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幽灰凜冽的眼睛猶如一支箭,洞穿了她的前世今生。
十日後,綏城,殷家堡外。
得知殷坤父子兵敗,殷家兩子俱亡,殷家堡剩下的人都做鳥獸四散離去,昔日門庭如市的殷家堡人去宅空,只有紅漆的匾額還高高掛着,憶着往日的榮光。
密林邊,嶽蘅和崔文寄居的小院邊盛開着茂密鮮豔的蔓陀花,嶽蘅遠遠看去詫異道:“我記得…沒有和崔叔在這頭種下蔓陀,怎麼…”
雲修揚起馬鞭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柴昭遙望絢爛的花叢,與淮河堤岸邊種下的確是一樣,溫聲道:“朕陪你去瞧一眼便是。”
雲修跳下馬背揮開花叢,注視着前頭怔怔愣在了原地。“瞧見什麼了?還是惦記起你自己個兒在長樂宮種下的東西?”嶽蘅打趣着雲修也走近院落。
只是一眼,嶽蘅霎時淚眼摩挲——吾妹嶽蘅之墓。
——“大哥…”
柴昭盯着墓碑上銘心的每一個字,心底也是爲之動容,輕輕拍着嶽蘅的背沒有發聲。見嶽蘅止住抽泣,柴昭低聲寬慰道:“殷崇旭懸崖勒馬,被殷崇訣所害,他有功,並無大過,這份情義,朕看的清清楚楚,雖然人死不能復生,但朕一定會善待他的妻兒。朕會讓殷鄴城承繼定國候的爵位,穆蓉也會封做一品夫人,殷崇旭這一脈必是世代無憂。阿蘅覺得這樣算不算妥當?”
“妻兒無憂,殷崇旭泉下有知也會感激皇上的。”雲修搶道,“妥當,妥當的很!”
嶽蘅感激的看着柴昭,紅着眼道:“可我還是沒能把大哥活生生的帶回去…穆蓉視夫君如命,就算她還有一個兒子,可她自小最愛的那個人,卻還是和自己陰陽兩隔…”
柴昭環視着鬱鬱蔥蔥的蔓陀花叢,“這是殷崇旭的命數,誰都是奈何不得吧。善者未必多是善終,惡人卻是必嘗惡果。”
幾人沉默了陣,雲修撓了撓頭躊躇着道:“皇上…殷崇旭對皇后情意深重不假,可皇后活的好好的,這墓塚立着也是覺得不大好…不如…我差人將它掘了剷平,可好?”
“不必了。”嶽蘅轉身看向天邊的落日,餘暉繚繞如夢似幻,“綏城的嶽蘅已經不在了,也不會再回來這裡。就讓這座墓塚留着吧…”
——“皇上…”雲修面露難色。
“聽阿蘅的。”柴昭憐惜的攬過嶽蘅的肩膀,“起風了,今晚,就宿在殷家堡。”
子夜時分,殷坤趁人不備,用自己的罩衣懸樑自盡,他寧願死在自己曾經光芒萬丈的地方,也不願去徽城的天牢裡與李重元一樣苟延殘喘再難見天日。
柴昭和嶽蘅下令將殷家父子三人都葬在了綏城殷家的祖墳裡,大軍在綏城休整三日,浩浩蕩蕩直往徽城而去。
徽城外,十里。
柴婧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恭迎柴昭回京,晨曦的迷霧裡,柴婧微微點着腳尖,難掩臉上的焦急,每每想起那個默唸月餘的名字,心裡都會咯噔一下,面頰也有些發起熱來。
——“來了!皇上回來了!”
雲修騎着馬跟在柴昭身後,面上看去還是不羈浪蕩的隨意笑容,可眉眼卻不住的張望着霧色裡候着的人馬,尋着他朝思暮想的那個女人。
青衣緞裙漸漸浮現,她像是消瘦了些,又像是泛着動人心魄的紅暈盼着自己…雲修忽然咧嘴傻笑着低下頭,撓着玉逍遙的馬鬃不敢直視柴婧看向自己的眼睛。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柴昭輕擡手心,低沉道:“衆愛卿平身。”
柴婧擡眼看向雲修,見雲修只顧着低埋頭哧哧傻笑,咳了聲道:“雲將軍真是立下大功勞的人,見了本宮這個長公主,倒也是可以當做沒看見。”
嶽蘅和柴昭相視一笑,沉默不語。
雲修昂起頭,不慌不忙的跳下玉逍遙,甩下馬繮大步走近柴婧,單膝跪地掌心撐住地面,清了清嗓門大聲道:“末將雲修,叩見永樂長公主,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柴婧見雲修竟真是當着大家夥兒的面只跪自己一人,也是有些窘意,撇臉低聲埋怨道:“還不快起來,當着這麼多人…快起來!”
雲修也不着急起身,擡頭迎着旭日的亮色,毫無怯懦的對視着柴婧有些緊張的杏眼,擲地有聲道:“除了皇上皇后,我雲修今生只對長公主一人低眉,長公主,你還惱我不?”
“快起來!”柴婧輕跺着腳急道,“起來吶。”
雲修嘴角劃過得逞的快活笑意,起身牽過玉逍遙的繮繩遞到了親衛手中,走近柴婧的坐騎,撫了撫馬背笑道:“公主,皇上也說雲修此次深入虎穴立下了不小的功勞,還問過我想要什麼賞賜…我左思右想了一路都是不知道該問皇上要什麼…忽然,就在剛剛那會兒,想到了!”
嶽蘅憋住笑側臉看向丈夫,低笑着道:“雲修該不是…打算當着所有人的面,求你這個皇上把永樂公主賜婚於他吧?”
——“雲修大膽無所畏懼,阿蘅還別說,沒準啊,他真是這樣的念頭。”柴昭悠悠笑道。
“要真是開了口?”嶽蘅瞪大眼看着故作玄虛遲遲不做聲的雲修,“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朕有什麼不能答應他的。”柴昭淡若道,“雲修真敢開口,朕什麼都會允了他。”
——“雲修想要…”雲修回頭看了眼身子篤定的柴昭,咧嘴率直道,“你們都一個個看着我做什麼?我不過是想替永樂公主牽馬…這也不行?”
柴婧半張着紅脣,大眼忽閃直直頓住,眸子含怒似惱,不等柴昭開口,柴婧已經將自己坐騎的馬繮狠狠甩在了雲修的手上,一個使力翻上馬背,傲嬌道:“馬繮都握在了手上,還不給本宮牽馬!”
雲修得逞一笑,扯過馬繮踱開不急不慢的步子,旭日的光輝照射在他明亮乾淨的臉上,柴婧忍不住低頭看去,雲修清澈的眼睛宛如蒼山冰湖的湖水,就算曆經再多的風霜,也不改最初的純真透底,柴婧在他的眼睛裡,只能看到自己,再無其他。
雲修甩開身後的衆人,閒漫的晃盪着步子道:“公主怎麼不說話?雲修馭馬雖不如皇上,可也差不到哪裡去吧,公主怎麼不誇我幾句?”
柴婧回過神來,低喏道:“馭馬這事,你也是和皇上學的?”
雲修擡頭注視着柴婧有些閃爍的大眼,輕笑着道:“皇上此生只給皇后牽過馬,和那白龍最熟,幾次關頭,白龍都只聽皇上的意思。我琢磨着,也得先馴服討好了公主的馬,這樣…公主是不是也會高興些?”
“你還給旁人牽過馬麼?”柴婧憋出話問道。
“沒有。”雲修看着日頭斬釘截鐵道,“公主是第一個,也是,僅有的哪一個。若是公主願意,這一生,雲修都守着你,哪怕,給你牽一生一世的馬也好。”
柴婧眼眶一熱,鼻頭酸溜溜的說不出話來,雲修見柴婧像是有些不搭理自己,埋頭踱着步子遲疑道:“長樂宮裡那些個種子…公主是不是…已經讓人連根拔了?”
柴婧咬脣道:“自己看去,本宮哪裡留意過那些。”
雲修心頭有些歡喜,步子也快了許多,“好嘞,公主沒留意,自然也是沒有差人拔了去!就算種子還埋在土裡,總還有希望破土發芽不是!”
“傻!”柴婧哽咽的嗔罵了聲,“真是個…傻子!”
柴昭和嶽蘅看着雲修坦蕩自如的背影,眉眼也含着欣慰的笑意,嶽蘅撫上柴昭的手背,道:“普天之下,也唯有把長公主交給雲修,你才真正放心吧。我看長公主也像是釋懷了和李重元那段過往,重頭再來,是好事。雲修出身是有些寒微,可他戰功赫赫忠心耿耿,待你封王封爵後,他與長公主在一起也不會有人說些什麼,該是再般配不過纔對。”
“朕知道。”柴昭若有所思,“可也要公主自己心甘情願才行。”
嶽蘅頑劣一笑,哧哧道:“我與你打個賭,此事,必成!”
“阿蘅這個機靈鬼看出什麼來了?”柴昭饒有興趣道,“說給朕聽聽。”
嶽蘅眨着眼也不看他,翹起的調皮嘴角讓柴昭愛到了心尖上。
長樂宮
長樂宮外,柴婧翻下馬背,彆着手邁過門檻,見身後牽馬的雲修沒有跟來,秀眉一蹙轉身道:“怎麼,送到這裡就算是功德圓滿了?還是,你不敢進來?”
雲修手背颳了刮鼻子,吞吐道:“不過是許久沒進長樂宮…哪有不敢進的道理?刀山火海,我雲修從不皺眉。”說着話,雲修傲氣的跨過門檻,只見一排長樂宮裡的丫鬟站立在院子裡,粉裙翩翩瞅着雲修傻氣的模樣捂着嘴偷偷笑着。
雲修俊臉一紅,見種下蔓陀花的地方被這一排丫鬟擋了個嚴嚴實實,踮着腳也是看不見什麼。雲修撓着頭走近人牆,作揖軟軟求道:“幾位好姑娘,你們是在逗我不是?還求稍稍走開些,我看一眼就好。若是那東西一早被你們鏟了去,也告訴我聲…”
“奴婢們倒是想把那蔓陀連根鏟了去。”爲首的丫鬟噗嗤笑道,“可是吶…”
“咳咳咳…”院子口的柴婧低低咳了聲,“大膽,多嘴!”
那丫鬟趕忙閉上嘴,垂眉不去看焦慮急促的雲修。雲修正急着,柴婧幾步緩緩走近他,柔聲澄定道:“本宮早些還以爲,南方嬌貴的蔓陀,哪裡能抵得過徽城的冰寒,可本宮卻沒有想道,蔓陀雖是嬌弱,根莖卻堅韌無比,想鏟去的時候,卻怎麼也除不去了…它像是賴在了長樂宮裡,竟是真的…開出了花…”
——“公主…”雲修的心狂烈的跳動着,口中低顫着呼喊道。
柴婧示意他無須再多說,揮了揮手讓丫鬟們走去一旁。丫鬟們順從的挪開步子,眼前已經沒了遮擋,可雲修卻低垂着腦袋不敢擡眼去看。
他怕——他忽然怕自己承受不起撲面而來的美好,那團團綻放的花朵,是他無比奢望的東西,可當它們盛放在自己眼前,雲修卻擔心自己,會生澀的傷了它…
柴婧快慰的凝視着那一抹絢爛如雲霞的蔓陀花,指尖愛惜的劃過那一片片嬌嫩的花瓣,俯身嗅着花蕊幽幽的香氣,面容愜意。
見雲修怔怔站立着一動不動,英俊的臉龐壓抑着微微的顫抖,柴婧指尖輕動,折下一枝最美的蔓陀花,拂過自己如玉的面頰遞到了雲修的手邊。
雲修擡起羞澀的眼睛,手指觸碰着纏繞着柴婧溫柔的蔓陀,忽然嘲笑起了自己的怯懦,他曾經以爲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他豪放固執的進出着當朝長公主的宮殿,他可以炙熱的倚靠着柴婧寢屋的牆壁側耳傾聽着她的心跳,他以爲自己什麼都敢去做,可他卻不敢,不敢接過已經遞到自己手邊的蔓陀花。
——“真好看…”雲修癡癡低語着,“竟真是…在北國也能盛開。”
“雲將軍…”幾個小丫鬟輕輕跺着腳衝雲修使着眼色。
雲修吸了吸鼻子,臉上的燥紅像是蔓延到了全身,忽的吞嚥了下喉嚨,一把扯過柴婧手裡的蔓陀緊緊攥在手心,喘着氣道:“我種下的,便是我的!就是我的!”
柴婧憋住笑意,轉身看向餘下的大把花束,“花草和樹木一樣生生不息,只要能種活一次,生生世世它都會陪着咱們。”
“我也一生一世陪着它們,侍弄它們!”雲修犯起骨子裡的稚氣,一步上前擋在了柴婧和蔓陀的中間,憋足氣道,“公主,你答不答應!”
柴婧含笑低思,良久沒有發聲。
雲修見狀,身子一陡握住了柴婧的手腕,可又不敢胡亂使着力氣弄疼了她,只得半握半鬆的耷拉着,輕輕晃了晃低聲試探道:“我出生寒微,自小他們幾個也覺得我粗魯跋扈,雲修我自打懂事就沒有被教過訓過,好些個禮數規矩也是懶得去學去守…以前覺得快活的很也不想拘束了自己個兒,皇上讓我做什麼,我便去做什麼,一官半職我也不放在眼裡。可要能陪着公主,雲修就不能是之前的那個浪子,皇上盼我建功立業,也是想給我貼金,體面些才能配得上長公主你…總算我也不是一無是處,還有一身本事一條性命去給皇上和長公主。雲修的命,可以爲皇上鎮守大周江山,可只要長公主一句話,雲修甘願…”雲修絮絮的說了許多,也不敢多看柴婧此時看着自己的是什麼模樣,索性心一橫胡亂把心裡話掏了個底朝天。
——“只要長公主一句話,雲修我甘願…守着你就好。”
“雲將軍大功歸來,王侯將相也不願意去做嗎?”最快的小丫鬟俏皮問道。
“不做!”雲修毫不猶豫道,“做官頂頂煩死,我不樂意!你家公主想我做什麼,我才做什麼!”
見柴婧還是一言不發,雲修忽的有些緊張,遲疑的鬆開握着柴婧手腕的指尖,就在柴婧的手腕緩慢垂下的那一刻,雲修又是咬牙一把攥住,青筋凸顯使下了力氣,像是再也不打算放開一般。
“公主摘下蔓陀給我,就是願意給我一個機會。”雲修豁出去道,“是不是!”
——“是。”柴婧沒有抽出手腕,杏眼坦蕩的看着雲修清澈的眸子,冰湖幽幽對望,兩顆乾淨的心柔軟的對峙着,“你願不願意帶我去別處?!”
——“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