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着馬的雲修見嶽蘅出現,趕忙急着迎上去,“少夫人,如何?殷崇旭被說動沒有?”
——“走。”嶽蘅面無表情的牽過白龍。
“走?去哪裡?”雲修詫異道,“殷崇旭不答應?”
——“我不再認識這個人…”嶽蘅翻身上馬,“去淮河邊,等柴昭大軍匯合!”
樑宮,鳳鸞殿
殷崇旭如一具行屍走肉在深宮裡毫無目的的踱行着,踱到鳳鸞殿前日頭已經高高升起,金色的匾額反射出耀眼的光澤,殷崇旭雙手捂住睜不開的眼睛,蹣跚的登上大殿的石階,遙望殿中央的屹立龍椅,心腸百轉。
——“皇上起的真是早。”殿外的殷崇決高聲招呼着,“國有如此勤勉的帝王,必將千秋萬代。”見大哥也不搭理自己,殷崇訣又上前了幾步,離着殷崇旭半丈之遠,單膝跪下道:“六月初八登基大典之事臣已經籌備妥當,箇中禮儀臣也不甚瞭解,多是交由樑國舊臣操辦,爹看了也是覺得滿意,相信也會如了皇上您的意思。”
“爹覺得好,那便就這樣吧。”殷崇旭面無表情道,“六月初八…今日初幾了?”
“今日…”殷崇決應道,“今日是六月初四,也不過三天了…”
“三日…”殷崇旭思索着喃喃道,“三日…”
殷崇旭收起面色的失神,看向殿下得志光景的殷崇訣,良久無言。殷崇訣被他這樣看着有些莫名的心慌,鞠了一躬道:“皇上若沒有別的事,臣,先退下了。”
“慢着。”殷崇旭喊住他。
殷崇訣一個激靈停下腳步,側身瞥瞧着龍椅前的兄長,“皇上還有事?”
“天才剛亮。”殷崇旭撫着龍椅上蔓延的精緻龍紋,“你來鳳鸞殿…又是做什麼?”
“臣…”殷崇訣心底一顫,面色仍是鎮定自若,“聽說皇上昨日徹夜未眠,心中掛念,想起皇上定是在這裡…”
“爹前日與我提起。”殷崇旭揮開衣襟端坐在龍椅之上,俯視着弟弟目光銳利,“爹希望…我登基之時,在文武百宮面前封你做皇太弟…”
——“臣不敢!”殷崇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俯首緊張道,“臣不敢!”
殷崇旭望着這個被自己十餘載呵護包容的弟弟,往日嬉鬧和睦的景象一一浮上眼簾,殷崇旭想記起弟弟年幼時璀璨無憂的面容,可如今滿目都是他黑眸裡不容小覷的精光,看的久一些,心裡竟會生出些許懼怕來。
見殷崇旭不再說下去,殷崇訣怯怯的擡起頭,低聲謙卑道:“這絕非臣的意思…皇上千萬,千萬不要誤會什麼,臣子就是臣子,絕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爹不過信口說說,皇上…切莫當真!”
“爹不像是隨意說說的樣子。”殷崇旭幽幽道,“他對你期盼頗高,自小便對你精心教導,還說…你這個幼子,最最像他,最最得他的心意。”
殷崇訣又是一陣驚恐,趕忙埋下頭不敢吭聲,有那麼一刻,平日裡一覽無遺的兄長開始讓他覺得叵測難猜,莫不真是那龍椅寶座的魔力…看上一眼就讓人心神激盪搖擺,若真是坐上去…又該如何!?
“爲人子,自當孝順,何爲孝順,便是孝敬,順從。”殷崇旭繼續道,“可待我真的登基稱帝,有些事,可順,可不順,因爲我眼中不再是隻有一個殷家,而是…天下。”
殷崇訣心裡咯噔一下,將頭埋得更深了些。
“我不打算遂了爹的意思立你爲皇太弟。”殷崇旭沉穩的聲音毫無波瀾,“且不說是不是真的再也見不到穆蓉和城兒,我正值盛年,急於立儲做什麼?崇訣,你說呢?”
——“皇上…說的極是。”殷崇訣不動聲色道。
“那便由你自己去與爹說吧。”殷崇旭垂下長睫,“你知道該如何說的。”
——“臣…明白。”
樑都,長街上。
嶽蘅一路失神,握着的馬繮幾次滑落手心也是全然不覺,白龍喘着氣朝她湊近頭,嶽蘅也是像沒有看見一般。
雲修見她心事重重也是不敢吱聲,低頭看着腳下的青石板路數着自己的步子。
——“餛飩嘞,熱乎乎香噴噴的湯餛飩嘞!”
巷口的叫賣聲饞了雲修的嘴,雲修嚥了下口水,忍不住探頭看了眼,肚子也不爭氣的咕嚕叫喚着。
發呆的嶽蘅忽然停下步子,看向叫賣的攤販道:“走,我也餓了,饞了一夜也是委屈咱倆了,吃碗熱餛飩去。”
“好嘞!”雲修拍手喊道,“吃飽有了力氣,咱們保準不出兩日就能到淮河邊。”
嶽蘅苦澀一笑,栓起白龍和雲修走到了餛飩攤邊,不過片刻,兩碗熱氣騰騰的湯餛飩已經上了桌,雲修迫不及待的吹了幾口氣,大口大口吞嚥着不住的點着頭,“南方的吃食就是精細許多呢,少夫人當年在滄州,該也是吃過不少美味吧。”
嶽蘅攪拌着湯底的海菜,喝了口湯水道:“滄州不算是南方,吃食和周國也差不多,倒是在綏城…”嶽蘅聲音不自覺的低了下去。
雲修哪裡聽得出什麼,搖頭晃腦吃的愈加歡實。
“吃完就早些上路吧。”嶽蘅看了眼雲修就要見底的湯碗道。
“哦!”雲修扒乾淨最後一口胡亂應道。
——“駕!閃開,閃開!”樑都北門衝出幾匹快馬,馬背上的軍士揮開路人大聲喊着,“閃開!莫要擋路!急報!急報!!”
白龍和玉逍遙被這幾匹快馬驚到,不滿的蹬着馬蹄嘶鳴起來。雲修起身安撫着自己的玉逍遙,眯眼看着疾馳而過的軍士道:“大清早慌慌張張的往宮裡去,準沒好事!”
嶽蘅閉目深思,忽的睜開眼道:“看來公主沒有勸得住柴昭,他還是即刻來追咱們了,剛剛的急報…一定是前方的軍情…柴昭,該是已經兵臨雍城,渡過淮河了…”
“那咱們該怎麼做?”雲修見剛剛還平靜祥和的樑都長街驟然蒙起陣陣慌亂的氣息,搓着手心有些蠢蠢欲動,“不如,你我不必急着出城,好不容易進來…也得…”
嶽蘅指節輕彈着桌面,輕聲道:“那就…留上幾日,靜觀其變…都說殷崇旭會在六月初八登基爲帝…六月初八…就等到那一日吧!”
快馬馳騁過的長街又恢復了早市的熱鬧,樑都百姓像是也不明白什麼,繼續着自己的日子,天空厚雲積涌,深不可窺。
樑宮,鳳鸞殿。
——“柴昭竟會來的這樣快!?”朝中諸臣竊竊私語道。
——“兵貴神速,之前柴昭剛一登基就派人繼續攻樑,柴昭精通兵法謀略,自然做什麼都先人一步…”
——“看來又要好好見一見血了吧…”
……
見殷家父子進了鳳鸞殿,嘀咕的衆人都齊齊閉上嘴,俯身恭迎。
殷坤和殷崇訣駐足在大殿羣臣之首,殷崇旭昂首沉着的走向大殿中央的龍椅,轉身坐下,傲視殿下諸人。
不等殷崇旭發話,殷崇訣炯炯黑目已經掃向殿上衆臣各色的面孔,自若道:“諸位大人無須擔憂,柴昭率軍到了雍城淮河邊是不假,可那又如何?”殷崇訣不屑一笑,“我與皇上早已經做好了安排,雍城有上萬精兵鎮守,柴昭再英勇善戰,就算舉國之力,也不過三四萬人,拿什麼去和我殷家十餘萬大軍對抗?只怕這一趟是有去無回吧。”
“殷將軍此話說的是不錯…”有人怯怯道,“只是…雍城守軍大多是柴昭舊部…若是見他們昔日的主上親自領兵…萬一倒戈該如何是好?”
“這一點你們無須擔心!”殷崇訣鎮定道,“且不說雍城守將是我殷家堡最得力的英雄,我殷崇訣也會盡快親自往雍城去擋住柴昭。諸位大人不要忘了——已近七月,潮汛就要到了…淮河七月必會漲水…若是到了七月他們還攻不下雍城,數萬大軍便會去見河神吧…”殷崇訣露出得意之色,看向沉默不語的殷崇旭,低頭恭敬道,“皇上,待您登基大典後,臣願親赴雍城,抵擋周國人馬!”
殷崇旭已經幾日未眠,本就棱角分明的臉龐愈顯瘦削分明,微微凹陷的眼睛卻是格外有神,端視着自信滿滿的弟弟道:“既然雍城守將是你所選,你自然是有把握的,又何須再親自去,你就安心留在樑都吧。”
——“皇上!”殷崇訣愣住身子,“話雖如此…臣還是想親自會一會柴昭。”
“柴昭不過一些殘軍爾爾,也用得着皇上的親弟弟出馬?”殷崇旭不容置疑道,“只怕真派你去雍城,旁人只當殷家發自心底的懼怕柴昭…反倒是損了殷家的臉面,長了人家的聲勢。”
——“皇上…”殷崇訣尋着父親的聲援,殷坤卻沒有做聲。
“距潮汛也不過十餘日。”殷崇旭垂下眼簾,“雍城只需支撐十餘日就可以不戰而勝…我都不覺得擔憂,崇訣又憂心什麼?”
殷崇訣啞然失聲,攥緊手心忿忿退到一邊。
“崇訣該上心的是三日後的登基大典,我對你寄予厚望。”殷崇旭淡淡笑道,“其餘的事自有他人去籌謀,你無須費心。”
大殿衆人掂量着這兄弟二人含義不明的對峙,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去意會,雍城戰事究竟會怎樣,更是沒人敢猜,因爲沒有人知道,除了殷家兄弟,還有什麼人可以擋得住柴昭。
樑宮深處
——“大哥的話是什麼意思!”殷崇訣憤怒的扯下身旁大樹的枝葉,狠狠甩地怒道,“爹,今日鳳鸞殿您也在場,大哥淡淡幾句話,大敵當前就撇清與我的關係,無須由我插手…柴昭人馬雖少,但他有多大能耐爹是知道的,此患不在雍城除去,大哥的皇位就坐不踏實!大哥今日的態度只讓我懷疑…”殷崇訣眼神閃爍湊近殷坤耳邊,壓低聲音叵測道,“懷疑他並不在意自己身下的龍椅,他…在等着柴昭兵臨樑都城下,好拱手向他讓出殷家所得的一切。”
殷坤老辣的審視着字字珠璣的幼子,撫須道:“你大哥三日後就要稱帝,若真是如你所言,他此舉又是爲了什麼?當日他在大家面前黃袍加身已經無路可退,他既然答應了所有人,就不會,也不敢再捨棄。爹倒是覺得,崇旭今日在殿上與你所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爹!”殷崇訣急道,“無論如何,您一定要勸說大哥讓我去擋住柴昭!”
“此事不急。”殷坤閃爍道,“眼下最最重要的還是崇旭登基之事,還有便是…立不立你做皇太弟也在他一念之間,爹倒是要勸你幾句,在此關頭,你不如多順着你大哥的意思,切勿與他爭執不休…爹的意思,你該明白。”
殷崇訣還想說些什麼,耳畔劃過“皇太弟”三個字…“大哥…似乎無意立我爲皇太弟…”
殷坤從袖口抽出一卷金黃色的聖旨,遞到幼子手邊道:“你自己看吧。”
殷崇訣遲疑的緩緩攤開,藉着小徑懸掛的忽閃燈籠看去——“…朕弟崇訣,文武雙全,功德比天,立做皇太弟,爲國之儲君…爹…這…”
“崇旭是不情願。”殷坤道,“換做是誰,都是不願意吧。可這聖旨上的每一字是爹親手撰寫,他不願意也得願意。父爲尊,就算崇旭做了皇帝,也絕不敢逆了自己親爹的意思。這個皇太弟,是爹替你籌謀,爹剛剛對你所言,你要聽得進去,在此關頭,不要再逆了你大哥的意思。你顧慮深遠,腹有良謀,被人忌憚也是情理之中。崇旭再憨直,也是一樣肉長的心腸…爹也不信柴昭潮汛前就可以攻破雍城,你暫且等上這幾日,等登基大典一過,待你做了真正的皇太弟…”
殷崇訣凝視着聖旨上讓人難以挪開視線的“皇太弟”,垂眼將聖旨完好的捲起放回殷坤攤開的手心,低聲道:“那就…先由着爹您的意思吧…”
殷坤大力按住殷崇訣的肩膀,點頭讚道:“成大事者,能屈能伸,吾兒崇訣,天命如此,爹,深感欣慰!”
雍城外,淮河邊。
周國的大軍浩浩蕩蕩渡過淮河,初夏的疾風驟起,堤岸上早已盛開的蔓陀花被吹落了一地的花瓣,混雜進泥濘的沙土裡,化若來年的春泥。柴昭拔出腰間的長劍,寒光驚現斬斷了手邊的蔓陀枝幹,碎屑墜進奔騰的淮河消失不見。
柴昭看向水勢日益迅猛的淮河,他當然知道,最多半月就到了淮河的潮汛,半月之內若是還拿不下雍城,周國這一戰就已經輸了。雍城巍峨雄偉,布守嚴密難破,但柴昭知道,他必須,也只能破城,身後是破釜沉舟的滔滔河水,雍城的那頭…柴昭摸向坐騎腹下藏起的貂絨箭囊,愛惜的掏出裡頭珍藏數載的那支金羽箭——遼州城外,他從嶽蘅身上取下的定情信物,柴昭知道,他們重逢過一次,一定會有第二次。死生契闊,再也不會分開。
柴昭攥緊金羽箭,高聲令道:“傳朕的口諭,所有人留下十日所需,其餘物件,都拋下淮河,不得多留!”