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薰正要退下,屋外有內侍高喊道:“啓稟皇上,駙馬一衆已經到了澤天大殿外,皇上是否召見?”
“一衆大小功臣,朕豈可不見?”柴逸撣了撣金紋龍袍厲聲道,“宣!”
宮牆外
白雪紛飛,粉裘裹身的沈泣月已經在宮牆邊佇立良久,紅脣輕揚,梢眼含笑——只需越過這堵高牆,她便不再是昔日任人擺弄的寵姬,不再是那個顛沛流離的孱弱柔女,沈泣月輕撫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乖孩兒,若你是個男娃娃,孃親就更有無盡的指望了。”
——“風大雪涼,哥哥的好泣月果然沒有讓人失望。哥哥只想你做到三分,泣月竟做到了十分不止!王爺高興,哥哥欣慰。”
頭頂的雪花悠悠不見,身後的無霜不知道從何處而來,撐着把油紙傘如鬼魅般嗔嗔笑語。
沈泣月沒有回頭去看,邁開步子走出頭頂的油紙傘,可身後那人如影隨形,咯咯笑道:“泣月已有身孕,不能染了風雪受涼的,不光你指望着腹中這一胎,哥哥...也要倚靠你腹中的好孩兒呢!”
——“柴家大軍已經撤回徽城,樑都之圍已解,憑王爺的本事,奪回嘉鄴關以北並非難事。柴昭已死,李重元無心一統天下,柴逸垂垂老矣,柴婧一個女人...哥哥,你還跟着我做什麼?這會子,你該大功告成往樑都去,王爺的榮華富貴還等着你。”沈泣月走近街角的屋檐避雪,撇着臉不想多看無霜一眼。
“好泣月的話一句都沒有說錯。”無霜冷若冰塊的指尖戳着她的腮幫看向自己,“也有日子沒見,泣月就一點也不想念哥哥?”
泣月厭惡的躲開身子,不時警覺的朝宮門方向張望着。
無霜循着她的眼神看去,乾笑了聲道:“你不用擔心,皇上召見得有上一會兒,你的李重元,沒那麼快出宮接你。當然,他也絕不會丟下你...你腹中的孩子,也是他的指望吧...”
沈泣月忽的眼波流轉,盈聲道:“那哥哥來找泣月,不會只是爲了道賀這麼簡單吧!還是王爺...又有需要泣月的地方?”
“都說貌美的女人蠢笨,可泣月爲什麼美貌又聰慧?”無霜貪婪的揉搓着沈泣月如玉潤滑的面頰,“這樣仙子般的人兒,竟要爲那個李重元生養麼!可惜,哥哥覺得好可惜!進徽城的那一幕,哥哥也看見了。“無霜收回手陰冷道,“柴婧甩下李重元獨自策馬回宮...該是已經知道了你們二人的苟且之事。柴婧是大周的永樂公主,柴逸僅有的女兒...你佔了她的駙馬...泣月,你如何打算的,說與哥哥聽。柴婧寬厚的名聲大周人所共知,但她畢竟是一個女人,如何能寬厚大度到接納一個夫君的外室...哥哥真替你有些擔心。”
沈泣月澄定的輕撫着小腹,望着雪花中如畫卷一般的周國皇宮道:“永樂公主有一個極好的封號,永樂永樂,永世安樂...可有一事不達,柴婧此生都是不得安樂。”
——“何事!?”
“柴婧縱是享盡一切如意,卻是無法...做一個孃親。”沈泣月莫測一笑,嘆了聲道,“她和李重元怎麼也是青梅竹馬的情意在,仁愛之名萬里傳,柴婧應該不會絕了李重元的後吧...”
無霜頓悟道:“原來如此...難怪他們夫婦成親數載無所出,竟是柴婧不能生養!泣月,連老天都在幫你...不是,是在幫我們兄妹!李重元若真能被立爲大周儲君,泣月自當貴不可言!哥哥這一趟跟你到徽城,沒有錯!”
沈泣月蹙眉道:“哥哥來徽城,不是王爺的意思?”
“當然不是。”無霜狡黠一笑,“王爺這座大山易倒,我思前想後,還是跟着我無所不能的泣月纔是最好。你說是不是?”
沈泣月惱恨的閉上梢眼,柔嫩的手心按進自己深深的甲痕,“哥哥想做什麼,泣月也是無法阻攔,只是我初到徽城,何去何從尚是未知,公主到底會如何待我,我的心也是懸着一半...只怕有陣子沒法與哥哥相見...”
“我知道你的意思!”無霜聽似平靜的應答裡滿是灼人的駭異,“該見哥哥的時候,你不要躲着哥哥纔好。泣月,你躲不開哥哥的...你我相依相存十餘年,命數早已經糾纏不斷,咱們倆...是一條命!”
“泣月從不敢忘。”沈泣月伸出手觸碰着不絕的雪花,捧到無霜眼前道,“哥哥你看,多美的白色!”
無霜捻起一撮貼近脣邊,靈舌曖昧的舔弄着蘸雪的指尖,咂了砸嘴道:“不光美,還格外甜蜜可口...讓人一嘗,難忘。”
沈泣月擠出惑人的笑渦,梢眼神往着綿延數十里的周國皇宮,於她看來,這富麗宏偉的宮殿,遠遠勝於樑國楚王府的大宅。此刻在澤天大殿覲見柴逸的那個男人,也將是她此生最後,最好的指望。
淮村
“哪裡來的白馬啊?”封碧兒揹着竹簍一路往後頭看着,“跟了我一路了,去去去...別跟着我啊!”
白馬溫順的跟在封碧兒身後,走幾步便頓住吃幾口枯草,再嗅着鼻子緊緊尾隨着越來越慌張的碧兒。
碧兒一路小跑回家,迎面撞上了正要出門的雲修,上氣不接下氣指着身後道:“有...什麼東西跟着我...”
雲修竊竊笑了幾聲大驚小怪的碧兒,滿不在乎道:“有你雲爺爺在,怕什麼?我去瞧瞧。”
白馬瞅見雲修,高揚起前蹄嘶鳴不止,撒歡似的朝他奔去,雲修揉了揉眼睛,半張着嘴驚道:“這...白龍!是白龍!!”
——“是白龍的聲音!”裡屋的嶽蘅坐起身推開窗,“柴昭,是白龍找到這裡來了!”
柴昭按住嶽蘅的身子,溫聲道:“月子裡的女人不準沾風,你好好待着,我去外頭瞧瞧。”
“白龍啊白龍。”雲修激動的撫着白龍的馬鬃,“少夫人可唸叨你好幾回了,也不知道你跑去了哪裡,你可真算是個神獸,這也能被你找到...?”
——“白龍不是神獸,御馬的人,纔是背後的高手。”柴昭揹着手邁出封家的門檻,淺笑着道,“崔叔,是不是你?”
“崔叔來了?”雲修驚喜道,“人呢?崔叔!”
——“柴少主果然厲害。”崔文從路邊的林子裡閃出身子,抱拳頷首道,“連我崔文到了跟前也能猜到,可比這冒冒失失的雲修強多了。”
“崔叔!”雲修歡喜之下,哪裡還顧上自己被人笑話,親熱上前攬住崔文的肩,“滄州一別,都好幾個月不見您了,您可還好?”
崔文也不急着回答雲修,直直看着一身黑衣英姿不改的柴昭,見他英俊的面容棱角清晰,灰眸爍爍含着快慰的笑意,踱近步子道:“崔某這一路過來,人人都說柴昭墜入淮河屍骨無存,可我半個字都沒有信過,眼見柴昭安然無恙的站在我跟前,阿蘅也一定安好,是不是!”
“就算我死,也不會讓阿蘅有事,崔叔若不信我做得到,怎麼會讓我把阿蘅帶走。”柴昭推開封家的屋門道,“崔叔,我帶你去見阿蘅,還有...我倆的兒子。”
“是個...兒子!”崔文不住的點着頭,“柴家有後,你叔父若是得知,一定歡喜的緊。走,去看看他們母子。”
封碧兒倚着自家磚牆又見着一個陌生男子進了門,抽着鼻子道:“奶奶...咱家收的了這麼多人麼...還有...一匹馬...”
封嫂浣衣的手沒有止住動作,擰着溼衣道:“都已經這樣了,再多來幾個,奶奶也可以當瞧不見。貴人事多,咱們啊,看着就好,看着就好。”
裡屋。
“崔叔看,桐兒生的像不像少主?”雲修指着柴桐瞳孔的鴿子灰色得意道,“看那雙眼睛,和少主的一模一樣。”
“眼睛像你家少主不假,可這鼻子嘴巴,還是像阿蘅多些。”崔叔細細端詳着柴桐道,“桐兒...阿蘅,看見他,就像看見你尚在襁褓的小弟一樣...”
柴昭摟住嶽蘅的肩,低啞道:“若非阿蘅小弟的金鎖護心,我也確是死在淮河裡了。”
“天意,是老天要留着柴少主的性命以作大用。”崔文背對着嶽蘅看向窗外的祥和,“我路上聽說...李駙馬率重兵回了徽城,殷家兄弟在綏城分道揚鑣,殷崇旭卸甲歸家,殷崇訣...北上入都...”
“歷經生死,二哥還是這麼固執。”嶽蘅搖着頭無奈道,“他想要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殷家堡出人出力付出頗多,要他和大哥一樣兩手空空的回去,二哥定是心有不甘的。朝堂兇險,他一個人能怎麼應付?就算是有功之臣,雙拳難敵四手,殷家在朝中毫無根基,他如何立足不敗!”
“朝堂兇險不假,殷二少八面玲瓏定是足矣應對;無根基也難不倒你二哥,他一個年輕俊傑,還有的是機會。”柴昭意味深長道。
嶽蘅自嘲笑道:“你這倒說的對極了,反倒是我有些多慮。”
“你們何時啓程回徽城?”崔文關切的打量着柴昭,“少主的箭傷,可有痊癒?”
柴昭輕捶着心口道:“已經不礙事了。阿蘅還有幾日就可以出月子,雖是心疼她跟着我東奔西跑,可不把她帶在身邊,我也是難以心安。只是...”柴昭面露難色看着又酣睡過去的兒子,“漫漫長路,桐兒...”
“還有比封家更好的地方麼?”雲修瞅了瞅窗外浣衣的封嫂,“這不崔叔也來了,桐兒何愁沒有人照看?”
崔文憐惜的看着砸吧着小嘴的桐兒,粗糙的大手也是不忍去碰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
柴昭抱起兒子貼在胸膛上,吻着他的嫩臉道:“既然是我柴昭的兒子,自幼歷練些也並非是壞事。待我回京了卻一切,桐兒也能早些回到我和阿衡身邊。”
嶽蘅掐指算了算,憂心道:“算算我們已經落在後頭許多,李重元進京在即,他如此心急,我擔心...他會受人慫恿,對叔父不利。不如我們明日就啓程回徽城?”
“你的身子...”柴昭搖頭道,“等滿月再說吧。”
“我哪有那麼嬌氣?”嶽蘅直起身子甩了甩胳膊,“你忘了我嶽蘅是將門虎女,之前的千金聖手,也說我的身子好得很?”
柴昭滿目憐意大起,將嶽蘅按進深懷道:“我真想與你長居於此,就算是粗茶淡飯碌碌一生也好,有你在,怎麼都是好的。”
——“我夫君鴻鵠志遠,你在哪裡,我嶽蘅也在哪裡。”
柴昭摩挲着愛妻的齊腰青絲,灰眸幽幽望向窗外的靜怡祥和——“汝與江山,吾必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