抿抿脣,惠兒幽幽地望着芝蘭,輕嘆道:“落井下石的……大有人在。若……他在,皇上顧着他的前程……或許會網開一面。如今……恐怕……”
緩緩別眸,惠兒振了振,道:“罷了,你我都是女流,不得干政。無論如何,叔叔曾有功於社稷,皇上不會過於責難的。”
銀月掂了掂銀兩,又指着案几上的雲緞宮綢,壓着嗓子,道:“秀兒,這爲何比平日少了許多?”秀兒抿抿脣,支吾不語。
小張子苦着臉,朝秀兒使了個眼色。待秀兒離去,小張子湊近,低聲道:“銀月姐姐,內務府掌事說,往日對娘娘是格外照拂,都是比照着……嬪的月例用度。打今兒起……便不能了,便是頭半年多給的……也得慢慢扣下。”
“憑什麼?”銀月驚得踱近一步,憤憤難平,道,“就因姐姐沒去成園子?這幫奴才怎——”
“噓——”小張子急急擺手,止住銀月,瞟了眼內室珠簾,道,“小心吵醒了娘娘。這都是上頭的旨意,他們遵旨辦事,也怪不得。”
無力地垂下手,銀月瞟了眼雲緞宮綢,蹙着眉,道:“這可怎麼好?芝兒姐姐一向節儉,若只是猗蘭館,月例本綽綽有餘。但慶芳齋……那邊可是一大家子。”
歪嘴咬咬脣,小張子嘟噥道:“秦嬤嬤也是好心,撿個孤兒本是做個伴,不想……一發不可收拾,四里八鄉沒人養的,都送來了。慶芳齋本就是善堂,總不能把孩子拒之門外啊?”
珠簾一漾,二人急急噤聲。
幽幽瞟了眼案几,芝蘭淡淡一笑,勸道:“多大點事……瞧把你們愁的……秦嬤嬤年邁,尚不辭辛苦,照料二十來個孩童。我出點銀子算什麼?孩子吃穿又能花多少?雖不曾見過,但他們既稱我作乾孃,便是我省下給他們吃,也是該的。何況我在宮裡不愁吃不愁穿。”
瞟了眼銀月掌中的銀子,掃了眼雲緞,芝蘭揚指點點,吩咐道:“小張子,哪日出宮當差,把雲緞都帶出去,就說……我賞去孃家的……都當了銀子,合着一起給秦嬤嬤。順道,把前日留下的那盒野參給太太捎去,請她保重身子。”
小張子急急擺手,道:“不可……不可……夠了……夠了,宮裡的物件……入當鋪哪成?娘娘捎給太夫人的東西,奴才一定帶到。緞子……娘娘自己留着,差四執庫裁新衣吧。”
“休要多言了。有幾個孩子該到了上學的年紀,請嬤嬤勞心,幫他們請個先生,識得幾個字,長大也好有個營生。”芝蘭挑開珠簾,幽幽入了內室。
銀月緊隨着入了屋,輕聲道:“姐姐……你切莫多心。”
扭頭微微一笑,芝蘭抿抿脣,道:“我沒事,只是想禩兒了,都快兩個月了……他該長些個子了吧。”銀月撅着嘴,滿臉愁苦,木木地挨着芝蘭坐下。
黃昏,小張子摞着雲緞宮綢擺回案几,拂了拂額,接過秀兒遞來的水,咕嚕嚕一飲而盡。
瞟了眼案几,娥眉微微一蹙,芝蘭輕聲責道:“怎又拿回了?竟是我的臉面重要,還是慶芳齋一家子的生計重要?孰輕孰重,你怎?”
委屈地撅撅嘴,小張子低着頭,辯解道:“娘娘……您聽奴才解釋。奴才給太夫人送野參,正巧撞上裕親王府的人。王爺剛從朝鮮當差回來,知道納蘭大人出了事,嘎達少爺定是無人照料,特意差人請少爺入府給世子陪讀。奴才便陪着少爺去了趟王府。”
一怔,臉頰微微一紅,芝蘭尷尬地笑笑,道:“小張子,我性子急,你別怪姐姐,啊……”
嘿嘿一笑,小張子擡頭,道:“奴才哪能啊?王爺……”
嘴一嘟,小張子支吾道:“娘娘……您可別怪奴才……王爺知道娘娘的難處,已差人去慶芳齋送了銀子。王爺吩咐奴才一定轉告娘娘,娘娘行善積德,王爺和福晉很是敬佩,往後善事都請娘娘預他們一份。”
心幽幽一暖,眸光一瞬茫然,芝蘭淡淡地瞟着案几,半晌,脣角微微一揚,道:“下回,你若見着王爺,別忘了替我道謝。”
“唉……”小張子愣愣點頭。
“太太身子可好?阿瑪?”一瞬恍然,芝蘭急問。
面露一絲難色,小張子抿抿脣,道:“老爺身子健碩得很,太夫人……聽說舊疾犯了些日子了。”振了振,小張子急急寬慰道:“已請大夫瞧過了,太夫人叫奴才一定請娘娘寬心,她一切安好。”
凝白麪色盡染落寞,芝蘭緩緩轉身……爲人妻,不得丈夫陪伴……爲人母,不得稚子繞膝……爲人子孫,不得侍奉病榻……爲人姊,不得照拂周全……淚悄然滑落,心中悲涼無比,芝蘭木木地癱坐榻上,扭頭望了眼微啓的窗櫺……猗蘭館幾時成了一座金絲牢籠,困住了此心此人?深吸一氣,芝蘭狠狠地晃了晃頭,緊緊揪了揪帕子,耳際不由響起阿瑪常掛嘴邊的那句,“不爭一絲希望都無,爭一爭尚存一線生機”。
聖駕回宮,宮闈似一瞬熾沸。惦念着稚子,芝蘭一早便候在慈寧宮外,他今日必會來給皇祖母請安。兩月不見,心頭竟似燃起一簇細焰,炙烤得心焦,芝蘭揪着帕子,恭順地候在院落。
“皇上,傳她進來可好?”太皇太后淺淺一笑,瞟了眼榮妃和末座。
玄燁漫然地掃了一眼,騰地起身,道:“皇祖母,您先歇着。朕還得趕回東暖閣。”
微微點頭,太皇太后意味深長地瞟了眼榮妃,道:“那你們?”
抿脣一笑,榮妃瞧了眼身側的粉紅麗人,雙眸閃過一點狡黠之光,道:“臣妾和敏妹妹還想陪您嘮嘮。”
驀然回首,那抹玄青身影一晃,定定地溶入熠熠星眸裡,芝蘭癡癡地望着出殿之人,一時竟忘了行禮。銀月急急跪下,輕輕扯了扯水色裙角。一瞬晃過神來,芝蘭盈盈福了福。
凝着娥眉黛玉,薄脣微微一嚅,玄燁稍稍擡手,輕聲道:“免了。”
笑靨淺漾,芝蘭款款踱近一步,柔聲道:“皇上……”
擡手一比,瞟了眼院門,清然一笑,玄燁淡淡道:“先進去吧,皇祖母還等着呢。朕走了……”
只見玄青衣襟一擺……朱脣顫了顫,芝蘭唯是見着一抹背影飄然而離去,一瞬,心空得生疼,半晌,振了振,緩緩入殿。
驚愕,尷尬……
芝蘭不知自己是如何行禮,如何寒暄的,眼際腦際皆似白茫茫一片,唯是耳際隱隱聽得女子清脆的笑聲。
“良妹妹,宮中近來可有趣事?”榮妃幽幽一笑,瞅着芝蘭,道,“你可不知,你落了這趟園子,可錯過了不少趣事。”
瞟了眼身側,榮妃揚帕子捂嘴,道:“宜妹妹古靈精怪,硬是攛掇着皇上也踢了毽子。真不想皇上還真厲害。只是,要說厲害,我還真沒瞧出來,敏妹妹竟比宜妹妹還踢得好。皇上這一高興,便晉了敏妹妹爲貴人。”
敏儀怯怯地瞟了眼主座,臉微微一紅,道:“榮姐姐,您謬讚了。”
勉強擠出一絲笑意,芝蘭用帕子覆了覆手,合手緊了緊,道:“宮中還是老樣子。要恭喜敏妹妹晉封之喜。”話畢,心頭盡是莫名的苦楚,餘光忍不住瞟着對坐春風滿面的粉紅倩影,一瞬,回過神來,芝蘭急急別眸,扯了扯帕子。
輕吸一氣,芝蘭微笑着瞅着主座,請道:“太皇太后,臣妾今日……除了給您請安,原是有個繡樣子……要請教蘇麻姑姑。”
淡淡一笑,太皇太后瞟了眼蘇麻,道:“去吧……”
“娘娘看來消瘦了些,還好吧?”蘇麻扭頭望了一眼。
微微點頭,脣角微揚,芝蘭謝道:“謝謝姑姑,我一切都好。禩兒可還好?沒頭疼腦熱吧?”
蘇麻微微搖頭,笑着說道:“八皇子正在屋裡等您呢。暢春園的日子,他可一直惦念着您。”
笑,漾至娥眉星眸,芝蘭不經意仰頭,兩月裡似頭一回見得如此碧空如洗。
“皇上……”樑九功弓着腰,小心翼翼地推了推案几上的御呈盤。
把書撂在榻上,玄燁淡淡地凝着食盒,微微嚅脣,似不經意地問道:“人呢?”
微微一笑,樑九功稟道:“殿外候着呢……”
眸光一沉,別眸榻上的玉如意,玄燁深吸一氣,揚起拇指揉了揉額角,抿抿脣,淡淡道:“傳朕口諭,賞玉如意一柄,乾清宮……乃重地,無召……宮眷不得擅自擾駕,下不爲例……先回吧。”
“什麼?”銀月蹙着眉,竟不曾顧及宮規,愕然問道,一瞬,臉漲得通紅。
木木地接過玉如意,玉柄似潤入骨血的薄涼,指尖不由顫了顫,芝蘭福了福,強漾一絲微笑,道:“有勞樑公公。”
“姐姐,到底怎麼了?”銀月瞅着軟榻上癡癡呆呆的人兒,愁悶問道,“爲何秋圍……又沒姐姐?明日就啓鑾了,這會天都黑了……皇上難道都不打算見姐姐一面?自打上回慈寧宮外匆匆一見,這……”
心幽幽一疼,芝蘭悶悶地歪倒在靠墊上,癡癡搖頭,苦苦一笑,喃喃道:“細水長流……”
嗓際一哽,眼角潮潤,芝蘭緩緩闔目,道:“銀月,我乏了,想躺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