜那大概是卓琳,看她那表情他們姐弟大概從小感情就不好,也難怪現在鬧成那個樣子。
我正準備把相框放回去,突然就聽見一個嚴厲的聲音傳來:“你在這幹什麼?”
我一驚,手一哆嗦相框咣噹一聲砸在紅木桌面上。
卓越披着灰色的睡袍站在書房門口,正一臉嚴肅地看着我。我嚇了一跳,趕緊端起來相框穩穩擺好,一低頭又看見原本光滑的桌面上被隱隱砸出了一個小坑,腦門子又刷地冒了一層汗,忙撐起袖口去擦。
卓越快步走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你怎麼了,爲什麼不在房間休息?”
我看着卓越逼問的眼神,支支吾吾地說:“我、我做噩夢,有點害怕,出來轉轉。”
我又指了指桌上的那個小坑:“那個,這個我不是故意的,剛纔你忽然說話,我嚇了一跳就沒拿穩。
卓越一伸手啪的一聲把相框扣在了桌上:“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不要隨便進任何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