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抽空了力氣,只是嚶嚶地一直哭,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只感覺被身後的人摟着往前走。不知道哭了多久,視線好不容易清晰了,我才發現自己坐在了病房樓下花園的石椅上,卓越就站在我面前,一言不發地看着我。
花園裡的空氣很清冽,正午的陽光不算刺眼,還很柔和,帶着這個冬季少有的溫暖傾灑下來。我的意識一點一點清醒,深吸了一口氣,對着卓越伸出手,“給我。”
卓越一隻手插在兜裡,低頭看着我,“沫雪,你別鬧了。”
別鬧了?什麼叫別鬧了!秦飛泫被人欺負成那個德性,現在還人事不省地躺在病牀上,難道我就要硬生生地吞下這口氣,讓那個罪犯逍遙法外嗎?
我固執地衝他舉着手,一字一頓地說,“請你把它給我。”
卓越平靜地看着我,“那你先告訴我,你拿着它準備幹什麼?”
“我去報警,我去告他!”我一下子激動起來,我惹不起他,自然有人敢惹他!我是學法律的,他那明明是犯罪!他又不是皇帝,我就不相信,就沒人治得了他?
我猛地站起來,去拉扯卓越那隻揣在兜裡的手,我知道那手機就在裡面,“你把它還給我,那是證據!”
卓越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用力一扯,讓我不得不和他對視,他緊緊地皺着眉頭,眼神裡有隱隱的怒色,“你別犯傻了,那是什麼證據,你真的想讓全世界都知道,你弟弟被人侵犯了嗎?”
我一下子怔住了,好像被卓越狠狠地打了一個耳光,臉上都覺得辣辣的。是啊,那叫什麼證據?那明明是秦飛泫這輩子最大的恥辱!我明明自己連一秒鐘都承受不了,那裡面每一個鏡頭,每一段聲音,都是尖銳的毒針,狠狠地刺進我的眼睛,刺進我的心臟。我要怎麼把它血淋淋地撕開,把裡面的血肉模糊給全世界的人看?
我呆呆地從卓越掌心裡抽出了手,頹然地跌坐在椅子上。我低頭看着腳下拂着一層薄塵的青石板,忽然覺得自己很沒用。我一直覺得自己堅強又勇敢,多麼難熬的日子我都挺過來了,戰勝了那麼多困難,終於熬到了今天。我一直以爲上帝是殘忍的,給了我那麼多委屈,那麼多苦難。卻在一瞬間才發現,上帝一直善良地遮住我的雙眼,根本沒有讓我看到,一個人要活在這個世上,究竟需要有多勇敢。
卓越伸出手,輕輕摟住我,“沫雪,你不要管了,都交給我。”
我聽不懂他的意思,卓越就是這樣,他的一舉一動都得人去猜。我和他非親非故的,他難道會爲了我去對付那個禽獸?說到底,他們無非是一類人,仗着自己有錢有勢,就隨意地擺弄別人。他對我又有什麼不同?他以爲我投懷送抱的,要圖他什麼,隨隨便便地招來呼去,貓捉老鼠似的戲耍擺弄,他甚至更惡劣,他玩弄的不是別人的身體,而是別人的心!
我狠狠地推開他,卓越吃驚地看着我,彷彿沒有料到我會反抗他。我憤恨地瞪了他一眼,轉身跑回了病房。
醫生說秦飛泫身體沒有什麼大礙,當天晚上我就幫他辦了出院手續。倒不是因爲心疼錢,我實在是害怕醫院那個地方,看見慘白的牆壁和牀鋪就心慌。
秦飛泫再醒過來的時候,我什麼都沒敢說,只是默默地幫他換衣服,帶他回家。他還是很彆扭,又是喊又是叫的,還衝我砸枕頭。我又是哄又是勸的,連拉帶扯才把他弄上了車。
回到家他就一頭鑽進房間,再也不肯出來,連個聲音都沒有。我在廚房做飯,淘淨米蒸上,準備炒個西紅柿雞蛋,剛切好西紅柿和蔥花,覺得心裡發毛,又跑到秦飛泫房間門口,敲了敲門。
裡面安安靜靜的,一點反應都沒有。我急了,用力地拍門,大聲叫着,“秦飛泫,秦飛泫!”
還是沒有一點動靜,我正準備拿個什麼東西把門鎖砸開,手下意識地一擰,門居然開了。我沒防備地一個趔趄,抓住了把手纔沒有摔倒。
秦飛泫靜靜地站在窗口,背對着我望着窗外,我闖進了屋子他也沒回頭。他背對着我,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不知道他在看什麼,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站在那兒尷尬的笑笑,“秦飛泫,別悶在房間裡了,坐在客廳裡看會電視吧。”
我不想讓他待在房間裡讓我看不見,我想讓他坐在客廳裡看電視,讓我一出廚房就看見,不出廚房也能聽見聲音。想想也挺奇怪,我從小就不願意看見他,嫌他煩,嫌他鬧,飯都不願意和他一塊兒吃,一回家就早早忙完回房間。可今天一會兒看不見他,我就心裡發慌。
秦飛泫這才轉過身子看我,“你擔心我?”
我不知道他期待什麼樣的答覆,也不敢輕易回話,只好閉上嘴巴看着他。從來沒想過,我對他也會像對卓越那樣的小心翼翼。
秦飛泫看着我問道,“你擔心我幹什麼?你不是一直盼着我死嗎?你從小到大,天天跟唸經一樣,指着我的鼻子翻來覆去的說。現在好不容易盼到了,你怎麼又擔心起來了?”
我囁嚅道,“我纔不擔心你,你死了我有什麼好?又是一堆麻煩事。”
他冷冷笑道,“我就知道,不管怎麼樣,你都忘不了那點破爛事。”
我看着他臉上的表情忽然覺得很陌生。他一向是直性子,高興也好,委屈也罷,什麼心情都擺在臉上。可他現在看着我的眼神卻很複雜,我第一次看不透他在想什麼。那條彩信我只看了一眼,現在還在卓越手裡。我不知道那禽獸究竟怎麼欺負了他,我有點害怕他會留下陰影,變成心理變態什麼的。我想是不是讓他說出來會好些?但一想起今天他在醫院那樣子,我又害怕再刺激到他。
我站在那左右爲難,嘴巴開開合合的,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秦飛泫擺擺手,“你去忙吧,我死不了。”
他這麼一說我就踏實了,心也不慌了。他從小就沒騙過我,我知道再怎麼樣他也不敢騙我。我就跟得到什麼保證似的,心滿意足地去做飯了。
他根本沒吃幾口,就放下筷子回房間了。我也沒胃口,收了碗筷也回屋躺着。一躺下才覺得累,回想起來這麼些年,好像每天晚上躺在牀上都覺得很累。上學的時候忙着上課、打工,回家還要做飯、做家務,天天跟連軸轉的陀螺似的,連放學路上都是一路小跑,晚上躺在牀上覺得骨頭都散了架。其實秦飛泫應該也很累,他一上高中就開始打兩份工,平日裡一份,週末一份,一年到頭不休息。他還那麼要強,一定要考最好的大學。高考那會他房間的燈一晚上一晚上的亮,他打工佔用太多時間,只能晚上補回來。偏偏他們學校又是應試教育,抓的那叫一個嚴,早自習的時間定得特別早,他恨不得天不亮就得爬起來。
可就是那樣,他還是考上了最頂尖的大學,進了全國最頂尖的建築系。去學校領錄取通知書的時候,他高興的跟什麼似的,一回家就舉着那個大信封跑到我房間拿給我看。我看他瘦的臉頰都凹進去了,鎖骨也分明地凸出來,兩隻眼睛卻放着光,亮晶晶得跟星星一樣。其實我心裡也替他高興,可面上卻裝得若無其事,看都沒看他手裡那個大紅信封,轉身就走了。只留他在身後,就跟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嘟着嘴愣了好半天。
我躺在牀上翻了個身子,透過窗子望着外面的夜空。天空黑漆漆的,像一塊凝固的墨。看不見月亮,只看見幾顆星星。城市的夜晚很少能看見星星,今晚的星星卻很明亮,時不時地閃一下,真跟小孩子眨眼睛一樣。樓下院子裡的燈還亮着,透過窗戶能看見對面的房子。我一直以爲我恨秦飛泫,恨不得他死,巴不得他不好過,看見他高興就要潑他冷水。可今天發現好像也不是這樣。他出了事,我會擔心,他躺在病牀上,我也會害怕,就跟姥姥牽着我的手去看我媽那時候一樣的害怕。這又是爲了什麼?
我望着漆黑的夜空,想着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忽然聽見門鎖轉動的聲音。我從小養成了習慣,睡覺不鎖房間的門,怕家裡出什麼事情聽不到。
我聽見輕輕的腳步聲,趕緊閉上眼睛。我知道是秦飛泫,他就跟小時候一樣,一害怕就跑到我房間來,爬到我牀上跟我睡。我從來都假裝睡着,從來都假裝不知道。
果然他在我牀邊站了一會兒,就輕手輕腳地爬到我牀上,輕輕地躺下,似乎連呼吸都屏住了,就怕把我吵醒。他躺在我身後,跟小時候一樣,伸出一隻手輕輕搭在我背上。
我想了一下,慢慢轉過身去。他似乎被我嚇了一跳,一下子睜大了眼睛。我藉着窗外微弱的光,靜靜地看着他的臉。雖然看不清楚,但我知道那上面還有傷。我小心翼翼地伸手抱住他的頭,讓他靠在我懷裡,又幫他拉好了被子。
他一點反抗都沒有,順從地靠在我懷裡呼吸,我摟着他的頭,摸了摸他的頭髮,沒想到他的髮質這麼好,又柔又順,真跟電視上洗髮水廣告裡講的那樣,髮質如絲。我從沒想過能和他這麼親近,我記得小時候姥姥說,要我們以後“相依爲命”。我從來都覺得是他在依靠我,今天才第一次品出“相依”的意味。
我摟着他說,“秦飛泫,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可是我沒本事替你報仇,我惹不起那個欺負你的人。我今天才知道,我那大學四年的法律算是白學了,發表了那麼多的論文,贏了那麼多的辯論賽,都是白瞎。那些都是理想,根本贏不了現實。”
他在我懷裡均勻地呼吸,一聲也沒吭。
我接着說,“不過你放心,等我以後有本事了,我一定會替你討回公道的。我以後再也不欺負你了,也不咒你死了。可你也別再嚇我了,那種亂七八糟的地方你再也別去了,我現在有份穩定的工作,賺的挺多,你也用不着辛苦打工了。你就好好讀完你的大學,畢了業找份好工作,成家立業的,讓爸爸在天上也安心。”
我把下巴放在他頭頂上,輕聲說,“以後我就聽你的,讓死去的人都徹底死了,咱們倆好好地在一起生活。”
我感覺他的身體震了震,接着就聽見低聲的抽噎聲,斷斷續續的,好像被刻意地壓抑着,他的頭在懷裡不停地抖,又好像壓不下這哭聲,被噎住了似的。
我拍拍他的腦袋,哄着他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