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其實並不如所有人想象的那麼可怕,的確這裡是關押重要犯人的地方,或許進了這樣的地方,真的就一輩子沒有希望了。
但是這樣的說法並不適用於龐勳統。小小的囚室,雖然光線昏暗,但是卻依然佈置的一塵不染;而龐勳統雖然身着囚衣,卻始終沒有一絲憔悴的神色。
當熙雲走進大牢的時候,他正坐在囚室中唯一的椅子上,就着微弱的燭火,看着一本小冊子。看着眼前始終處變不驚、沉穩至極的男子,熙雲的心忽然平靜了下來,不再象剛開始的那般躁動不安。
她並沒有走過去,只是站在囚室外面,靜靜的駐足看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顏。自三年前離開京城,任性的離去之後,她便可以將這個名字這個人排除在她的生活之外,她故意忽略他,從來不去正視他的存在。
和他有關的消息,她會刻意的不去關注;而和他有關的人,她也漸漸的疏遠。那段日子,她強迫自己去遺忘,不去深陷,而這樣一過,就是三年。
是,現在的她已經成長,不再爲當年那段年少輕狂的感情而止步不前,在那蒼茫的國度,她甚至遇到了自己心愛的男子,相信那人是會與她相伴一生的男子漢。可是,熙雲知道,在她心裡的某個角落,始終還有龐勳統的影子。
怎麼可能忘的掉呢?
那分最初也是最真誠的感情,那份狂烈而又執着的愛意,那被拒絕的痛苦和無助,始終在午夜夢迴的時候,依然糾纏着她。
如果說耶律煦陽是她生命中的救贖,是註定和她一生糾纏,讓她深愛的男子;那麼龐勳統就是那個讓她始終無法忘懷的男子。
沒有人能夠真的忘記最初愛過的人,她,趙熙雲一樣也無法做到。
三年了,可是她知道,龐勳統依然還在她的心裡。雖然此刻對他的感情已經不是愛情,那曾經濃烈的感情也早已不存在,可是他依然是她心中的一根刺,在那裡,始終都在那裡,不去觸及,或許可以假裝遺忘;但是一旦觸及,就會疼痛不堪。
熙雲的身子有些顫抖,她抿謹脣,強忍着發自心裡的戰慄,靜靜的看着始終安詳沉靜的龐勳統,忽然間,有種時光倒流的感覺。相遇相知,愛過恨過,所有的故事在心裡自動上演,到憶起他的拒絕,她發現自己已經一身冷汗,而身體,卻開始失去了力氣。幸好,大腦卻漸漸的清醒過來。
只是,當所有的回憶倒帶完畢,走出回憶的剎那,熙雲卻發現自己不知道爲什麼要來這裡,更不知道如果他擡頭,她該對他說什麼。
緣分,早就在三年前煙消雲散,而留在他們之間的,甚至容不下一句話的空間。
熙雲閉了閉眼,輕輕嘆了口氣,垂下眼簾,搖了搖頭,便轉過了身去。她剋制不住當時的衝動,執着的來到這裡,一定想要見到他,可是現在見到了,她卻不想再留下來。
留下來,說什麼,做什麼呢?
熙雲想笑,而她真的笑了,嘲諷的勾起嘴角,轉身離去。
可是,命運卻在此時和她開了一個玩笑,龐勳統放下了手中的小冊子,擡頭,喊她的名字,“是熙雲麼?”他說。
他的聲音依然充滿了磁性,輕輕的,彷彿一陣清風滑過人的心田,很暖,也很讓人迷醉,可是熙雲卻無動於衷。
如果是曾經,他喚她的名字,她想自己可能真的會開心到瘋掉,可是現在,她卻沒有一點感覺。
她想起耶律煦陽的聲音,低沉的、好聽的、有力的,帶着絲絲的醉人的韻味的聲音,忽然心裡酸楚,原來她已經思念他至此,可是他呢?此刻是在做什麼?忙着算計,忙着野心還是有可能也在想她?
熙雲不知道,心裡有些迷茫,而這迷茫讓她並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繼續背對着龐勳統,毫不猶豫的離開。
可是,龐勳統站了起來。
他走到囚室的門口,看着熟悉的卻又蒼白的背影輕聲喟嘆,“是熙雲郡主吧,既然來了又何必急着走?”他再次輕聲開口。
熙雲猛然回頭,柔和淡然的目光直接對上了龐勳統平靜的目光。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回頭,但是電光火石之間,她硬是停住了腳步,回頭。
只是,她並沒有開口,而是重重嘆了口氣,一步步的走了回去。
這時,看守天牢的獄官走了過來,熙雲斂了斂眉,點點頭示意獄官開門,隨即漫步走了進去。
獄官鎖上門,便徑直離去,皇帝並沒有下令禁止探視,更何況來人又是賢王的郡主,皇上身邊的大紅人兒,他們又怎麼敢隨便的拒人千里呢?
而窺得獄官的知趣,此刻囚室中一方天地,頓時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氣氛依然沉默,熙雲站在那裡沒有說話,而目光也沒有停留在龐勳統身上,她低着頭,似乎在思索着什麼,在苦惱着什麼。
事實上,熙雲的確有些苦惱,她想要說些什麼來解決眼前尷尬的沉默,可是三年多來的疏離,讓她始終不知道要說什麼。
關心?詢問?抑或是探視?她都覺得有些可笑,從她口中問出,都顯得可笑。
曾經幾乎恩斷義絕的兩個人,忽然這般變得柔情默默,熙雲無法做的出來,所以她沉默。
而龐勳統也並沒有開口,他只是細細的打量着熙雲。
三年了,真的好久不見。
還記得那時,他深戀嘉敏,一顆心都在她的身上,卻始終無法安心,始終可以感覺到嘉敏淡淡的疏離,卻又說不出道不明。
那個夜晚,熙雲來找他表白的那個夜晚,他是不安的。彷彿窺知了什麼,卻又不想要去承認,但是隱隱的不安和惶恐卻又逼瘋了他,讓他整個人彷彿有一把火在燃燒,那麼的熾熱,那麼的可怕。
而就在那個時候,在他不安害怕的時候,熙雲忽然出現了,她揭穿了他心中最害怕的事,她心痛的喊着如果嘉敏不愛他要怎麼辦,而他呢?當時卻不知道從哪裡而來的魔鬼將他控制了,讓他不由自主的發泄着,吼叫着。
等回過神來,龐勳統已然不記得自己當時到底是怎麼回答熙雲的,但是等他清醒,熙雲已經不在,努力的回想,依稀記得他說了很過分的話,傷了她。
心中是有不忍的,在他心中,熙雲一如妹妹若惜一般,是他看着長大的,心性秉性如何,他自然明白,若說那丫頭真會作出什麼傻事,或許可能;但是若說算計傷害,是決計不會的,所以他一直在找機會,想要對她說一聲抱歉。
可是,他發現有些人一旦失去,便再也沒有機會挽回。
熙雲離開了京城,而當她再回來的時候,她雖然看起來並沒有絲毫的改變,但是她的臉上,她的眼裡始終帶上了淡淡的疏離。龐勳統發現自己無法見得到她,她在自己的生命中似乎銷聲匿跡了一般,失去了蹤影,而有些無法避免的相處的場合,她會淡淡的笑着,離他遠遠的,恭敬的叫他“龐將軍”,恭敬,而又疏離,不容許他靠近一分。
再不是龐大哥,而是龐將軍。
一個詞彙的不同,卻是一道深刻的鴻溝,讓人無法跨越過去了。
那時龐勳統忽然發現,原來他是懷念着的,懷念那時她甜甜的笑着,叫他龐大哥的日子,可是卻再也回不來了。
只是當時,他只是淡淡的遺憾,卻沒有多餘的感覺,在他心裡,覺得這樣讓她斷了念想也好,因爲他的心裡已經有了嘉敏,容不下別的女孩子。
可是,直到有一天,終於發現,自己的癡情不過是一場利用的時候,龐勳統終於可以理解熙雲當時的感受。
愛的太深,所以才無法再愛下去,所以纔要疏遠,纔要遠離。
可是,嘉敏卻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給他,她柔弱的哭泣着,要他去向熙雲提親。
當時,龐勳統還記得自己的感覺,真的好想大笑一場啊。深愛的女人原來始終愛着別人,甚至到了最後都還沒有忘記利用自己。
要他娶熙雲,口口聲聲是爲了擔心自己,相信以熙雲的深情,可以撫平他的傷口;卻其實呢,不過是爲了剷除情敵。
菏澤人誰不知道當今天子深愛熙雲郡主;又有誰不知道柴郡主嘉敏癡戀少年天子呢?而他呢,不過是一個天大的笑話罷了。
所有的矇蔽在一夕之間看透,龐勳統第一次看透了那個女子,忽然憶起當時熙雲說的話,如果嘉敏不愛你,你也不能喜歡我嗎?
還記得,當時的熙雲,是如此的激動,是那般的痛苦。
所以,他去提親了。甚至到了現在,龐勳統自己也分不清楚,爲什麼會真的去了賢王府,提親。
是爲了嘉敏的託付嗎?是最終依然無法抗拒她的誘惑?
龐勳統卻已經不知道了。
他只知道,當他想到熙雲那張秀氣美麗的小臉時,他發現自己的心,在激烈的跳動着。
而此時,一陣燭影搖晃,讓龐勳統的回憶嘎然而止。
他低頭看着熙雲,忽然輕輕一嘆,“你是來看我的嗎?”他輕聲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