擠出一絲笑,芝蘭搪塞了兩句,便匆匆回院。
明日是銅心最後一次當差。夕曛時分,傳膳宮人齊聚一堂,圍爐送別銅心,云溪亦在受邀之列,唯剩慕秋稱病未列席。醉酒飽德後,免不得訴說一番離愁別緒。銅心捧着妝奩,將多年積攢的賞賜,悉數送給了一衆姐妹。掌燈時分,衆人皆起身告別。屋內唯剩銅心、云溪和芝蘭三人。
捏着銅心硬塞過來的翡翠玉鐲,瞅着對面榻上含淚話別的二人,心頭惆悵難捨,芝蘭踱步挨着銅心坐下,木木地遞了遞玉鐲,輕聲道:“銅心姑姑,那日跟你說的,你怎麼?這些你該自己留着……”
噙着淚,銅心別過臉來,覆了覆芝蘭的腕子,輕嘆道:“千金散盡方能換得此心安寧。芝蘭……我走後,你多保重。若是……我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請你千萬原諒。”
“姑姑……”芝蘭癡癡喚道,心頭一陣揪痛,道,“姑姑待我如家人一般,只有好……”
銅心緊了緊芝蘭的手腕,雙眸氤氳漸濃,吸了吸鼻子,道:“我沒你想得這般好……芝蘭,你心地好,但太易信人……你往後,該改改了,免得吃虧。”芝蘭唯是木木點頭,拂了拂眼角的淚花。
嗚……云溪竟捂面失聲痛哭,削弱玉肩簌簌顫抖。銅心些許手足無措,趕緊撫云溪脊背,簇頭湊近,低聲寬慰道:“云溪,別哭啊。”
云溪聞言,竟哭得愈發淒涼,瑟瑟發抖般哽咽道:“姐姐……我捨不得你……嗚……”兩行清淚滑落,銅心再也按捺不住,攬住云溪,哭作一團。
芝蘭瞅着二人如此心傷,卻不知如何慰藉,片刻猶豫,緩緩起身出了屋,騰地兒給二人暢談心扉。
翌日清晨,銅心起了個大早,沐浴更衣,梳妝打扮。
“銅心姑姑,不如我來爲你梳頭吧。”芝蘭瞅着銅鏡,輕聲說道。銅心回眸,清然一笑,點了點頭。
捏起木梳,散開青絲,順着發線輕輕梳理,一編香絲,輕系絲絛,芝蘭對着鏡子問道:“姑姑,瞧瞧可還好?”銅心含笑點頭。
芝蘭開啓妝奩,那支牡丹銀簪光彩溢目,嘴角輕揚一笑,便伸手取簪。
“小心……”銅心急急扯住芝蘭手腕,瞬即又覺唐突,鬆了鬆手,尷尬笑笑,道,“簪子打磨得狠了,小心刺到手。”
垂眸一凝,銀簪通體明光鋥亮,尖銳無比,映着曦光竟透着一暈寒光,小心翼翼得捻起銀簪,輕輕插入雲鬢,芝蘭撫了撫髮髻,望着銅鏡裡的粉黛嬌羞,淺淺一笑,道:“姑姑今日真美。”
銅心反手撫了撫芝蘭,輕抿笑意,凝眸間不禁揚指撫了撫銀簪,雙頰旋即染上一抹緋紅。
晚膳時分,傳膳衆人皆已準備停當。銅心站在前排,神采熠熠,盈盈含笑。錢公公微微點頭,打頭陣的膳房太監已把膳桌扛上肩頭。
“姐姐,姐姐——”
氣喘吁吁的一聲急喚傳來,衆人皆驚。錢公公狐疑地瞅了一眼,瞟了眼銅心,眉宇一瞬不悅,唯是依舊招手,示意膳房太監擱下膳桌。初時一愕,瞬即一慌,銅心定了定神,朝錢公公福了福,緩緩踱出隊列。
云溪弓着腰,喘着氣,噙着淚,掛着汗,幽幽眸光唯是凝着銅心,旁若無人般的戀戀難捨。芝蘭不由驚到,云溪姑姑雖待人和善,但心頭總似阻了道無法逾越的屏障,對誰都不甚上心,唯是對銅心……此等姐妹情深,芝蘭自問,更勝自己與銀月、婉兒的情誼。銅心攬着云溪低低耳語,又急急給她拭淚。最後二人竟相擁而泣。
“真是……又不是生離死別。不明日才離宮嗎?這會就抱着哭起來了,矯情!”身後的慕秋斜睨一眼,撇嘴嘟囔道。
聽着甚是刺耳,芝蘭不由稍稍低頭,瞥了眼慕秋,轉念一想,言語雖刻薄,卻存了幾分道理。云溪、銅心這兩日的確有些奇怪。
珍饈佳餚皆已上桌。銅心依舊站在膳桌最南側,而今,芝蘭的品階不同往昔,錢公公特意吩咐她緊挨銅心而站。
掃了眼明黃膳桌,又瞟了眼銅心,芝蘭由心敬佩,到底是傳膳領班,前一瞬尚是淚眼迷濛,這一瞬面色已滌得雲淡風輕。
少頃,樑九功簇着主子走來,衆人行禮如儀。“起來吧……”樑九功得主子默許,輕聲吩咐道。
一襲石青暗團鶴常服,一頂黑絨紅纓常冠,玄青一色肅穆威嚴,劍眉皓宇俊逸舒朗……
不留意瞥了一眼,心間激起一絲漣漪,不由緋紅染面,芝蘭急急合手緊了緊,順了順容顏,默默喃喃“以利交者”,心頭暗涌的潺潺之音漸漸消逝。
玄燁淡掃一眼膳桌南側,瞅見那抹嫣紅,不由憶及圍場營帳那幕,脣角微揚,一渦笑意一閃而過,眸光一瞬溫潤如玉。
錢公公站在主子身後,揚手一揮。芝蘭領着衆宮女查驗銀牌,舀膳入布碟,靜待銅心一一嘗膳試毒。依規矩,銅心應先嚐芝蘭的膳品,再沿膳桌兩側依次品嚐其他膳品。唯是,今日銅心卻捨近求遠,緩緩踱至對面膳桌,開始嘗膳。
芝蘭不由一驚,急急瞟了眼錢公公。錢公公顯然也已察覺,唯是隱忍不發,陰了陰眸子,示意衆人切勿自亂陣腳。定了定神,芝蘭直了直身板,佯裝不覺,唯望替銅心姑姑打個馬虎眼。衆人瞅見錢公公的眼神,皆是如此。
少頃,銅心已踱回芝蘭身前,捎了眼歉意,端起布碟,一一品嚐。凝了眼翡翠雪芯,眸光一閃而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銅心執銀筷戳了戳,環示衆人銀筷不曾變色,旋即,夾起點心塞入嘴裡,細細咀嚼,脣角的笑意漸染漸濃,頃刻笑靨如花。
錢公公長舒一氣,低聲稟道:“皇上,請用膳。”
玄燁掃了眼膳桌,眸光依舊落在芝蘭身前,凝了眼五福琺琅碗。芝蘭福了福,執銀匙舀了一勺盛入布碟,捧碟呈上,俯身稟道:“白菜鑲雞翅肚子香蕈二品,御膳房庖長,張安官烹製。”
銅心伸手接過布碟,粉潤指甲似暈染了一層淺紫。不由憶及當差頭一次教習,銅心姑姑的告誡,傳膳宮人不宜染甲,鳳仙花等花瓣再清麗,亦唯恐與膳食相沖。今日卻……心下犯疑,芝蘭木木退了退,不由凝着膳品出神,心間隱隱涌起一絲不安。
只聽得主座飄來一聲輕靈之音,“賞……”
芝蘭急急緩過神來,福了福,旋即又見對面膳桌呈上了一品布碟。待銅心又呈上兩品布碟,復回原位時,芝蘭不經意瞥見,姑姑合手竟些許微顫,額角似浮起一層細汗,雙頰泛起潮紅。娥眉稍稍一蹙,芝蘭關切地瞟了眼銅心。銅心迎過目光,嘴角扯出一絲笑意,朝膳桌瞥了一眼,捎了個眼色。
此時,芝蘭方驚覺,今日當差出了些變故,竟擾得自己忘了秦嬤嬤當日所託。只是……銅心姑姑從何得知……不及細想,芝蘭怯怯瞟了眼主座,正巧撞見兩道灼熱眸光,旋即,眉間騰起一絲羞怯一絲愧意,急急垂了垂眼瞼。
脣角嚅了嚅,不由染上一絲笑意,自圍場歸來,她便冷若冰霜,自己百般恩賞,她皆不爲所動,即便是特准她出宮拜祭慶芳,亦未見她些許開顏。心存不耐卻有愧於心,唯有隱忍罷了,今日總算渙若冰消,心底歡喜,玄燁循着芝蘭的目光,凝眸膳桌上。 wωw⊕ tt kan⊕ CΟ
那暈潮紅似掠過一絲春風,銅心緊抿嘴角的那抹笑意,低低瞟了眼膳桌。芝蘭恭敬地布膳,心底些許慌亂些許愧疚,雙頰染赤,俯身呈上膳品,聲如風鈴爽脆稟道:“翡翠雪芯一品,點心局,云溪烹製。”
銅心盈盈上前,急切地接過布碟。不由一愕,芊芊玉蔥盡貼花黃,仿若陽春三月漫野的紫丁香,一瞬頓覺如此眼熟,芝蘭瞅着布碟呈上主案,銀箸微啓,劍眉微揚的一絲笑意,玲瓏翡翠緩緩升起,銅心潮紅脣角掠過的一絲殘忍笑意,心猛然一揪,眼簾閃過湖邊那條灰色蝮蛇、院落抽搐掙扎的幾點烏鴉……
腦際一片空白,眼前一瞬迷濛,花盆鞋咯噔幾聲驟響,芝蘭撲上主案,揚手拂落銀箸,丁叮銀箸跌落金磚的清洌之音,點心滾落地上,翡翠玉碎,雪芯涌溢……
衆人皆是一愕,明殿一瞬鴉雀無聲。手僵在半空,櫻脣褪得煞白,脣角微顫,雙眸盡是焦慮驚恐,芝蘭木木地盯着那襲石青,些許喘息氣促。
“芝蘭!”錢公公錯愕一瞬,壓着嗓子厲聲喝道。
噗通跪倒,芝蘭伏在地上,驚魂未定卻稍許回神,又闖禍了,少頃,支吾道:“天……寒地凍,這款……點心……太涼。奴才……驚擾聖駕,望皇上恕罪。”
眉宇間似籠着一層霞霧,柔荑輕顫,銅心盯着銀箸點心,瞟了眼芝蘭,眸光閃避,盡是惶恐。
劍眉微蹙,掃了眼金磚,凝着雲鬢綠影,脣角一揚,透着一股無奈,玄燁起身,朝芝蘭踱近兩步,垂了垂眼瞼,淡淡說道:“起來吧,反正朕也用得差不多了。”
長舒一氣,芝蘭恭順地叩了一禮,輕聲道:“謝皇上隆恩。”
眉角一緊,咬了咬脣,銅心急邁兩步,頂着衆人錯愕的目光,俯身拽起芝蘭。樑九功唯恐驚擾聖駕,便要上前阻攔。玄燁淡淡瞥了一眼,擡手止住樑九功,便踱步離席。
只覺手臂下盡是輕顫,芝蘭低瞥一眼,纖纖玉蔥似暈了淡墨,指蓋透着烏青。玉蔥一鬆一擡,揚至髮鬢上的牡丹,一抹寒光一閃而過,循光望去竟是那襲石青……
心頭一緊,唯望擋住那道寒光,躍身一攔,肩頭刺骨之痛,低眸一瞥,那朵牡丹一瞬着了嫣紅,紮在墨綠旗裙上,似蓁蓁細葉簇擁的新綻花朵,一瞬,潑墨般殷紅暈染,肩胛處竟綻開一朵紫羅蘭,又是一痛,肩頭分明觸到那熟悉的怦然心跳,仰頭擡眸……剛毅下顎、焦灼眸光熟悉卻縹緲……雙臂被緊緊一環,周身似跌入那攏石青,身側一陣風飄過,芝蘭扭頭望去,只見墨緞雲錦黑靴一擡一踢,一襲綠影飛起,噗通……重重砸在金磚上。
“護駕……護駕……”樑九功一聲厲喝。殿內亂作一團,宮人們或亂竄亂叫,或抱頭伏地……
“傳御醫……快!”高聲一喝,似空谷揚起的平地驚雷,刺穿明殿的膠着凌亂。“芝蘭……怎麼樣?啊?”垂眸凝了眼牡丹紫羅,瞳孔瞬即染上殷紅,似燃起一團烈焰,玄燁攬着懷翼裡的柳弱花嬌,凝眸那兩汪秋水,劍眉緊蹙,鼻翼微張,心焦氣促,脣角緊抿,少頃,蹦出一句厲聲低喝,“逞什麼能!啊……她能傷得了朕?瞧你……疼嗎?啊?”
鼻子一酸,氤氳霧住了雙眸,唯是,那兩道灼烈眸光刺透濃霧般直戳心底,薄脣顫了顫,似濛濛細雨拂落青石臺的輕弱之音,夾着些許驚恐些許委屈,芝蘭癡癡說道:“簪子直戳你的心窩……那麼利……刺中了怎麼辦?”
眸光一柔,幽深寒潭漣漪驟起,一層輕霧騰起,下顎湊近凝脂玉面,摩挲着雲鬟霧鬢,玄燁柔聲低語:“你真傻……沒事了,忍着些。”說罷,打橫抱起懷中那抹墨綠,玄燁急急朝殿外大步邁去。
貼着石青,團鶴盡在眼簾,似伸長了脖頸啃啄臉上的皮膚,緋紅悄然爬上雙頰,芝蘭稍稍別了別臉,一瞬瞥及殿柱腳下伏地抽搐的綠影,心猛然一緊,伸手攀住石青,仰首急急央道:“銅心姑姑……放我下來……”
“別亂動!”玄燁垂眸,眉角盡是焦慮,低喝道,“她是刺客……懂嗎?”
眸光越過石青肩頭,芝蘭看到那抹綠影不住抽搐,赭紅面色,烏青十指,溢血脣角,還有那兩道怨毒不甘的眸光。
弱弱擡眸,眼簾細雨霏霏,芝蘭攀了攀石青肩頭,夾着哭腔顫顫央道:“皇上……銅心姑姑……”
垂眸一凝,輕嘆一聲,玄燁緊了緊步子,跨出明殿,脣角一抿,朝簇擁護駕的侍衛揚聲令道:“留活口!”
“嗻——臣等救駕來遲,請皇上恕罪。”容若率衆齊齊跪下領旨。
“御醫呢?”綠野上的那簇紫羅蘭似一瞬滋長,奼紫一片,垂目瞟了一眼,玄燁嚥了咽,鼻息都些許黏着,扭頭朝碎步緊隨的樑九功喝道。
“奴才已催了……即刻便能……趕到西暖閣,皇上……放心……”樑九功氣喘吁吁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