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秀宮中一掃往日沉悶, 隨着莊妃的心情好轉,整個宮中似乎也如萌動的春意,透着新鮮和生機。
莊妃好長時間沒有如此好的睡眠, 一覺醒來神清氣爽, 鏡中人似乎添了幾分說不出的俏麗, 稱意之餘哼起了小調。
劉煙瑢見狀, 反倒有幾分躊躇, 到嘴邊的話又咽回去,等時機再說。
莊妃留意到劉煙瑢欲言又止,人精神好耳目感觸都靈敏些。她示意下人們都退出, 留下劉煙瑢替自己選釵環。
“怎麼了?這可不像你的風格啊!瑢姑姑~”莊妃打趣道。
劉煙瑢聽見這腔調,纔想起好長時間沒有見她如此順心暢意了, 湊趣地做了個怪臉, 說:“您就拿我開心吧!”
莊妃選了一對珊瑚耳墜遞給劉煙瑢, 問:“說罷,什麼事?”
劉煙瑢給莊妃戴上, 邊說:“朝中有人上書請聖上早立太子。”
莊妃將手裡的另一隻翡翠耳墜扔進首飾盒裡,扭頭說:“什麼人?立誰?”溫柔的眉眼立刻變得鋒芒畢露,一雙杏眼閃着幽幽的冷光。
“聽說是以譚太傅爲首,申閣老也簽了名,說是依照祖制立嫡立長……”
“放屁!”莊妃勃然大怒, 豁然起身道:“我安家男人爲國出生入死, 是爲了別的人做嫁衣麼?這一羣糊塗的老東西, 眼睛是瞎了嗎?聖上也是, 皇后都死了一年了, 他還不立貴妃。立嫡立長,我那岑兒雖比李和峻小了兩歲, 但哪裡不如他,一幫人都瞎了他們的狗眼!”
劉煙瑢知道這是踩到她家主子痛腳上了,罵出這些話來。不過她也覺得罵得對,罵得好,不知爲何,在立嗣一事上,劉煙瑢覺出聖上似乎對莊妃母子隱隱有些不滿,才頗多顧慮。
“宮外還有一件事,是老將軍特地讓帶進話來的。”劉煙瑢見莊妃一時難以平靜,只好硬着頭皮上,她說:“他們在大同見到了太監順來。”
“順來?”
“就是承乾宮的那個,常遇的二徒弟。盯了他幾日,順來似乎在找個孩子。”
莊妃聞言,頓時花容失色,一臉煞白,險些跌坐倒地。
劉煙瑢見狀趕忙扶住,看着莊妃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您這是怎麼了?”
莊妃抓住劉煙瑢的胳膊,急問:“他找見了嗎?”
這一問,倒讓劉煙瑢一驚,驚的是常遇的二弟子竟然真在民間尋找孩子,而且自己的主子竟然知道!“不知道,後來盯梢的人被順來察覺了,人也就跟丟了。主子,這……”
莊妃思量片刻,咬牙道:“你給我哥哥說,讓他一定要派人找到順來,半路劫殺。如果他帶着孩子,一起殺了,不留活口。讓我哥哥也告訴我爹!”
劉煙瑢往後一退,驚道:“主子!”
莊妃面上猙獰之色化爲哀怨,笑道:“因爲她我沒了愛情,難道因爲她兒子我的兒子也要讓出龍椅麼?”
劉煙瑢腦中飛速轉了幾個圈,“是謝玉山?她,她生了兒子,還活着?”
“難怪李慈煊一直不立太子了,原來是等着她跟他的寶貝兒子。哼,癡心妄想!楊滌洲自詡女諸葛,保不住景王府,算計不過人家,死了男人,連這麼個小娃娃都還留着,真是個廢物。”
劉煙瑢被莊妃的話震地呆若木雞,魂飛天外。原來當年懷有身孕的珍貴妃突然從宮中失蹤,竟然是自家主子跟景王妃的聯手做下的好事。以聖上英明,哪裡不會發現蛛絲馬跡,哪裡會不起疑心?難怪,自珍貴妃進宮後,聖上雖說待莊妃不如從前,但也能見真心,哪像如今這樣虛虛實實,盡是些防備手段,根子竟然出在這裡。可笑當年珍貴妃失蹤,她還深感天意相助,實在可笑。
還能說什麼?
再倒回去說不要對珍貴妃動手段,她當年說過多少回,才讓莊妃繞開自己找楊滌洲下手,再翻舊賬也於事無補,只是這後事。劉煙瑢細細想過一遍,的確也只有依着莊妃所言去做。
“那孩子怎麼會在大同?”劉煙瑢問,“是當年景王倒得太快,她沒時間下手嗎?”
莊妃也醒過味來,說:“不會,都隔了幾年,要下手哪裡沒有機會。只怕是楊滌洲留了後手,讓人送走以後要挾我做些隱秘事。”
“有沒有可能是有人得了消息救走了這孩子?”劉煙瑢問。
若真是這樣,那就糟了。莊妃說:“不行,必須要讓順來和他都死在路上。不惜一切代價。”
劉煙瑢也明白其中厲害。楊滌洲這人心思縝密,不知會不會留下什麼後招。若是讓此事暴露出來,那莊妃這裡就徹底完了,勢必連累到二皇子。那安家也難保安寧了。
劉煙瑢領了莊妃的信物,剛要出門,又問:“那前朝那邊呢?立太子的事情,要一併告訴老將軍麼?”
莊妃說:“不用,既然李慈煊千方百計找那孩子,哪裡還會顧忌這裡。要立太子早立了,你以爲德妃是個好的,不然他怎麼會拖了又拖,拖死了端妃那短命兒子,還是死活不立太子。”
劉煙瑢這一夜突然覺得自己還是不瞭解自己的主子的,她那直率驕縱的性子裡竟然又這樣隱秘深沉的一面。
德妃那裡又有什麼把柄落在了她和聖上的手裡?從前對宮廷把控的自信蕩然無存,劉煙瑢有點兒惶然---這到底是個什麼地方,藏了多少見不得人的迷茫,讓多少人變了模樣。
她立了片刻,領了小宮女自去謀劃將口信親自帶出。
等他們的消息傳到安近思手裡,安近思已經沒有時間處理這件事情,草草派了個得力的謀士去搜謀綠林高手,追殺順來和流落在外的王子。他帶了十二個心腹連夜兼程趕往前線。
匈奴此次出兵,漢軍節節勝利,原來是匈奴誘敵深入的計策,連連小勝,漢軍生了輕敵之心,主力突進,陷入匈奴人的陷阱,二十萬大軍被困平城東北馬鋪山。
若二十萬大軍難以突圍,西北將無兵可調,京城形勢危急。
朝中一邊開始緊急調兵增援平城,一邊做好守衛京師的準備。可安遠盛所率的那二十萬大軍幾乎是西北邊關最精銳的部隊,邊關各處部隊應對隨時可能攻擊過來的匈奴敵軍,不可抽調。京畿戍軍此時更不敢妄然調動,只有從巴蜀、中原調兵過去----但不知馬鋪山那二十萬軍隊能否等到援軍到來。
朝堂後宮一片沉重。
靜觀事態發展。
七日後,馬鋪山之圍被突破。
安遠盛率軍衝擊包圍圈最薄弱的西南角,死戰一日,終於打開了一個缺口,大軍得以逃脫,但匈奴大軍緊隨其後一路邊追邊打,等我大軍進入平城後,連同被困時所殺折損近半。
在這樣壞的局勢下,安遠盛竟安排了一次意料之外的埋伏,重創匈奴先鋒部隊。
安遠盛到達平城後傷重而亡。
匈奴攻平城兩日不下,因傷亡較重,退出關外,沿途搶掠燒殺。
但到底沒能攻到天子腳下。
李慈煊連續兩夜未眠,批完奏摺,已然晨曦破曉。從困極過來反而精神亢奮,振作起身,望着朝霞從金色的琉璃瓦上騰起。這是一派初生的景象,充滿朝氣,恰如他的帝國,還很年輕,剛從戰亂割據中誕生,雖然脆弱但是他相信這打擊不過是它成長過程中的一個小小的磨難,它會在他和他的子孫的帶領下長大,站立,進而恣意地伸展腰肢。
但是這小小的磨難,卻損失了十萬精兵。這十萬男人埋骨他鄉,牽動的卻是中原十萬二十萬人的心----他們的父母、妻兒。李慈煊心中悲慟,他壓下了所有彈劾安遠盛的摺子,這位出生在戰火中的老將軍終於在戰爭中走完他壯烈的一生,他的死足以謝罪。安家,他打算保全安老將軍的子孫。
安莊妃安誠正脫簪素服跪在養心殿前,也跪了一夜,露水將她頭髮和眉毛上蒙上一層白茫茫的水珠。
李慈煊低頭看着她。
安誠擡頭望向李慈煊。
安誠眼裡蓄滿了淚水,眼眶是紅的。
李慈煊眼裡乾澀,眼眶緋紅。
四目相對的這一刻,兩人心中想到的不僅僅是眼前的這場戰事,還有更多。
安誠想到的是她初入東宮時,年輕的太子對她微微一笑,摘下她嘴角的一粒芝麻。
而李慈煊想到的是福王叛亂時,安誠望向他那堅定的黑亮的眼睛。
李慈煊伸出手。
安誠兩行熱淚交頜而落,她伸出手,搭在李慈煊的手裡。
李慈煊將她拉起,將她鬢邊的碎髮挽到耳後,說:“你放心,安家不會有事。”
安誠一時動情,展開雙臂抱住李慈煊,痛哭難言。
“這是我的錯,我不該派你父親倉促接管,將不知兵,兵不知將。這是我的過錯。”他撫摸着安誠的頭髮,說:“你跟你哥哥說,讓他也放心,不要不敢回來,莫在邊關想岔了,做了傻事,到時候我想管都管不了了。”
安誠猛然止住哭聲。
李慈煊說:“好了,去吧,跪了一夜,寒氣太重,回去吧。”
安誠沒有糾纏,她轉身出了養心門,走上長長的宮道。她突然明白了點什麼,劉煙瑢正在月華門那兒等着她,見她出來,劉煙瑢趕緊起身,腿卻麻了,趔趄了一下,勉強奔到安誠身邊。
“聖上怎麼說?”劉煙瑢問。
安誠答道:“他說安家不會有事,讓我和哥哥放心。”
劉煙瑢聞言長出一口氣,喜極而泣,禱告天地。
安誠卻沒有理她,兀自往儲秀宮走去。
安誠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情----李慈煊沒有愛過她。摘芝麻、格外的賞賜,這些事情只要是能控制好自己的人都能做出一副很好的樣子,而她跟李慈煊對視的時候,她記起來,她從來沒有在他眼中看到那種愛情的光。
那種光,安誠忽然想起哥哥身邊的那個同窗,他的眼裡每每就對她閃動着這種光,當年她不理解。後來在李慈煊看謝玉山的眼中也有這種閃亮的光芒,還有樑阿滿。
而對她----哪怕一絲一毫都沒有,她只看見了深不見底的眸子,像深潭一樣冰冷莫測。
安誠哭了,無聲地落淚,原來她這樣討厭樑阿滿,是因爲自己早就發現了這一切。她追尋半生的愛情在另一個比她卑微的女人身上開花結果。
她有什麼不好麼?比不上她麼?安誠她有顯赫的出身,有美貌,有才華,溫柔知禮,從小到大獲得了多少人的稱讚、愛慕和嫉妒。可爲什麼,李慈煊不喜歡她呢?
安誠崩潰地哭着。
她而今什麼都沒有了,最疼她的父親去了,哥哥遠在邊關,丈夫,丈夫,安誠對天大笑“丈夫……”
劉煙瑢追到她身邊,恰恰接住安莊妃仰倒的身軀。
安誠再醒來時,劉煙瑢嚇壞了,問:“主子,您好些了嗎?還哪兒不舒服?心還疼麼?”
安誠說:“不疼,沒了自然不疼了。”
雖然聖上最終沒有懲治安家的人,但後宮衆人心中都明白,安莊妃的時代過去了。
被這場大戰暫且壓住的立儲之風、奪嫡之火以更加迅猛的姿態重燃。
與安莊妃同樣出身高門大族的王德妃被推到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