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恰逢立秋日。
坤寧宮中貴婦雲集。
是命婦朝賀的日子。
自皇后殯天,這是第一次在坤寧宮中舉行大典。在京三品以上命婦入宮朝賀。
安莊妃與王德妃身着紅色大衫,深青色的霞帔上金絲雲霞比晨光中的朝霞還豔麗。兩人衣着一般, 身型相似, 遠遠望去分不清誰是安誰是王。
前排的命婦們倒看得清楚, 安莊妃芙蓉面帶光, 王德妃長眉微垂。
命婦就位, 雅樂漸稀。
殿門忽然被打開。
放進來燦爛晨光,衆人忍不住回頭去望,逆光進來一人, 九翟冠上的珠翠金玉在陽光中生出輝煌的光芒。
“怡貴妃娘娘駕到!”
衆人皆驚訝,貴妃沉浸在喪子之痛中, 已多日不見君王。安莊妃與王德妃愕然對望一眼, 趕忙來迎接。滿殿命婦隨二妃跪倒, 恭迎之聲繞樑不絕。有大膽的命婦偷偷擡眼打量怡貴妃,只覺得儀態萬方, 光彩照人,深感謠言不可信,頓覺這纔是宮中第一人。
阿滿卻想起初見皇后的時候,自己臉上是否也跟她一樣,被歲月不知不覺揉進了苦與厲。
朝訖。貴妃舉酒, 衆人跪拜。阿滿看着滿殿人一個一個匍匐下去, 高傲如莊妃, 也不得不低頭。這一刻, 其實很痛快, 她擡頭,視線越過衆人, 朝門外望去,金碧輝煌的交泰殿在藍天掩映下格外鮮豔。
酒行十二遍。司言劉斐已上前將內旨更換,她立在顯眼處,自覺得動作微小,其實衆目睽睽。安莊妃一口氣堵在胸口,衆人目光皆暗暗向她投來,一張芙蓉面憋成了石榴色,德妃倒一直默默垂手,只不過彷彿聽見一聲輕嗤。
“令旨。”劉斐的聲音有些低沉,一聲令下,命婦再拜。
阿滿突然理解了這些大典的含義,一次次在形式上強調身份的差別,用最直白的方式確定彼此的差距。也理解了爲什麼古往今來會有這麼多人爲了權力前赴後繼,即便是這沒什麼實質意義的朝拜,其中滋味也實在太讓人着魔。
阿滿走出坤寧宮,擡眼便望見一身縞衣的李慈煊正立在交泰殿前的檐下。
正值多事之秋,內憂外患,李慈煊連連受挫,在這緊要關頭,越發不能露出怯意疲態,咬牙將這場大典如期舉行。李慈煊體諒阿滿喪子心痛,點了安莊妃主持大典----歷來命婦朝拜皆由皇后主持,一個妃子到底有些底氣不足,而且還有德妃在旁,想來總有些不美,但無法,形勢所迫。
早晨坐在朝堂上聽後宮隱隱樂聲,李慈煊其實心中略有些焦躁,常遇悄悄來報,說是怡貴妃娘娘親往坤寧宮主持大典,李慈煊心中先是一驚----這真是意料之外,阿滿連日閉門不見,傷心欲絕,竟這樣突然冒出來;而後一喜----怡貴妃攝六宮事,主持大典名正言順;繼而欣慰----阿滿終究體會到他的苦衷;再而心憂----阿滿連日悲慟,這番繁文縟節恐她勞累。
等朝會結束,李慈煊來不及更衣便趕到交泰殿,等命婦離去,立在殿前翹首以待。此時望見阿滿,一身禮服,光彩照人,李慈煊不禁眼前一亮,含笑伸出手。
阿滿將嘴一癟,拍掉他的手,伸手撫上他的臉,說:“瘦了這麼多,成心讓我心疼,少來苦肉計,我心腸硬得很!”說着一滴淚卻落了下來。
李慈煊將她攬住,笑道:“朕知錯了,明日就到貴妃娘娘跟前認罪。”
阿滿嗔他一眼。
李慈煊想說:“謝謝你。”卻在口中沒有說出。只是將阿滿抱進懷裡。阿滿心疼他如此艱難,想說些什麼,卻只把他回抱得更緊。
不遠處幾個落後的命婦見此景,紛紛掩嘴含笑,低頭避過。
倒是阿滿瞧見了,紅了臉,推開李慈煊。
李慈煊扭頭一看,明白後不禁哈哈一笑,拉住阿滿說:“怕什麼,咱們倆是天經地義。”
常遇劉全諸人紛紛迴避。
王德妃也轉身離去。不過她不是避,而是逃。她看不得這幅恩愛交頸的樣子,倒不是針對阿滿,而是一切這樣的場面,都不愛。因爲這是她這一生都不可能再得到的東西。
俞禮舟是知道王德妃心結的,默默跟上。
從坤寧宮回永和宮要路過承乾宮,穿過東二長街的時候,王德妃朝後瞥了一眼,正巧遇上俞禮舟的目光。她心知俞禮舟心下又在醞釀一番規勸,不禁感嘆,身邊留個太知曉前情往事的人也有麻煩之處,那些事藏也藏不住,想也想不得,一直都不得爽利。
王德妃住在後殿的和順堂,她喜靜,是而進的自己宮中,除了鳥雀蟲鳴,人聲少聞。從熱鬧的地方回來,王德妃不禁長舒一口氣。俞禮舟自己去換衣服。大宮女初雪、朝雲爲王德妃更衣卸妝。忙完這些,人也乏了,王德妃便屏退衆人,自歇下了。
迷迷糊糊眯了一會兒,卻睡不着,方纔宴會上沒吃什麼東西,又勞動了一番,想挨一挨睡過去,不料竟有些頭暈手顫。只得爬起來喚初雪,吃了些甜甜小點心纔好些。
俞禮舟聽到響動已挑簾進來。她向來精力充足,午間不睡也毫無疲態。
“隨便挽個髻吧。”王德妃身子虛,說話沒勁,反而生出一種溫柔之態。
俞禮舟說:“方纔大皇子讓人來說晚上他不過來了,說是師父明日要考試,今晚他想抓緊時間溫溫書。”
“平日裡不用功,臨時抱佛腳可要不得。”王德妃說,“這孩子性子跳脫,不知隨了誰。”
俞禮舟聞言一笑,她平日裡是個嚴肅冷靜的樣子,但一笑卻有幾分天真爛漫。
王德妃也只得一笑。
“娘娘在想什麼?”俞禮舟問。
“在想安誠那裡不知要鬧成什麼樣子。”王德妃好笑,“沒想到這樑阿滿總有讓人出乎意料的地方。”
“你在想什麼?”王德妃反問道。
“我在想娘娘爲何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好像置身事外。”這是俞禮舟想說的,說出口的卻是:“二公子到底還是年輕,耐不住性子順勢而爲,這兩步急了些。”
“我二弟那個脾氣,恨不得一口吞下月亮,本事不大,又忍耐不得,卻偏偏自詡諸葛孔明。又是恢復命婦朝拜,又是出閣讀書。又要立後,又要立太子。今上又是個眼裡容不得沙子的性子,怎能不膈應。尤其是我這個姐姐並不得聖心。”王德妃說罷一笑。
俞禮舟皺了皺眉,說:“主子,一入宮門深似海,浮沉得自己搏。”看王德妃又一副不愛聽的樣子,趕緊打住,另起話頭,說:“哎,枉費老爺一番心血。不知老爺這病何時能痊癒。”
王德妃冷笑一聲,說:“接下來怎麼辦吧。”她真心覺得累。
“韜光養晦。”俞禮舟拋出四個字,卻不往下說了。
王德妃最煩她這樣,說:“一直養着呢,知道了,你去吧。”
俞禮舟只得辭出。
王德妃一個人靠在美人榻上,從墊子地下翻出一把團扇,扇面上畫着一個撲蝶的少女,她悠悠地看着,恍然想起方纔撞見的那一幕,不禁將團扇輕輕壓在胸前,又悽又苦地喟嘆一聲,眼眶不禁就紅了。
俞禮舟破門而入。王德妃來不及收藏,正被俞禮舟撞見,不禁惱怒,問:“又怎麼了?”
俞禮舟愣了愣,說:“老爺怕是中風了,已經快不行了。”說到最後,口中帶着哭腔。
王德妃聞言愣怔了一會兒,說:“聖上有旨意讓我去麼?”
俞禮舟搖頭。
王德妃說:“我知道了。”
“娘娘,娘娘!他可是您父親啊!”
“你還要如何!他不讓我出宮,在這裡吵我做什麼?出去!”王德妃難得這樣激烈的口氣,俞禮舟只得訕訕而出。
等俞禮舟一走,王德妃哀哀地坐在榻上,是父親又如何?至親骨血又如何?在他們眼裡,她不過是個待價而沽的奇貨。她恨父親,她恨二弟,將她的一生幸福葬送,把她送到這樣一個陰謀鮮血遍地的地方。她不止一次想毀掉一切,報復他們,但她卻沒有這個狠勁兒,她不敢----她也恨自己,恨自己懦弱,甘願淪爲棋子,卻毫無還擊之力。
“傅山,我該怎麼辦?”王德妃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