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滿的信心受到了很大的打擊。
她回想這兩日的光景,真跟做夢一樣,一會兒飄上雲端,一會兒沉落黃泉。
她不太明白其中的關節。前頭領路的小太監等着她迴音,阿滿只能放下疑惑,退下一隻銀手鐲送到小太監手裡,卻惹來小太監略有些驚詫的一眼,雖然馬上用笑容掩飾,但那太自然的驚詫刺傷了阿滿。
宮裡送來的人沒有再送回去的道理。樑阿滿也算是如願以償地留在了景王府。不過她分到了鶴園。
鶴園並非是個閒雲野鶴去的清雅之地,實實在在就是養仙鶴的,只不過在阿滿來前,仙鶴就死得只剩下最後一隻。
養鶴的人比仙鶴要多,加上阿滿一共四個人,另三個是老太監。
阿滿就是再不認人,也難弄混淆他們三個人。一個駝背得險些成個蝦米,人喊他駝子;一個長得倒人高馬大,看得出年輕時也是個體面人,但是耳朵聾了,阿滿喊得都快破音了,人還是“哈?”,說話也特別大聲,經常嚇得大家一震,大家都叫他聾子;再有一個賊眉鼠眼的,不時故作高深,其他還比較正常,就是不愛收拾自己,靠近三尺之內就能聞到他周身的一股子奇妙而難以辨明的味道,他讓阿滿喊他無常。
阿滿一來,就接下了駝子的活計----照看那隻僅存的仙鶴。
無常說:“看好那隻鶴,王爺會來看。”
阿滿一聽,冷了的心頓時熱絡起來,她興沖沖接過鶴籠鑰匙,滿心歡喜地看到了一直老得毛都快掉完的大鳥,她已經從外表上確定不了這鳥的品種。
“王爺會來看這......”
“破玩意兒?”無常接到,他常年歪着嘴笑,影響了面部表情,不笑時也好像面帶嘲諷的笑意。“說不好呢,落毛的鳳凰總是鳳凰,說不好還有上天的那一天呢。”
他這話說到了阿滿心坎兒裡,但阿滿也不確定自己是鳳凰,還是想當鳳凰的山雞。但她還是盡心盡力地伺候起那隻老鶴。豈料第八天,這隻禿毛的老鶴也終於沒能抵擋住已逝同伴的召喚,駕鶴西去,壽終正寢。阿滿的到來就正巧來給它送了終。
無常帶着聾子和駝子,燒了堆火把這大鳥烤了,分肉的時候阿滿滿臉震驚,問:“鶴死了沒事麼?這,這......”。
看着她搖得撥浪鼓似的頭,聾子大笑:“這怎麼吃不得?比雞大多了!都是鳥嘛!”
聾子自己割了條胸脯肉,一口吞下去,塞得滿嘴鼓鼓囊囊。
“不是王爺要來看的嗎?”
無常嘿一笑,睨了眼阿滿,說:“姑娘,夢還沒醒吶!你看看我們這老哥兒幾個,像是守着王爺的人嗎?”
“就是!沒操刀殺他,等他死了再吃已經是慈悲心腸了。”聾子大喊一聲,驚得阿滿一跳。聾子說着把從烤架上扯下半邊翅膀遞給阿滿,阿滿看着這瘦骨嶙峋的黑漆漆的翅膀,心裡一陣翻江倒海,推開翅膀,飛快地逃開了。
“沒吃過苦頭的人吶!”無常看阿滿一溜煙不見的背影很滿意的說,“多了塊肉。小丫頭片子,心思忒多。”說着就這麼油滋滋的把肉揣進了懷裡。
聾子和駝子自在吃肉,那鳥太瘦,肉太柴,吃得很辛苦。
阿滿一個人坐定,穩了穩心神,一口氣嘆出來,只覺得周圍靜得很。
屋裡只有一盞油燈,豆大的燈火照不透這斗室的昏暗。已經入夏,這院子裡因爲從前養了動物,蚊蟲格外厚,已經支起了蚊帳。阿滿坐下片刻,就被圍上來的蚊子攪得煩不勝煩,索性脫了鞋襪上牀,打下帳子。回身的剎那,她的目光落在了被油燈照亮的一角蚊帳上,雕花的木牀柱已經斑駁,露出裡面的木紋,而燈光所及之處是四壁,阿滿突然想起一句“常伴青燈古佛”,不禁一個激靈--自己這大好年華就要跟個姑子一樣消磨在這孤寂的地方嗎?
她開始回想這些日子,回想起出行那日立在船頭的意氣風發,想起途中同伴的玩鬧嬉笑,想起初到宮中的新奇和憧憬,想起景王府中的繁華,還有景王那如水般溫柔的笑顏。一切明明都那麼好,怎麼突然就變成了這樣?她不明白怎麼就分到這裡了,景王府裡那麼多位置,就多了她一個嗎?景王要給她荷包時,景王妃拉袖子的那一下,對,就是那一下,如果沒有那一下,現在她在哪裡?應該也有同採荷院一樣的院子,有跟碧蓮一樣體面的丫鬟,有好看的衣服首飾,有美味佳餚,還有王爺......
阿滿仰面望着帳頂,依稀可見於飛的鳳凰,已經褪色。現在她有什麼?只有虛度的韶光。阿滿眼裡涌出淚水,她不甘心,心中只有一連串“憑什麼”。她要離開這裡,她要從走偏的道路上折回去,對,她還年輕,還有姣好的容顏和玲瓏的身段,她不能折在這裡。
阿滿算着日子,等發月例銀子時,她纔有機會到王府去。想到這裡,她有點兒不是滋味,她就是在王府,卻也知道並非身在府中。鶴園只不過是不好將她退回去的尷尬之地罷了。
從前都是駝子去。這回阿滿早早就收拾妥當,緊隨駝子身後,跟個尾巴一樣。明眼人都明白她的意思,也就隨她去了。
阿滿再進王府,沒有到主子們活動的地方,駝子領着她走一條僻靜的小路到的庫房。鶴園原本就偏僻,又繞了遠路,等他們走到,恰好錯過了人多的時候,一個半大的小子見他二人來了,擡頭看了眼,繼續低頭寫什麼。
駝子說:“團城的。”
“等着。”那小子說。
阿滿就跟在駝子身後在一邊站着。
這時候又進來一個人,那小子一看,趕忙跳起身說:“碧蓮姐姐,今兒您親自來的?”
阿滿一聽碧蓮二字,回頭看去,是個高挑的年輕姑娘,不對,應該已經是通房丫鬟了,碧蓮看起來春風得意,神色閒適,她頭上簪了一朵芍藥襯得臉上越發紅潤,垂首時珍珠的耳墜擦着飽滿的臉頰,眼角眉梢有種別樣的風韻。
碧蓮對那小子笑了笑,沒說話。
那小子斟茶奉上,說:“您且歇一歇,我師父纔剛應酬了大半天,看人少了,這才抽空去方便。”
碧蓮點頭一笑。
那小子卻生怕冷落了,不停地找湊趣兒話來奉承碧蓮。聽的阿滿都覺得肉麻了,也心麻。從他話裡話外,聽得出碧蓮的主子--新來的沈姨娘很是得王爺歡心,比那一同進來的廖姨娘都得寵,就等沈姨娘有喜了擡身份。
那小子的師父一進來,看到碧蓮,腳下不停,幾乎是把人捧着送出去,都走出老遠了還翹着脖子望。轉背看到駝子和阿滿,面無表情地走過去,算盤珠子撥了老半天,把幾兩碎銀子往桌上一扔,用的力氣太大,有一塊掉到地上,駝子伸手去撿,在賬本上劃了個十字,領着阿滿走了。
阿滿走到半路上,一步三回頭,左右想不到什麼能見的人更沒什麼可以託付的人,原本想找同期來的良家子,多少打過照面,能遞個消息,今日見碧蓮這樣,也打消了念頭。
過橋時,阿滿看見水中自己的倒影,面帶愁容,自己都不喜歡看,更何況是別人。
阿滿一無所獲地回了鶴園。
她把目光投在了無常身上。也是沒辦法,這巴掌的大的地方,駝子一腳踢不出個字,跟聾子又比劃不清,只有無常看着還比較正常。
但無常這人讓阿滿有點兒說不出的味道,琢磨不透,可阿滿實在沒辦法了,只有咬牙硬着頭皮上。
無常每天早起有喝茶的習慣,阿滿這天早起往爐子上添水,燒開了給無常送去。無常睡眼惺忪地見到阿滿,一個愣怔都沒打,就說:“壺在桌上,茶葉在櫃子裡,頭一遍水倒了。”然後又去牀上挺着了。
阿滿有求於人,心裡暗暗撇嘴,還是按他說的做了。無常聞着茶香起牀,也不洗臉漱口,直接抱着茶壺灌:“喲喲,燙了點兒,明兒早點兒,放涼點兒再拿來。”阿滿心說,這麼灌茶不燙死你纔怪,拉着臉剛要說話,無常又說了:“走吧,我去出恭。”
阿滿無語。
如此三日,阿滿要說的事沒說成,倒每天都給無常使喚了。憋了一肚子氣,阿滿決定明天就問個明白,若是不行--其實阿滿也不知道怎麼辦,剛剛挺起來的腰板兒又折了。懨懨地照樣去給無常泡茶。無常側躺在牀上,對阿滿上看下看,看得阿滿心裡發毛,她發現了這個老太監日子太無聊,老是從她這裡找樂子。
“年紀輕輕就這麼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無常說。
阿滿心裡一動,等的就是這句話:“反正年紀再輕也有老的時候,而且在這裡呆着管他年輕還是老,不都一樣麼?”
難得無常沒言聲。
阿滿看他的樣子,索性挑明瞭說:“無常爺爺,我想出去。”
“哦?回家去?”
“都行。”
無常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一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嗆着,變成笑咳,咳得滿臉通紅,脖子上青筋暴跳。笑得阿滿惱了,摔下手中的茶壺。
“我知道你想幹嘛,不就是想找個靠山一輩子衣食無憂,最好是錦衣玉食,使奴喚婢麼?”無常跳起來繞着阿滿看了兩圈,說,“沒斷胳膊也沒斷腿,儘想些美事,年紀輕輕就想當頭豬,也難怪,就長了一豬腦子。”
阿滿氣得臉都白了,白了又紅了,氣哼哼轉身逃開。
“死了這條心吧!除非病得死去活來,要麼乾脆死了擡出去,休想活着出着團城。”無常追着在她身後喊。
阿滿在前面跑的飛快,奮力不想讓這些話落進耳中。
這天夜裡,月如銀盤,照在團城上,比屋裡點的油燈還亮。
阿滿遲遲難眠,看着窗外的銀霜般的月光,她赤着腳走了出去,夜裡的風已經褪去了冬日的冷峻,有些溫柔的暖意撲在她身上,隱隱夾着不知名的香氣,阿滿深嗅,卻什麼都沒有了。
鶴園的地勢要比周圍高,跟個瞭望臺一樣,或許是方便那些仙鶴振翅飛起。鶴園在養鶴之前叫團城,是個團團圓圓的孤城,如今沒了鶴,無常他們又叫回這兒團城。阿滿卻很討厭這個名字,她執拗而清晰的稱這裡是鶴園,就像她即便在如此境地下依然堅信自己能像仙鶴一樣騰空而起一樣執拗。她展開雙臂,踩在了城牆上最高的那塊突出的磚牆上,皎潔的月亮彷彿伸手可碰,風把她的衣裳吹得飛舞,阿滿有一種真要羽化飛翔的錯覺。她胸腔中似乎有什麼在涌動,有個聲音在說:憋死了,跳下去就解脫了。
阿滿低頭一看,底下黑漆漆一片,嶙峋的樹枝陰森乖張地搖擺,彷彿在朝她招手。風突然大了,枯枝咔嚓一聲折斷,落入黑暗中,阿滿被驚醒,驚訝自己竟然萌生了想要自殺的念頭。
一個人從後抱住她,把她摔下來。
是無常。
無常看清阿滿的神色,鬆開阿滿,趴在地上驚天動地地倒氣,他太老了。
阿滿耷拉着腦袋靜靜地坐在原地。
無常狠狠抽了她一巴掌,他說:“活着就能翻身,死了就死成了臭蟲!”
“翻身?”阿滿的淚眨眼的功夫涌出來,不禁放聲大哭,她想把這些日子的委屈和不甘,屈辱和恐懼都哭出來,可真能痛快哭的時候,阿滿以爲可以震天動地地哭很久很響亮,沒料到卻只開了個頭就草草收了聲。
她抽噎着說:“我要出去!翻身得先出去!不管幹什麼都得從這鬼地方出去!”
“想着要出去,那就死不了。”無常爬起來,拍拍屁股回自己屋裡去了,大概傷了腿,左腿一跳一跳的。
阿滿一個人坐在城頭,漸漸沒趣,夜風漸勁,她攏了攏衣服,有點兒冷。自己翻身爬起來,卻見一叢燈籠朝這裡游來,阿滿看清楚了,一行人繞道團城門口,兩片門板被拍得震下門上的木渣子。
阿滿不敢去開門,回頭看,三個老太監連聾子都起來了。
無常朝聾子擡下巴,聾子去開門,他才走了一步,半扇門板被人踢飛,擠進來一堆人。
“怎麼不開門,人都死絕了?”有人罵道。
他們四人沒言聲,眼巴巴看着一個人被背進來,直往主屋去。
在一片嘈雜中,阿滿看到被背在背上的人一隻胳膊從背上滑下來,露出的臉在燈火下白得嚇人。
她驚呼一聲:“王爺!”
“這裡有女人?有女人就好辦了。快去燒水,準備爐子熬藥。”有人吩咐道,見阿滿還在發愣,踢了她一腳。
阿滿這才驚覺,趕緊爬起來去找盆子。這一腳捱得頗重,走了幾步覺得生疼,但不妨礙她跑得飛快,兩肋生風,因爲她知道翻身的機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