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例行回家。
老媽依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數落我沒良心不記得常打電話回家。我搔搔頭說學校事多,太忙,下次一定記得。
其實我不是故意要冷落老媽,只是有時候,似乎我真的太也不孝,總是忘記身邊重要的人,把心思都花到無關緊要的東西上去了。等到以後回想起來,才真正後悔。
老媽嘮叨幾句,突然眼睛發亮,湊近悄悄問我,“兒子老實交代,交幾個女朋友了啊?”
我正吃着橘子,聞言差點噎到,“媽,當你兒子情聖啊,還交幾個。”
老媽閒閒道,“我兒子這麼帥,當然要慢慢挑。我知道現在的女孩子都很大膽,一定有不少人倒追你吧。”
“呃……”我無語,心想我怎麼就沒遺傳老媽莫名其妙的自信呢。如今時代不一樣了,學校是同人女的天下,對我們這一對“公開”的GAY圍追堵截,我跟易南都是躲都唯恐不及,會出去住這也是一部分原因。而自從我“名聲在外”,哪還有女生來自討沒趣,倒是以前常叫我當“搬運工”的那羣女生,經常發信息來詢問近況,祝福我們,想想女孩子也確實貼心。
我不禁嘆口氣,“媽,你還是覺得生女孩子比較好吧。”這樣我公開和易南的關係也不會有阻礙吧?當然後面的話只敢在心裡說。
“就是……”女朋友的話題被岔開,老媽又抓到新的話題,“你以後一定要給我生個孫女,再不要這樣不可愛的男孩子了。”
我更是一個頭兩個大,正想再岔開話題,突然聽見門響,回頭一看卻是老爸回家了。
我素來敬畏老爸,他一回來我跟老媽都自動閉嘴。老爸不喜歡沒營養的話題,他倒是希望我早點到公司實習,結婚什麼的都可以推後。
老爸一看見我們倆臉上僵硬的表情,就說:“怎麼我一回來你們就不說話了,不是在說我的壞話吧。”
我嘻嘻笑着,迎上前去,“爸,你哪有壞話給我們說啊。我就是和老媽聊聊近來的電視劇,沒什麼意思,你也不愛聽。”
“男孩子怎麼那麼喜歡看電視劇?有空多讀點書,你不是喜歡散文詩歌麼,我覺得挺好,男孩子更應該拓寬視野。”
“是啊,是啊……”我應着。雖然散文詩歌我很喜歡,可是跟老爸聊起來,就覺得沒勁。
老媽抱怨道:“平時也不回來,一回來就對兒子說教。看電視怎麼啦,看電視就不能增長知識啦。他們現在年輕人,不比我們老一輩。我可不希望自己兒子跟社會脫節,不要拿你那些老思想來教訓我們兒子。”
老爸笑笑不置可否。現在老爸脾氣有越來越溫和的趨勢,這些年他也經歷太多,再不復年輕時的盛氣。也更像一把鋒芒內斂的劍,一旦出鞘,更加難以抵擋。
父親自來是兒子的目標與驕傲,我也不例外。但我知道今生必定令父母失望,所以很多時候,我都願意更順從他們一點,讓他們安心。
我沉默地坐在老媽身邊,老媽正聚精會神看着肥皂劇。我其實對劇情毫無興趣,只是隨口應着老媽的話,思緒有一刻飄遠,想着公寓裡的易南不知在做什麼。
老媽忽然擡頭望望牆上掛鐘,說:“都要開飯了,我小兒子怎麼還不來。”
小兒子指的是菊生。我們兩家是世交,我倆從小玩在一起。菊生比我小几個月,我叫菊生媽媽乾媽,他也這樣叫我媽,我媽就說他是她的小兒子。
菊生是我家常客,這種時候不在反而奇怪。
我說:“媽,你請了菊生吃飯啊,做了什麼好菜?”
“菊生可是自己人,說什麼請不請的。你去美國那段時間,他天天到家裡陪我,不然我肯定每天打電話去罵你。哎,你說你怎麼就不生成女的,這樣菊生就真是我半個兒子了。”
我笑說:“他是我媳婦兒啊,照顧你是應該的。你不是早當他是你兒子了麼?你對他可比對我好。”
老媽嗤之以鼻,“真這樣就好了。聽你乾媽說,菊生快訂婚了,你看一塊大肥肉就落人家嘴裡去了吧。”
聽到這句話,我有一刻恍惚。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一個午後,我和菊生偷偷溜出去玩,卻在森林裡迷路。我們倆手拉手走了好久,最後在一個樹墩上睡着了。
恍惚間我們還是青澀的孩童,走在照不進陽光的森林,風嗚嗚彷彿惡魔的低語,菊生害怕得死死攥着我的手,嗚嗚哭泣。我一邊嫌他煩也一邊覺得他可憐,他趴在樹墩上睡着時我特意睡在他前面,幫他擋了不少風。畢竟那時年紀太小,他可能早已忘記此事,但我的記憶一直如昨日般鮮明。記憶裡他擦滿眼淚鼻涕的臉還那樣清晰,轉瞬間就變成獨當一面的大人,溫文儒雅地微笑,離我越來越遠。
老爸驀然道:“都長成大人了,還說什麼兒子媳婦的,也不怕人笑話。”
老媽看他一眼,沉默不語。
我更加不敢吭聲,只覺心底一片冰涼。
此時門鈴作響,菊生在門外溫和喚道:“乾爹,乾媽。”
我心說怎麼不喊我,他已經進得門來。
菊生沒有架着那副假眼鏡,手裡卻拿着一張大紅喜帖,聯想老媽剛纔說的話,我突然感到心跳的節奏很混亂。
他溫和笑着:“乾爹乾媽,不好意思來遲了,學校有點事。乾爹,我爸的得意門生結婚,想請乾爹一家出席,不知可有時間?”
老爸笑笑接過喜帖,“好啊。什麼時候喝你的喜酒?”
“等我畢業吧。我爸是這樣安排。”菊生淡然答道。他總是容易博得人的好感,即使是我爸這種對人百般挑剔的人,也讚賞不已。
“什麼時候我兒子也這麼聽話就好咯。”老爸半真半假說。
“芙林還小。”老媽嗔怪地剜老爸一眼,“菊生也是,你還那麼年輕,忙着結什麼婚。”
“難不成真要人家做你半個兒子?可惜你沒女兒嫁給人家。”老爸不甘心道。
“我爸說結婚後才能收心好好接他的班,以後還請謝叔叔多照顧了。”菊生忙出來打圓場,語氣依舊不急不緩。
老爸詫道:“難道老洛就想隱退了?你都出來獨當一面了,那我不服老也不行了。”
“爸爸近來身體狀況大不如前,是想早日隱退。不過我要接替爸爸還早得很,爸爸還得多幫他這個笨兒子幾年。”
我聽得很是煩躁,喊道:“吃飯啦,吃飯啦,我都要餓死了。”
老爸瞟我一眼,繼續對菊生說:“你也算笨?我家這位纔是只會吃飯呢。”
老媽一瞪眼,喊道:“開飯,工作的事公司裡去談。”
於是清風雅靜,我就當東風過耳,只顧吃自己的飯。
吃了一會,菊生又小媳婦地給我夾菜,我一瞪眼,“我自己長手,不敢勞煩未來董事長。”
老媽“啪”敲我手一筷子,“胡說什麼。看你從小就會欺負菊生,人家對你好你尾巴還翹起來了。”
我揉揉擦出一道紅痕的手,故意呲牙咧嘴說:“媽,你夠狠,究竟誰是你兒子啊,我是你抱回來的吧。”
“什麼抱回來,垃圾桶裡撿的。”老媽一本正經,菊生忍不住笑出聲。
我正要瞪眼,忽然又聽門鈴響。
我說:“媽,你請了幾個客人啊,又來了。”
“是不是叫我打麻將,我還沒陪兒子吃完飯呢。”老媽皺眉說。
我揮揮筷子,瀟灑道:“媽你去吧,我有菊生陪,別誤了你的正經事。”
老媽又拍我一下,我正要說話,倏聽見菊生驚訝的聲音,
“易南,你怎麼來了。”
我驚訝地擡起頭,事前他並未跟我說過,所以完全意外。
易南看看坐我左手邊的菊生,又看看我,傲然道:“你能來爲什麼我不能來。”
他在我家本也是常客,可是上高中之後就來得少了。老媽並未感到兩人間的**味,只對易南的突然造訪感到意外驚喜。一邊招呼他吃飯,一邊嘮叨他這幾年哪兒去了,怎麼總不來,還以爲我們鬧矛盾了呢。
易南老大不客氣坐到我對面空位,眼睛卻一直盯着坐我身邊的菊生,那目光**裸的禁戒與敵意,我不禁輕哼一聲,以提醒他注意。
坐我右手邊的老媽殷勤爲易南佈菜,繼續滔滔不絕發問,我這才意識到易南確實有好久不曾來過我家。
易南顯然有點擋不住老媽的攻勢,一邊努力消滅碗中堆成小丘的菜餚,一邊口齒不清應付老媽的問題。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手足無措的樣子,不禁大感新鮮,也不理他求救的眼神,就在一邊看着好戲。
菊生看不過去,笑着說:“乾媽你別夾了,易南好不容易來一次,別又給你嚇跑了。”
於是老媽終於意識到自己過於激動以致令易南吃得太多幾乎噎着,放下筷子訕訕說:“哎,看你好久不來,一來都把我高興糊塗了。”
易南終於緩口氣,說:“沒事,阿姨高興我也高興。我這麼大個人,自然要多吃點。”
“你能吃就把飯都吃了吧。”我閒閒說。易南在桌子下踢我一腳,我猝不及防,不禁“哎呦”出聲。
老媽眉毛一挑,我連忙說:“不小心踢到桌腿了。”
易南撲哧一笑,我狠狠瞪他一眼。他繼續對我傻笑,然後我便感覺到他的腳在下面輕輕蹭我的腿。
我肚裡暗罵色狼,一邊狠狠用眼剜他。老爸突然重重咳了一聲,我連忙低頭吃飯。
我也不知道心裡的恐慌從何而來,只是莫名有種被人窺破的恐懼。
易南渾然不覺,繼續蹭,一直朝大腿發展。我乾脆放下碗,說聲“我吃好了”徑直離開飯桌。
菊生一直沉默,此時看我吃完,也說“大家慢用,我吃好了”然後坐到我身邊沙發上。
易南努力嚥下口裡食物,也說“叔叔阿姨慢用”連忙坐到我另一邊。
我不自在透了,坐在兩人身旁只覺巨大壓力。易南還只顧瞪菊生,菊生低頭彷彿在研究地板磚的紋路。
倏然他站起身說:“乾爹乾媽不好意思,我先告辭了。”然後也不等老爸老媽回答,徑直低頭出門。
老媽在後面止不住叨叨:“我說你們鬧矛盾了吧,果然。哎,這麼多年朋友,什麼結解不開,一羣小孩子。”
粗神經的易南終於感到些微尷尬,但他更得意於把菊生趕走。若不是爸媽在場,他估計就要抱上來了,看着我的眼神是止不住的志得意滿。我猛然感到一陣煩厭,只好不搭理他。
突然老爸說,“謝芙林你過來一下。”
我嚇了一跳,老爸很少正式稱呼我的名字。易南也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
我咬住下脣,心底隱隱不安,還努力用眼神安慰他。
跟着老爸進了裡間書房,老爸坐着我站着,在他目光壓迫下幾乎擡不起頭。
老爸卻似乎沒有修理我的意思,只淡淡道:“兒子,平時在學校都做些什麼?”
我一愣,摸不準他的意思,閃爍其詞道:“沒幹什麼,每天就上課,吃飯,睡覺啊。絕對沒給你惹事。”
“這我倒不擔心,你畢竟也長大了,該懂事了。”老爸說完一頓,似乎在考慮措辭,“你出去租房子住了吧,和施易南一起?”
我心裡苦笑,知道瞞不過老爸,我也沒想過可以瞞過。
我垂着頭點頭,老爸說:“擡起頭來,兒子。不要以爲你在外面做什麼沒人知道,我也不想幹涉你的自由,年輕時候放縱點無所謂,但是不要給人留下把柄。”
我愕然,幾乎感到重生的喜悅,擡頭望向老爸的眼神全是難以置信。
老爸苦笑:“也許爸爸素來太嚴厲了,你什麼話也不敢跟我講。不過兒子,你要相信,爸爸是永遠不會害你的。你做事之前多考慮你媽媽吧,她可受不了什麼打擊。現在你念書,我不干涉你。但是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分,就像菊生一樣,到時候該做什麼就要去做,不要說我沒提醒你。”
我連聲應是,心底卻亂成一團。
事情並未得到根本轉機,如今只能說在飲鴆止渴。可是,如果要我就此放棄,也實在做不到。
“還有四年。”我在心底喃喃。
從書房退出正迎上抵擋老媽又一輪詢問的易南目光,我微微一笑,用平穩的笑容傳達了“我很好”的訊息。
易南也放寬心,全力與我媽周旋。
看着這一幕和睦融融的畫面,我不禁又回頭望向書房的紅木門板。
不知下一次踏進那裡,又在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