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紛。藻玉宮中的雪掃了又掃,仍趕不及新雪落下的速度。翠暖見得玄明,急得飛跑過來,低聲說:“你可回來了。公主發了一早上的脾氣了,上朝回來都還在摔東西。”
玄明微微一笑,徑直朝着羽華房中走去,絲毫不顧院中其他宮人的眼神,推門而入。
室內一片狼藉。到處都是打碎的器具,扯破的衣飾。宮女都已避出去,只能隱隱看到珠簾中羽華的身影,肩膀似在微微顫抖。
玄明慢慢挑起珠簾進去,含笑走到她面前站定。羽華一擡頭,立時劈頭蓋臉打將過來。玄明迅速抓住她的手腕,輕聲笑道:“東西都是自己的,打壞了還不是自己受罪。”
羽華看着他,眼中極盡恨色:“你偷我的東西。”
玄明依然只是笑:“你若覺得有什麼東西被我偷了,儘管將我拖出去殺了,反正我也活得沒意思。不過我還是想先知道,你說的是什麼。”
“明明是你拿走了我的玉牌,還要裝傻麼?”羽華終於抽回手去,盡全力扇了他一耳光,“除了算計還是算計,在你們眼裡,我究竟算什麼!”
她再揮手,玄明已閃身躲開,直走到牀榻前,拎起一牀被子抖了幾下,然後扔到地上,再抖另一牀。抖到第三牀被子時,忽然有樣東西順着棗紅錦緞的被面滾到一旁,安安穩穩落在枕邊。潔白的玉色襯着殷紅錦緞,格外顯眼。他將被子放下,倚在牀頭笑了。
羽華怔了一會,跑過去將玉牌撿起,不敢相信似的看了又看。玄明伸手將她頸上的錦囊拉出來,取過那玉牌放回去,再將錦囊放回衣服裡,微笑道:“可還覺得是我偷的?”
許久,羽華伸手在他微有些紅腫的臉頰上輕輕摸了摸,低聲問:“還疼不疼?”
“疼得一輩子都忘不了。”
羽華躊躇了一會,惱火地說:“我要你現在就忘掉!你給我老實說,你昨晚爲什麼走了?今天早上又跑到哪裡去了!”
玄明好笑地看了她一會:“難道你要我在此睡到天下大亮世人皆知麼?”
羽華惱羞成怒,紅着臉來打他。玄明左右躲閃,始終只離開她的拳腳寸許遠。羽華追了半天,終於沒能碰到他,氣得指着他道:“你再敢躲,我就說你偷了我屋裡的東西,把你拖出去斬了!”
玄明笑道:“公主,你要斬我我真求之不得,因我在這世上已活得沒有一點意思。只是有些擔心,怕現在死了,九泉之下見到我爹,還會被他打到再活過來。我做了太多沒臉見爹孃的醜事,真心煩惱是該趁早去向他們請罪,還是該將這了無生趣的日子對付着過下去。”
羽華惱道:“不知足的奴才,什麼了無生趣!”
玄明向前走一步,指尖輕輕描過她的臉頰,低眉含笑:“口口聲聲都是奴才,說打就打,說罵就罵,次次都是下了狠手的,我當真總是這麼讓人不齒麼?我也有心--”
羽華瞥見他那笑容,不禁臉上一紅,連自己心跳的聲音都聽得清楚。羞赧之下,立時揮開他的手,順手給了他一巴掌,低聲呵斥道:“你想做什麼?本公主厭煩你的時候,你就是奴才,是小貓小狗,是取樂的花繩!給我識相站得遠些。”
玄明垂下手,不再說話,只留給她一個涼薄的脣邊笑容。羽華忽然背轉身,爲的卻是掩飾住面上懊悔。曾經有個人,確是站得
離她很遠。無論她撒嬌還是嗔怒,喜笑還是悲啼,那人都永遠只是遠遠站着,連一句敷衍的謊話都懶得對她講。哪怕她放下顏面求他,他也只是神思恍惚地坐在對面,心裡想着另一人。
她拼命讓自己停下思緒,仍然板着臉回過頭,吩咐道:“這裡沒你的事,去叫翠暖來。”
玄明立刻轉身走出門去。羽華看着他的背影,不覺伸出手去想要喚住他。遲疑許久,終還是收回手來,任他走了。天長日久,總還有機會讓他明白,她到底是不是將他看成樣玩物。
翠暖久已等在門外,見玄明出來了,才低頭往裡走。忽然又想起一事,回頭道:“玄明,你原來的那條狐裘領子是不是丟了?”
玄明謹慎地看着她沒有回答。翠暖並未多想,只笑道:“青好去御花園摘梅花,就在你門外不遠處撿到了。她還當自己運氣好,原來是幫了你的忙。”
“我門外不遠?”
“是。都被雪埋住了,你纔好了這麼兩天,可不該這樣到處走。”
說罷匆匆進屋去了。玄明獨自站在雪中,面如紙白。王殿前,是他親手將那條領子圍在雪晴然頸間。風雪苦寒,若非有意解下,誰會發覺不到這樣一個東西掉了。她會在他門外解下這狐裘扔了,原因不言自明。
所以雲府密室中她纔會那般出言絕決。
飛雪寂寂,他對自己微微一笑,眼中最後一絲神采也終歸於黯淡。便縱有傾城富麗,通天妙手,又怎掩得住那一夜風雪下的浪蕩。她十歲上就已鄭重地對他說過:就算是人命,有時也不及尊嚴和清譽要緊。
他並非忘了,而是太怕會來不及救她父親,太怕看到她的淚眼。可到頭來,她還是哭了。
江濤的聲音近在耳畔,時急時緩。雪晴然慢慢睜開眼,那聲音又倏地退去了。
周身很暖,她已很久沒有在這樣溫暖的地方睡着了。一瞬間她有些驚疑,以爲自己又回到了雪王府,一醒來就會看到雪親王墨玉也似的眼睛。
“父親……”
牀前的人回過頭,卻是一雙豔麗的黛色眸子。夏皇子柔聲喚道:“晴然,你醒了?”
雪晴然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便問:“我父親呢……”
夏皇子握住她的手,低聲說:“以後,我來照顧你。”
許久的寂靜,雪晴然的眼淚慢慢滲過睫毛,打溼了面孔。她做夢似的輕聲念道:“蓮池苦寒,人世苦寒。從來沒有人對我那麼好,從不責備我,從不丟下我一個……從今以往,隔地絕天,及至黃泉,不得再見……”
夏皇子伸手掩住她的嘴:“別說了……傻丫頭……”
雪晴然慢慢合上眼,像是睡了。她連嘴脣都是白色的,唯獨顴骨處泛起了病態的淡淡緋紅。夏皇子回頭望了一眼案上藥碗,復又低頭望着她。許久,才輕聲重複道:“以後,我來照顧你……”
門扉輕響,有宮女扶着一人走進來。他的腳步輕如落雪,夏皇子卻立時驚得站起來:“輕楊,你怎麼過來了?”
楊皇子不說話,直走到榻前坐下,靜靜看了雪晴然一陣。許久,才聽到他低低地嘆道:“雖是像王妃多一些,到底還是有幾分皇叔的模樣。”
一室寂然。楊皇子再看雪晴然一會,就要起身離開。夏皇子說:“輕楊,怎不等她醒來。”
楊皇子淡淡一笑:“六宮上下,多少人備好了髒水要往她身上潑。還有人在朝堂上言之鑿鑿,詆譭她的清譽。從今以後,還是莫讓她與你以外的男人相見。便是她醒來了,也不要讓她再去看我。”
說罷正要離開,忽然門外傳報千霜太子駕臨。夏皇子本要送楊皇子,聽到千霜來了,腳步不禁一頓。楊皇子卻像沒聽到一般,仍向着門外走去。走到門口,恰逢千霜進來。楊皇子慢慢走過他身邊,既未看他,也不曾停下施禮。
千霜不禁帶了些微訝異回頭喚道:“二皇弟?”
門內外皆是寂靜,他這聲喚顯得清晰無比。楊皇子微擡起頭,望着門外蒼茫雪幕,腳已邁過門檻。千霜迴轉身,拉住了他的衣袖:“輕楊,發生何事--”
楊皇子緩慢卻強硬地抽回衣袖,回頭看着他:“你這個強盜。”
千霜立時怔住。楊皇子淺淡一笑:“你驚訝什麼?難道你來此不是要搶東西的麼?”
他的聲音落雪般寂靜:“憑你太子之位,殺父奪女易如兒戲,強奪人妻自然也合情合理。”
“我……”千霜聲音中仍有難掩的驚訝,“輕楊,你怎會這樣想?”
“從前皇叔有兩位妃,公主索蘭爲爭寵設計害死正妃,然後籠絡郡主晴然,意圖母憑女貴。若是晴然當真年幼無知與她親近,後來的槿王妃與雪郡王自然再無立身之地。”楊皇子停了停,回過頭去,仍望着外面,“今日雪輕楊出言不敬,太子將我千刀萬剮之時,請勿禍及流夏。”
千霜終於明白楊皇子的意思,原來是指摘他和寧皇妃合謀奪勢,不禁心中惱怒:“雪輕楊,你這個人--”
忽然想到如果現在發火又會印證他最後一句話,讓人以爲他真會爲他出言不敬而濫用太子權位。只得壓住怒火,改口道:“我只是來看看雪晴然,看了便走。你太多心了。”
楊皇子扶住門框,聲音愈發弱下去:“我和流夏是至親手足,尚要避嫌。你本已和晴然有過許多誤會,此時來看她,是怕她以後在六宮中的日子過得太好麼?”
千霜看了他的背影片刻,終於嘆道:“你是在擔心三皇弟麼?他不是小孩子,雪晴然之事,我自會與他分辯清楚--”
話音未落,突然從內室傳來碗碟破碎的聲音。雪晴然無力的聲音充滿了怨怒:“雪千霜……滾出去……”
夏皇子疾步走過去掀起牀帳:“晴然,莫要如此!”
又是一聲脆響,雪晴然失控地將一切能抓到的東西都扔出來,斷斷續續地喊道:“雪千霜……當日難道不是你……慫恿你父皇……將我父親收獄……”
千霜說:“若不是這樣,你就要被毀容毀聲,難道你竟因此事怨我?”
雪晴然其實並不曾有片刻睡去,方纔一切都聽得清楚。此時伏在夏皇子懷中,連擡手摔東西的力氣都沒有了:“我不怨你……我……怨我自己……我竟會想到……去求你……”
千霜聽得她聲音不對,立時就要過去。楊皇子猛一轉身,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只片刻,雪晴然已失了知覺。千霜終未得機會與她解釋。
宮女出入匆匆。千霜的視線慢慢移到楊皇子手上:“輕楊,別人都說你體弱多病,今日你拉我的這一下,倒是得力的很。”
楊皇子漠然放開手:“這也是死罪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